陆寓微哪里知道,谢郁文的震惊,全是因着那精致盒子上“舒明记”的字样。舒明记是余杭有名的酒楼,光是余杭城里,分号便已开了四五家,乃是鸣春楼最大的竞争对手,没有之一。
这个人是不是故意的啊?谢郁文满心的疑惑,特地去鸣春楼的对家买点心来给她尝,是想让她居安思危,见识见识竞争对手的实力吗?
她抬头瞧了眼陆寓微,见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显然是怕她不喜欢,十分拘谨。陆大人何曾有过这般模样啊?谢郁文觉得今日真是大开眼界,“扑哧”笑出了声,也不再想什么舒明记了——他一个带兵打仗的脑子,哪会在这上头留心。
便唤来侍女净了手,信手拈了块点心尝了,还往他手中递了些,“还不错,陆大人也尝尝。”
陆寓微心情却有些沉重,她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看来在如何讨好女孩子这件事上,他真该找内行人取取经……嗯,比如说,梁王?
第38章
见他吃得并不愉悦,谢郁文哪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只得往最浅白的情状上头揣度,“陆大人不喜欢?是不是还是觉得,我们宜园的点心好呀?”
她眼中带了点笑,小女孩子的洋洋得意,总来得简单而直接,分明有那样多的麻烦要她去应付,可只要有了丁点儿开心的事,她便能这样欢欣起来。
陆寓微不由瞧得入神,在她身边,好似总轻易就能放下俗尘中的烦恼,随着她跳脱而轻忽的快乐,游走到离题万里的细枝末节上去。
陆寓微默然想,她这个人,有种带得人不务正业的魔力,可是相处起来,真是快乐。
陆寓微过了二十余年按部就班的人生,太多的坎坷,是以他一步都不敢迈错。旁人瞧着他是沙场上恣意妄为甚至有些不可一世的统帅,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在很窄很窄一道缝隙中的自由,在这之外的更广阔天地中,他戴着比旁人还要沉重的枷锁。
而谢郁文身上,有份松弛的自在。陆寓微忽然有些了悟,他与她相处并不久,他对她那份喜欢,似乎有些突如其来,却原来,是因为除了她本人的可爱之处外,还有一些隐隐叫他羡慕而不可得的特质,吸引着他,不自觉就想向她靠近。
比如这份松弛的自在感。
孩童及少年的岁月里,周遭赋予的无条件信任与宠爱,给人带来的安全感,是能伴随一生的。在往后余生所有的难题面前,那份自小养成的天然自信与底气,后天便是披上再多强硬的盔甲,也无法替代。
陆寓微下意识就叫她亮晶晶的眼眸吸引了,分明没有饮酒,却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醉意。
陆寓微心中一荡,忽然生出些毫不相干的念头来,往后他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定然也要给他或者她最多的爱意,要让他的宝宝,能像眼前的小女孩儿一般,内心丰足地长大。
她还在望着他,他只好顺从着她的话,分出一点儿神思来,留心品了品手中的点心,一本正经地表示赞同,“味道还行,只是有些匠气,不如小娘子府上的吃食清新有趣。”
这话倒夸得很高明,还很用心,谢郁文有些意外。陆大人的褒奖可太难得了,成倍激发了她的好胜心,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她还有压箱底的宝贝没使出来呢。
当即就要唤人,“陆大人您稍待,还有更有趣的,今日就让陆大人好生饱一饱口福——我的乳娘赵妈妈原是上京人,她做的点心是一绝,连府上的厨娘都赶不上。只是她等闲并不肯常常下厨的,今日为了陆大人,我便好好求一求赵妈妈。”
陆寓微忙说不用,将她劝住,“往后还有机会,并不急在这一时。”
谢郁文“噢”了一声,悻悻然罢了手,只得坐下。停了停,又问起近日官家巡幸筹备之事,陆大人值上可忙得过来,会不会太疲累,在友人府上寄居得可还顺心……林林总总,说了好些闲话。
陆寓微这些年领旨办差,相处最多的便是手底下的副将,可即便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亦不会拿这些话来问他。遑遑中京城里这些年,他领的是兵马上头最要紧的职事,位高权重,可也是在刀尖儿上行走,比起领兵打仗,要费更多心神,每日都有无数微妙的决策压在案头,疲累不疲累的,他自己都麻木了。
此刻叫她平白一问,像是压抑多年的感受有了意识,蜷缩起的触角慢慢舒展开,这才感觉到,原来重压之下,自己确实是疲累的。
陆寓微喟然叹了口气,她几句话,像是卸下了他厚重的盔甲,四肢百骸皆觉负累。手中的茶喝得没滋没味,他朝谢郁文问道:“小娘子,有没有酒?”
