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另两桩,落在陈昶身上,可不容易办到。
陈昶是个什么性子,淮阴侯虽摸不太准,可就平日里那些场面上的交道看来,绝不是个肯服软好相与的,要能说动他亲自去赔罪、供出同谋者,他淮阴侯是没这本事,也不耐烦费那个力气。
既然陆督使有所求,就自去凭本事办吧!
淮阴侯想通了此节,露出为难的神色,朝陆寓微拱了拱手,“陆督使,您说的这第三件事,老身倒还能效命,只是其余的……昶儿那个小子,正如方才夫人所说,我陈家十分惭愧,于他身上,未尽到教养之责,而今我们说话,他爱听不听的,实在没什么效用。陆督使这两个要求,老身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话到此处,唯恐陆寓微翻脸,淮阴侯连忙又调转了话头,“陆督使所言,都是正理,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合该付出代价。陆督使若有法子叫昶儿那小子从命,老身绝无二话,只怕还要感念陆督使的大恩,肯百忙之中腾出手来,替我陈家管教不肖子孙。”
淮阴侯倒也乖觉,索性撂开手,只要保住侯爵之位,陈昶那个本就不怎么亲的孙子,就随陆督使去拿捏吧。
陆寓微却没着急应声,转头朝谢郁文一望。淮阴侯这会儿已经不糊涂了,六十多岁的老眼一点儿不昏花,瞧得可分明,陆督使转头那轻悄的一瞬,冰冷无情的面孔倏地软和了,温煦甚至带点眷恋的目光落在谢家小娘子的身上,收都收不住。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淮阴侯叹惋,年轻真好啊,情窦初开的青涩劲儿,真是无比动人。陆督使天神般的人物,等闲没半点儿人的气味,原来也会动凡心。
怪道今日能劳动陆督使大驾呢,竟是这么回事儿。
淮阴侯明白了,陈家能不能顺利渡过这一劫,关键还是在这位谢小娘子身上。
只见谢小娘子迎上陆督使的目光,轻轻点头,淮阴侯吁了口气,赶紧唤了人进来,“去将陈昶那小子给我抬过来。”复又向二人告罪,“前些日子,那不成器的孙子叫人打折了腿,眼下还起不来床,我这便命人将他抬了来,只是他怕是要卧着回话了,还请陆督使莫要见怪。”
“不必了,耽误工夫。”陈昶眼下是什么情形,陆寓微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我自去陈昶房中,劳烦侯爷带个路吧。”
淮阴侯迟疑说了声那也行,便吩咐上房的女使,“领陆督使与谢小娘子往三郎院中去。”站起身来,又向陆寓微道,“老身就不去添乱了,免得陆督使教训那小子时,放不开手脚。”
谢郁文很佩服淮阴侯见风使舵的态度。能混则混,能苟且尽量苟且,死乞白赖也要扛到最后一刻,可若是亮出真章,他也能见了南墙立刻回头,干净利索,凭谁都拉不住。
累世簪缨的门阀,旁的没有,唯在苟活这件事上,传承了一等一的智慧。
谢郁文与陆寓微行到陈昶院中,女使上前去推开房门,恭谨欠身,“二位贵人,就是此处了。”
陆寓微颔首,“你先出去吧,将院中的人都撤走,过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人靠近这间房。”
女使闻言一凛,口中称是,静默地退下。留陆寓微在门前,垂目问谢郁文,“小娘子准备好了吗?”
