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面上露出些愧怍之色,“可等了几日,都没等到薛郎君上阮姑娘那儿去。昨日我便找人,将薛郎君弄晕了,送到阮姑娘那儿,好将此事了了,哪知道不知怎么回事,又牵扯进什么小厮……后头的事,我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
原来如此!
早上那些疑惑都得到了解释。谢赜设计的是那小厮,没料想在青楼外的巷子里,梁王的人正蛰伏着,要将薛昌龄绑去阮莺莺处。两下里遇见,大约是将小厮当作薛昌龄的随从了,梁王的人怕漏了消息,便一道绑了扔到香舫上,却正好方便小厮做出春宵一度的场面,落入谢赜的圈套。
而那阮莺莺姑娘也是个有急智的,见了小厮行意料之外的事,也将计就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顺水推舟将此事闹开,遂成了眼下的局面。
谢赜与梁王,两人好巧不巧地挑中了同一日下手,互相又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误打误撞的,本来各自一个圈套,合在一处,却不止成倍的效果,一加一等于了八。
这可真是个神仙局。
梁王这个活宝……谢郁文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殿下,您为了郁文的家事,真是煞费苦心了。”
梁王见她并没有责怪之意,悬了大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长舒一口气,讨好地朝她笑了一笑,“小娘子不怪罪我,我便放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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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梁王这个人,纨绔孟浪,胸无城府又天真不晓事,自我感觉良好又爱瞎胡闹,可这回,却是真心想帮她。虽然手段说不上高明,可也简单奏效。
梁王虽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兄,手上并没有半分实权,寻常日子又过得恣意,想来手头也并不算多宽裕。这回为了帮她,两万两银子的血本砸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为了听那阮姑娘上薛府门前闹声响,如此行径,算是用心了。
谢郁文虽然偶尔有点烦他,可也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梁王的好意,她也十分感念,“殿下说的是哪里话,难道我在殿下眼中,就是如此狂妄而不讲道理的人吗?”
这样一问,梁王却生出些欢喜来。谢小娘子自然不是狂妄的人,可就是太明白、太知进退了,他频繁示好,她都油盐不进,一点儿也不肯稍加辞色。
而这回,她终于肯念他的好了。
不像与陆公……想到陆寓微,梁王有些酸涩。上回在宜园吃了顿饭,席上谢小娘子对陆公的熟稔与亲近,怎么看,都与对他的态度大相径庭,她是真正把陆公当作自己人。
他也好想要陆公的待遇啊。
梁王精神一振,会有的,谢小娘子这不是领会到他的真心了吗,希望就在不远的前方。薛昌龄算是彻底出局了,没有了婚约,谢小娘子就该看见他了。
“殿下,”谢郁文却听不见梁王的九曲回肠,一句话就将他跃跃欲试的兴头,浇了个灭,“阮姑娘那两万两银子的赎身钱,回头我让人给殿下送去吧。为了郁文的事,殿下出人出力出心思,怎么还好叫殿下出银子呢。”
梁王耷拉着眉眼,混似个受了委屈的少年郎,“小娘子还是把我当外人。两万两银子而已,小娘子用得着与我分那样清楚么。”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开始说胡话了,这要让她怎么接。谢郁文笑意不改,心中却有个小人开始捶胸顿足地叫嚣起来,不把他当外人,还要把他当内人么!
谢郁文只得含笑道:“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亲兄弟间还要明算账呢。再说了,即使没有这两万两银子,殿下为了谢家出力的这份心,谢家上下也会记着的。”
什么谢家不谢家的,梁王不太满意,心直口快地纠正她,“不是为谢家出力,只是为小娘子您出力,这不一样,可不能搞混了。”
行吧,谢郁文彻底服气了,懒得再与他争这言语上的短长。也不知道梁王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逞上几句口舌之快,是能让他挣银子吗还是怎么着,真是幼稚得很。
对付脸皮厚的人,也没必要撑端庄有礼的场面了。反正在梁王面前,她没少说逾矩的话,谢郁文索性随意了起来,“殿下,那郁文就与您明说了,往后这种事儿您还是少做——两万两银子赎美人,传扬出去,殿下当这名声好听么。官家不日就要进城了,您让官家怎么想?”
真心话往往就是一气儿说出来了,便收不住。谢郁文扫了眼梁王,明明坐那儿不动时很英挺一个人,也算是俊朗端正的眉目,怎么一开口一起身,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正经的气息?
这么想着,谢郁文又继续说:“殿下大约还颇为自得吧?这些年,您端着一副安于逸乐的摆烂行状,自认为是在昭示心迹,好向官家表明,您没什么肖想,只想安稳度日。可是殿下,人心并不是恒常的,孟浪的姿态摆久了,是很容易忘记本心的,作伪慢慢就成了真,气性也消磨没了。殿下当真乐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吗?”
“古往今来,摆烂这条路走的人多,不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而是这条路最容易。官家是圣明天子,目光如炬,哪里就至于到这个地步了呢?殿下这样做,不单是看低了自己,还看低了官家。”
梁王已经听得呆住了。他不明白,他分明是在向谢小娘子百般示好的,她怎么就绵里藏针的,几句话绕到了这么戳心窝子的话题上?