饮酒放纵,本不是他眼下该做的事。可说来也可笑,这样多年下来,仔细想一想,他身边竟没有一位可以一同举杯痛饮的知交,能信赖的人,只有部下,却无好友。若不愿独酌,这普天之下,都没有能让他去放心博一醉的去处。
此刻在宜园,在他心悦的小娘子跟前儿,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酒自然是有的,宜园中的酒窖里还存着不少佳酿,皆是旧日里谢忱各处搜罗来的好东西。谢郁文略一思量,命人取了谢忱最偏爱的“翠微”来。
“翠微”是明州的特产,清淡好入口,有草木香气,却难得没有染上草木的苦涩。谢家祖籍明州,“翠微”是谢忱打小尝惯了的酒,本未觉有多了不起,可奔波半生,也算是尝遍了天下佳酿,临到头来,世事漫随流水,却还是最初的滋味,最动人。
侍女取了酒来,晚膳也上了桌,谢郁文亲自替他斟了酒,与他相对而坐。她自己并不善饮,可料想陆大人独酌无趣,便也替自己斟了些,高低陪他尽一尽兴。
她端起酒盏,伸过手去,与他碰了碰杯,口中振振有词,念了两句吉祥话。陆寓微还未饮,倒先笑了,“小娘子哪里学来这些老人家的漂亮话。”
谢郁文小心翼翼嘬了口酒,果然入口清冽,爽快而醒神。慢慢饮了几口下去,便有了微醺之感,顿觉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心中盈满了安详的快活。
她飘飘然看着陆寓微,蹙了蹙眉,以示不满,“哎呀,陆大人你做什么总是笑话我?”
陆寓微冲口而出说我没有,酒劲上了头,连礼数都怠懒端着了,口中的称呼也开始直来直去,“我是觉得你有趣儿呢,你怎么总听不出好赖话?”
谢郁文也没觉出什么异样,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设定。见陆大人的酒盏空了,也不叫人在近旁侍候,自己殷勤替他满上,“陆大人放开了喝,在我这里,陆大人的酒管够。”
陆寓微开始得寸进尺,心里的话不怎么过脑子地往外蹦,“只是酒吗,旁的管不管够?”
谢郁文狐疑地瞧着他,“旁的?旁的什么,点心吗?那自然也管够。”
满脑子怎么尽想着吃喝!陆寓微觉得匪夷所思,明明很聪明的人,怎么有时候又这样迟钝。他自己是想明白了,怀揣着份坚定的小心思,要打她的主意,奈何小女孩儿还没开窍,叫他空有心力也没处使。
这要怎么办才好,他该主动指引她往歪处想吗,还是耐心守着她开窍?
陆寓微惯在沙场上纵横捭阖的脑袋,开始思索起这桩别样的攻守难题。好半天,仍下不了决心,只能在边缘试探,“小娘子不想与薛家结亲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谢郁文不知他怎么忽然又说到了这上头,以为他是问应对薛家的计策。这是说到正事了,她搁下酒盏,敛了敛心神,反问道:“陆大人,官家还有几日进城?”