谢郁文心情倒是挺复杂的。来之前,她对陈昶没有半点好印象,他太蠢,叫谢赜当了枪使,害死自家一个无辜伙计。她早想好了,虽要不了他的命,也要叫他伤筋动骨。
可结果呢,方才淮阴侯夫人一番话,她竟可怜起这个蠢货来,要不是陆大人在旁,她这会儿怕是还没纠结出个名堂。
谢郁文对自己有些失望,从前没怎么没发觉自己有滥情心软的毛病?回过头来,却也庆幸,老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她这一堑吃的,恰好有陆大人为她兜着,没付出什么代价就长一智,回头她得再请陆大人上宜园来吃几顿饭。
漫漫想着,她苍白地对陆寓微略笑了笑,“只要有陆大人,我没在怕的。”
这话说得,直叫陆寓微心头一颤。
认识谢郁文这些天,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机敏端庄落落大方的,不在人前时,她跳脱灵动,偶尔也扮个娇柔妩媚耍耍心眼,可无论如何,她那股自强的心性是一以贯之的,气性上,谢家小娘子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
可眼下,淮阴侯府这桩破事儿,仿佛叫她生出些自我怀疑。前所未有地,也是不情不愿地,她松泛下来,不再是顶天立地的小娘子,不得不试着依赖别人。
陆寓微有些心疼,可她的信任与依靠又叫他欣喜。可惜当下不是敞开心扉宽慰她的时候,便只温言说了句别担心,当先走进陈昶房中。
陈昶压根儿没有料到,今日他就要遭劫难了,此刻正歪在塌上,津津有味地翻着本秘戏图,上下忙活。
十几日前,他叫人打折了腿,事后却死活查不出什么眉目。陈昶思来想去,能行此事的,应当只有谢家那个小娘子了。
陈昶怒火中烧,立誓必要报此仇。那谢小娘子生得貌美,没想到手段却如此毒辣,自己不就上前说了两句话吗,她居然就下此狠手,美人阴毒,更加可恶,真是白瞎了那张脸。
引谢小娘子上塌、生米煮成熟饭的计策自然是搁置了,他还想多活几年。这当口,她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兄,又来寻他筹谋一件事,虽不能直接向阴毒美人本人身上报仇,可能将她拉下马,刹刹她的气性,陈昶也求之不得。
可惜他正伤着,没法亲自去结果了谢家的伙计,便吩咐了手下人,好生送谢家人上路。
后头的事,果然如陈昶所筹划地发展,手下人来报将谢家两个伙计撞下了山崖,他大感快慰,终于出了口恶气,后头的变数,根本没再留意。
就是他的腿伤……当初他的腿伤看着一片狼藉,好在请来的郎中看过,说只要好好静养着,必是能复原的,陈昶也就放下了心。可养了数日,半点没见好,还愈发痛得刺骨了,郎中却说这是骨头在新生,确是最疼的时候,陈昶无奈,只得继续安养,日常便寻些在塌上也能进行的乐子。
此刻正进行到兴头上,极乐的霎那都在向他招手了,全身紧绷直喘粗气的当口,卧房的门“哐”地叫人推开,直挺挺走进来一个男人。
陈昶被狠狠惊吓到,口中呲哇乱叫,整个人险些从塌上跌下来,那册汇集了日月精华所在的秘戏图也飞了出手,“啪”一声掉在陆寓微脚下。
陈昶叫人撞破了好事,最紧要的关头生生被掰断了,一口气喘不上来,浑身都感异样,无数可怕的江湖传说,顷刻间涌上心头。
陈昶恼羞成怒到了极处,一手抓起个玉枕,狠命往来人跟前砸去,中气不足地叫唤着,“什……什么人!谁准你进来的?来,来人啊!给我狠狠……狠狠地打,打死算完!”
那玉枕在跟前庡㳸碎了一地,陆寓微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瞧了眼那胡乱敞开的秘戏图,又嫌弃地朝陈昶身下一扫,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陆寓微赶忙退后两步,回身拦住跟在后头走进的谢郁文,宽阔的肩头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的,“小娘子先出去,在门外等我片刻。”
谢郁文虽有些疑惑,可听陆大人语气坚定,想必他有自己的安排,横竖她所求,陆大人都了如指掌了,便也不挣扎,轻声说了句那行吧,转身退了出去。
陆寓微目视她退到了院中,方才掩上门,又看向瘫软在塌上的陈昶。
陈昶此刻四肢都是僵直的,神思茫然无措,偏耳力却似胜往常更灵敏,谢郁文不过轻声三个字,便叫他明明白白抓进了耳朵。
是谢小娘子?!