他是亲王,是官家胞弟,为臣之道上与满朝臣工皆不同,这可是他心底最敏感、最有份量的不宣之秘。可谢小娘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了,还说得这么走心。
梁王叫她一提点,愣怔细思,一时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可慢慢地,梁王心中泛起了点儿荒诞——这场景,这氛围,这提点他的腔调,简直熟悉到了诡异的地步。
……
梁王忽然恍然大悟——
这一刻,谢小娘子好像陆公啊!
可不知怎么的,梁王觉得很受用。陆寓微耳提面命戳他肺管子的时候,他碍于陆公威严,不敢抗争,寻常呢,若做什么事儿时,想着可能会叫陆公知道,也会收敛一二。
而她方才那番话,虽也有那么些薄责的意思,可梁王一点儿都不反感,当真听进了心里去。一边顺着她的话思考着,一边还由衷钦佩谢小娘子的练达洞明,同时竟还品出了丝甜来——谢小娘子这样为他着想,终于是将他当作自己人了。
至于她怎么忽然就这样肖似陆公了……梁王有意无意地略过了。
梁王回过神来,一点儿不见恼。乖顺地点了点头,朝她一笑,那笑里竟还有些腼腆,“小娘子这番话说得真好,我从未这样想过,还要多谢小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郁文本以为梁王至少会有些不开心,不开心了,说不定扭头就走了。可全不是这样,梁王和颜悦色的,语气甚至很诚恳,真像是很受用。
谢郁文觉得莫名其妙,疑窦丛生,这个梁王,他是不是有点儿什么特殊的癖好啊……
梁王身上下的不正经忽然就没有了。他垂目叹了口气,再抬头时,瞧向她的目光竟有些委屈,“小娘子大约不知道,我是在军中散养着长大的,从小到大,先帝与母后对官家寄予厚望,对我就很随意,不怎么管束我,自然我也不受重视。后来江山既定,先帝有满天下的事要操心,母后也在宫里,一心在官家身上,从来没人来对我说过,要如何做这个梁王。再后来,先帝与母后相继不在了……”
这是真话。梁王忽然心头一动,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可谢小娘子轻松就看透了,她真好啊……若有这样的娘子在侧提点他,他这一生,应当会顺遂很多吧。
谢郁文忽然听他掏心掏肺,还语涉禁庭,虽未提及什么辛秘之事,可她仍觉着浑身不自在。
谢郁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殿下,您别伤心了,先帝与太后定然是疼爱殿下的,只是……”
梁王涩然摇头,撇了撇嘴,眼神竟有些湿漉漉的,“小娘子不用安慰我,我心中有数的。”
谢郁文有些手足无措,顿了顿,只好祭出了她最熟悉的领域,“快到掌灯的时候了,殿下饿不饿?宜园今日做了些甜食,殿下要不要尝一尝?”
梁王“哎”了声,有些喜出望外,连忙说好。收起了一脸落寞,转而含了些希冀的神色,又期期艾艾开口,“小娘子府上伙食真是十分出色。那日在宜园用完饭,我回去还惦记了许久,好几天吃什么都没滋没味儿了……小娘子要用饭了么?”
这个人!可真行,方才还在自怨自艾,一转眼就能这样腆着脸要蹭饭吃。
谢郁文只好含笑道:“那今日凑巧,殿下就留下来再用一顿晚膳罢。”
梁王满口应承,眉眼间皆是飞扬的喜色,几乎要叫她以为方才的伤怀只是幻觉。梁王甚至还左右顾盼,“今日飘着春雨,较上回,‘壬戌之洲’更别有一番朦胧悠远的风致。”
他甚至还吟起了诗,“‘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小娘子的这座宜园,实在是‘江南’二字的精华所在。”
……
行吧。
又应付了梁王一顿饭,谢郁文好歹将他送出了宜园。
梁王还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要登车了,忽然转过身来,凝神瞧住她。
此刻,梁王像是又换了一副面孔,神色真挚极了,沉声问道:“先前说过,我想要娶小娘子为妻。眼下较那一日,小娘子有更愿意一些吗?”
这荒唐事,只她身边的徐徐与冉冉知道,连对赵妈妈都没有说。可梁王竟就这样坦荡荡说了出口,门上一众人当场石化了。
谢郁文惊了一瞬,十分没好气,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梁王闻言,也不见失望,只含着笑轻叹了口气,“那我还要再接再厉,不急。”
说罢,也不给她再反驳的机会,径直登上车辇离去。
谢郁文立了片刻,才回身往宜园中走,整个人松泛下来,忍不住朝身边的冉冉感慨,“这个梁王,今年究竟贵庚啊?情绪这么不稳定,像个孩子。”
冉冉倒认真想了想,“听说官家要长这位梁王殿下两岁,那殿下应当也二十出头了吧。”
谢郁文不由想,陆大人不过也才二十五岁,与这位梁王一比较,可真是天壤之别。
正想着陆大人,恰好听冉冉说,“对了小娘子,方才陆大人差人来给小娘子带口信呢,说是明日得闲,问小娘子是不是去淮阴侯府上。”
薛家的事算完了,那也该收拾谢赜这把不安分的刀了。谢郁文说去,“给陆大人回个信,就说明日巳正,我在淮阴侯府前等着他。”
第二日巳时上,谢郁文收拾停当,准备往淮阴侯府上去。才出了门,却见陆寓微正亭亭在宜园门口立着。
她有些惊喜,“陆大人怎么来宜园了?”