圣驾的行踪,等闲是不好往外透露的,陆寓微下意识就含混起来,“说不好。圣心难测,行得快或是慢了,皆有可能,并不好猜度。”
谢郁文听出了他的为难,忙辩解了两句,“我不是要问官家的行迹,只是想着,最好要在官家进城前了结薛家的事。”思忖一番,定下了主意,像是说给陆寓微听,也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五日,那便以五日为期,不好再拖了。”
陆寓微是见识过她的敏捷才思的,并不太担心她会处理不好。只是她对上的,并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薛家的王大娘子若难缠起来,还是怕她吃暗亏,“若有什么需要襄助之处,小娘子尽管与我说。”
谢郁文想到谢赜,还有淮阴侯家的那个陈昶,并不忧虑薛家的事,反倒是陈昶手底下的人,与谢赜里应外合,近来镇日往鸣春山上去,不知在搞些什么,此事得与陆大人通个气。毕竟鸣春山是要驻跸行銮的,若叫谢赜在背后搞鬼,埋下了什么雷,最后惊着了官家,那她谢家直接就别混了,还会带累了一应负责的陆大人。
当下正了正神色,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拣要紧之处与陆寓微说了。陆寓微听她说得不慌不忙,显然已颇有成算,他揣度着她的想法,问道:“小娘子准备从淮阴侯身上下手吗?”
谢郁文惊讶道正是。她原还有些犹豫,可既然他一针见血猜中了,或许正印证了这是个合理的办法,“谢赜到底是我们谢家的人,他若有心使坏,要攀诬些什么,只怕十分容易,所以不能直接将事情捅到官府去,只得先从淮阴侯身上下手——子侄德行有亏,便是给了官家轻易褫夺他爵位的借口,想来淮阴侯也是愿意配合,整肃门庭的。一旦收拾完了陈昶,等于是断了谢赜的手脚,之后待官家离城回了中京,再收拾谢赜也不迟。”
“小娘子准备亲自上淮阴侯府上去吗?”
她点点头,照实说了,“我与淮阴侯家没有打过交道,想请通判家的宋大娘子引路。”
“不用,”陆寓微看着她,语气坚定,“我陪小娘子去。我替小娘子开路,要比通判夫人有力量得多。”
开玩笑,他堂堂的平昌郡公、三司副督使,论起力量,宋大娘子哪里能与他相较。可陆大人总有一天是要回中京城去的,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他吧。
天降神兵固然好用,可太好用了,就容易产生依赖。等神兵走了怎么办?她一样要学着自己面对。
谢郁文摇了摇头说不用,“不劳烦陆大人了,我自己来就好。”
陆寓微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人各有所长。论生意经,我不及小娘子远矣,可要论摆阵势吓唬人,那天下能胜过我的却不多,小娘子与通判夫人两位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根手指头。”
陆寓微十分坚持,学着她的语气,循循善诱起来,“何必舍近求远呢,小娘子是生意人,如何不明白能‘善假于物’,也是种本事。”
说得倒也很在理。
那就再依赖他一回吧……谢郁文想通了,朝他盈盈笑开,一边还大气地伸手,往他搁在案上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那成,回头陆大人再来宜园中,我让赵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陆寓微不置可否,他不想要吃的,他想要些别的。
既议定了,谢郁文算了算时间,最后拍板,“我放出了饵,五日之内,若谢赜上了钩,那他这把刀我便算使完了,第二日就来请陆大人,陪我上淮阴侯府上去。要是他不上钩,那也不等了,最晚就定在第五日。”
第39章
虽说官家的行踪确乎捉摸不定,可陆寓微与官家相识多年,多少能摸清些圣心,算算时日,五日的时间大约是有余裕的,便应下了。
正经事这就算是说完了,陆寓微心思还算清明,又绕回了先头的话上去,“待料理完了薛家的事,小娘子往后还有什么打算?”