陈昶强自撑起身子,想要眺过眼前这来路不明的阴冷男子,可这人根本不给他机会,负着手缓步行至塌前,伸手一推,陈昶半身重心不稳,仰倒在了塌上。
陈昶摔得眼冒金星,问候祖宗的脏话张口就来,“你他妈究竟是谁啊?”
陆寓微压着满心的火,垂睫低吟,“我是阎王,来向你索命的。”
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冷得人如坠冰窟,塌上的陈昶吓得直哆嗦,几乎快哭了,整个人往角落里缩,“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嗯?这傻帽在塌上扯着被褥畏畏缩缩,问他想到底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台词?
陆寓微直感恶心,眉头一拧,懒得再废话了,冷着脸直切主题,“你教唆人在城外山道上行凶,杀了谢家的伙计,是也不是?”
陈昶呆了一呆,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劳动阎王本王了吗?他想要翻白眼,可惊怕之下,面上的肌肉已全不听使唤,勉强翻了半个白眼,嘴角抽搐着口出诳言,“什么乱七八糟的屁话,我听都没听说过。”
陆寓微面不改色,“供出同谋,亲自去殒命的谢家伙计家中伙计赔罪,奉养终身,便饶你一条狗命。”
陈昶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虽然笑不出来,仍用力做出嘲讽的神色,努力给自己壮胆,“你有病吧!我供什么同谋赔什么罪,你做什么鬼梦啊?”
陆寓微彻底没了耐性,眯起眼看着陈昶,久违的沙场血腥记忆,慢慢在脑海中苏醒了。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谢郁文叫陆寓微赶出了房,独自一人在院中踱步,说不出什么缘由,却觉有些不安。
等得百无聊赖,她抬眼四顾,草草扫视一圈庭院。想来那陈昶是真不得侯府重视,几丈见方的一个小院,只稀稀拉拉栽了几株木棉,枝叶细弱伶仃的,想是寻常少人调理,花木葱茏的仲春时节,却连花骨朵儿都没长几颗。
无人问津,野蛮生长,与这院子的主人如出一辙。
谢郁文背身立着,看得心下有些凄凉,忽然房中“刺拉”一阵脆响,像是什么物件碎在了地上。
谢郁文一惊,忙回身往门前凑。虽说以陆大人的身手,在陈昶那个废物面前,绝没有半点吃亏的道理,可陈昶那可怜人,手段却十分粗暴可恨,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要使出什么下三滥的阴招,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大人命她在外头候着,不知是因着怎样的考量。谢郁文心中急切,可本着对陆大人的信任,还是收住了手,只立在门上,凝神细听里头的声响。
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房中忽然响起了高高低低的惨叫声,那动静,简直和杀猪似的,震得房梁上的尘埃簌簌抖落。
谢郁文再等不住了,忙推门走进去,再绕到里间,先往陆寓微身上打量。
幸好幸好,陆大人还健全。
只见他在塌前弯着身子,一手按着陈昶,一手箍着什么东西往塌上摁,侧身现出半边身子,腰间系着的玉带上,赫然洇着点点殷红。
谢郁文大感惶然,这怎么还见血了?趋近一瞧,更吓得脸煞白,原来不止是玉带,陆大人身上那件鸭青色的袍子,前襟上也是淋漓的污痕,尚没有干透,泛起阵阵血腥气。
谢郁文下意识就朝后退了一步,仓皇抬眼,茫然喊了声陆大人。却见陆寓微面上倒还干净,想来塌上的人尚卧着,血渍还溅不了那样高……
塌上的陈昶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今日往里死对他下狠手的阎王,是叫作陆大人。
余杭城里哪来什么陆大人……陈昶已然不大清醒了,扭着身子无力地在塌上蛄蚴,想要离塌前那个陆阎王远一点。可这一动,新伤牵动旧伤,皮肉骨髓里各式各样的疼痛,合伙起来一股脑儿地往他心里钻,再难忍耐,胸腔里溢出沉闷痛苦的低哼。