陆寓微看了她好几眼,随口道:“过来顺路。”
……其实只是想早片刻见到她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谢郁文侧头想了想,陆大人居城东金梁巷,淮阴侯的府邸在城南鸣春江畔。他到宜园所在的芝水畔走一遭,再往淮阴侯府上去,要绕上好大一圈,这顺的是哪门子路?
她面露狐疑之色,陆寓微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神色一僵,忙岔开话题,“昨日我已具拜帖,递到了淮阴侯府上。淮阴侯家近日喜添嫡孙,百日宴设在十日后,届时我抽不开空,便说今日去府上相贺,小娘子记好了。”
这个由头,未免也太欲盖弥彰了些。什么人家添嫡孙,能叫自中京远道而来的平昌郡公、三司兵马副督使亲自前去相贺啊?淮阴侯怕是连宴请的帖子都没敢往陆大人跟前儿送,昨日却骤然接到陆大人要亲自前来的信儿,恐怕吓得不轻。
谢郁文朝他身后一望,今日陆大人的亲随似乎来得特别齐全。甲胄精良的禁军铺开了半条街,肃穆严整静立着,一丝声息也没有。领头的副将一声侯令,齐刷刷整军待发,望之是无尽的压迫感。
这阵仗,还贺什么喜啊?一眼便瞧出是去找茬的。
谢郁文觉得不妥,“陆大人,这合适吗?”
虽说他们的确是去找茬的,但陆大人此举,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打马列阵横街过,威风无两的凛凛做派,不会叫官家不喜吗?
陆寓微压根儿没当回事。径自走来,替她打起帘子,倾身迎她登车,沉声开口,“一切有我。小娘子莫担心那些,我们走吧。”
谢郁文登时也心安了。陆大人身量高大,略倾着身子立在那里,稳如一座山,面上仍是淡淡的,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能叫他慌张,不由让人想要依靠。
真是十分新奇的感受。
谢忱是乱世中挣出身家来的人,对女儿的期望,与旁的富贵人家不同,着力将她养得坚韧自强,肩上即便不抗重任,也能担起自身命运的洪流。
而谢郁文呢,也不负谢忱厚望,依着他的构想长大了,长成了坚毅的性子,习惯了自己做主,十几岁的小女孩,已经有了庇佑旁人的心气与力量。
“一切有我”,这话向来只有她对人说,陆大人却对她说出了口。
谢郁文觉出从未有过的柔软。陆大人身后,满目是令行禁止的带刀禁卫,黑压压的底色却不再叫人惊惧,而是铜墙铁壁似的安全感。
谢郁文忽觉心中漏跳一拍,不再多想,扶着徐徐的手登上车辇。经过陆大人时一错身,那咫尺方寸的距离,他巍峨的气息将她严严笼住,她蓦地脸红了。
坐定下来,她睨着车窗外,只见陆大人利落地起手上马,那跃上马背的一下子,足见腰间有何等遒劲的力量。
谢郁文看得有些怔。她一向知道,陆大人是睥睨沙场的三军统帅,却原来,他还是英姿飒爽的,她为何今日才发现?
徐徐见她出神,也顺着她的目光朝外一望,陆大人已一勒缰绳走到前头去了,徐徐瞧了个空,纳罕问道:“小娘子可是担忧过会儿事情不顺利吗?有陆大人在,小娘子只管放下心,陆大人什么凶悍的敌人没见过,区区一个淮阴侯,还不够看的。”
她不是担忧,即便没有陆大人,一个淮阴侯,她也能对付得了。她只是……
……是什么呢?谢郁文恍恍惚惚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在没让她恍惚多久,便行到了淮阴侯府上。淮阴侯得了音信,领着夫人及府上有头脸的一众子侄,早在门上翘首恭候了。
陆寓微将缰绳一撂,并未急着踏上了侯府的台阶,而是行到谢郁文的车辇前立定了。
淮阴侯从未见过这位平昌郡公,可他的赫赫名声,还是如雷贯耳的。眼前的年轻男子气韵非凡,通身一股子凛然之气,叫人不敢逼视,定然是陆公无疑,当即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
“臣陈观远,参见陆督使。”
陆寓微没立时回话,而是亲自扶辕,待谢郁文下车,立在他身侧,方回了一礼,也没什么客套话,言简意赅称了句淮阴侯。
淮阴侯这才直起身子,抬起眼来一望,直觉得眼前一花。
只见陆督使身边多了位年轻小娘子。小娘子身量纤纤,才齐陆督使胸口高,依依的柔美姿容,陆督使侧眼往她身上一掠,浑身冷硬的气息都软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