翠微酒好入口,谢郁文不免喝得有些急,几盏酒下去,差不多也撑饱了,晚膳便没用多少,难得早早撂下了筷子,只对着陆大人闲坐。听他这样问,不由打开了话匣子,絮絮说开了。
“往后我可忙了,要多多挣钱,要守好谢家的基业,要光耀门楣,要为爹爹遮风挡雨……”
嗬,陆寓微听得愣了,好一篇欣欣向荣的愿景,没看出来,小女孩儿还这样志存高远,人生目标一个比一个宏伟。
她断续说了一大堆,陆寓微真正想问的,却一个字儿没说到。但也能领会她的意思,陆寓微渐听出了点眉目,在心中盘算着,这不是朵甘心开在内院孤芳自赏的水仙,她是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幕天席地、野蛮生长的,直到成为一棵无人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陆寓微忽然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这世间能容得下娘子在外头抛头露脸的儿郎不多,若自家娘子还是个更有名气、更有出息的人物,能真心感到高兴的男子,就更少了。
可他陆寓微能。
他本就是这世间最强壮的大树之一,自不会顾虑,怕叫人遮去了锋芒。她若愿依他而栖,他乐得为她伸出阴翳,可她若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人而活,他也甘心退居一旁,将四野的瞩目都留给她。
强强相遇,能够势均力敌,是人间乐事;甘愿互相成就,才是美事。
陆寓微一时没有作声,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涌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闹得他心头一热——她若不愿嫁人,那当另说,可若她愿意,世间应当无人比他更当得起了。
大约是爱屋及乌吧,因为觉着她可爱,所以她的一切都喜欢。寻常闺阁中的小女孩儿说不出这些话,说了也没人会信。可她谢郁文说出来,就大不一样了。
喜欢之余,陆寓微还觉得有些钦佩。她有清晰明确的野望,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连他都自愧不如。
陆寓微由衷说道:“小娘子的愿望,一定是能够实现的。”
她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豪气万丈地盏中酒一口气饮尽了,谁知动作太急,一口气没顺下去,杯盏还没撂下呢,就咳得面红耳赤,一边还硬要将台词说完了,“咳,谁都不能阻止……阻止我,咳咳,薛昌龄……不行,咳,谢赜,咳咳咳,他也不行……”
厅上就他二人,一径说了这许多话,酒都喝了两壶,不自觉就随意起来。陆寓微见状,忙离席,探过身来往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着替她顺气,“着什么急,慢慢喝不行吗。”
他的掌心宽厚,隔着轻薄衣料,隐隐还能感受到一点温度。酒喝多了,反应有些迟钝,可触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一点点细微的触碰都被放大,背脊上那一小处温暖,几乎变得滚烫。
因怕厅上积郁了酒气,先前侍女特意将窗留了半扇,此时渐透进来阵阵湿而凉的风。帘外雨潺潺,清幽的声响敲在窗棂上,愈发泛起一阵凉意。
谢郁文叫那凉意一激,不由自主一激灵,愈发觉得背脊上的温暖诱人起来,想要往那巨大的热源贴近。她支起身子,往前一凑,谁知这一下子,就撞进了他怀中。
陆寓微一时呆住了。她勉强仰起脑袋,先前咳得太狠了,眼中还噙了点儿泪,那模样,真是惹人怜惜到了极处。
“陆大人……”她也愣住了,伸手胡乱抓在他的衣襟上,脑袋已经不怎么转了,“你冷不冷?”
冷?他都快要烧起来了。
可她似乎真是冷,几乎在他怀里发颤。
陆寓微这辈子极少饮酒,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他心中实际都很没谱。此刻有些头重脚轻的,怀里还撞进了这么个不大清醒的宝贝,陆寓微脑海中“嗡”的一声响,所剩无几的清明心神警铃大作。
这样不行,他该走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可胳膊腿却好像都有自己的想法,全不听使唤。陆寓微本能地环紧双臂,想箍着她坐正了,企图替她挡走些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