谢郁文壮着胆子,循声朝塌上望过去,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醒目的血色。床褥子已染得四处通红,塌上的陈昶埋头撅着,身上的衣衫下摆被割得稀碎,露出半截小腿,及膝处一个血洞,瘆人极了。
陈昶上半截身子掩在被褥下头,也不知道还是不是还完好。
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谢郁文有些怵,这与她料想的全然不同。目光一寸寸顺着淋漓的血迹朝上溜,最后停在了陆寓微手边。
那儿搁着一把血刃短刀。
闺阁女儿中,谢郁文已算是见识极广的了,且日常与家中那些走南闯北的掌事们打交道,天下什么吊诡之事没听闻过,自以为早练就了过人的胆魄。
可到了此时才知道,耳闻与眼见,原来有天壤之别。这样血淋淋的光景,谢郁文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陆大人将她遣出去,原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吗……谢郁文心中蓦然生起丝惧意。
她向来知道,陆大人十四岁上战场,是打烽烟里浴血闯过来的骁将。可她到底没亲眼见识过战争,太平岁月,少年将军沙场上的传奇,说得再惊心动魄,也至多是他而今位高权重、封侯拜相的结局下,一笔浓墨重彩的注脚——曲折艰险的过程,配上花团锦簇的终章,这世上的人,就爱看这个。
是以连她也没当真,或者说没认真去想,陆大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他遮掩得太好了,日常他清冷、淡漠,她只把当作寻常二十出头的臣工,相处久了,还发觉出他许多冷硬外表下的可怜可爱来。
可她往日都弄错了,错得离谱。陆大人还有这样一面……哪一个,才是陆大人的真面目?
陈昶的嗟叹声没停过,断断续续透着钻心苦痛,挠得人愈发心慌。
谢郁文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陆寓微。她心中的那个陆大人,仿佛在血光里消散不见了。
陆寓微心知是将她吓着了。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想做这么绝,见了血的逼供,不过是别无他法时最末一道后手。可不知怎么的,他甫进陈昶房中见到的那副景象,立时勾起他满腔的肝火。
一见着陈昶这张挂满了淫相的脸,陆寓微很难不想起那会儿他对谢家小娘子起过的腌脏心思。后来又说了两句话,好心给了他活路,可这蠢货却不识相,陆寓微的耐心便叫他磨没了。
一时上了头,就下了手。早年在军中,他没少亲自刑讯敌军的细作,早就练熟了的手艺,搁下了几年不用,再捡起来,竟也不手生。
刑讯逼供看似是使蛮力的事,实则里头的学问可深了。对受过专业训练的细作是一套法子,对陈昶这种虚有其表的公子哥儿,那又是另一套,用不着玩儿什么击溃心防的心理战,因为他根本就没有。
这种人,直接让他痛就完了。
果然,陆寓微才起了个头,陈昶就生受不住,通篇全招认了。
快速直接得到了好结果,陆寓微此刻却开心不起来。方才扯过陈昶的手,正就着他稀里哗啦的伤口按手印呢,谢小娘子闯了进来,神色立刻就不对了。
叫她在外头等着,本是防着别的,不想最后是这样的场面叫她看见。
陆寓微暗自叹了口气,装作没瞧见她的异样,抬手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谢郁文茫然接过来,大略扫了一眼,竟是陈昶的供认书,同谋的名字,赫然在列。
今日她来淮阴侯府这一趟,最要紧的就是拿到这份供认书,才两炷香的功夫,就让陆大人办成了。
可谢郁文一样也高兴不起来。此间的震慑于她太强烈了,血腥的场面倒是其次,这若是旁人下的手,她恐怕也就皱一皱眉头罢了,断不会这样心神不宁。
还是因为,下手的是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