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来当面问她一句准话,眼下好容易问出了口,她却一点儿都不体谅他,连句实话都不肯同他说。
梁王的倔强脾气上来了,她既不愿说,他也不强迫,可就是僵在当场不肯走,连陆寓微和颜悦色的问候,都硬着头皮不去理会。总不能真就晾他在门上站着吧?梁王忐忑而笃定,好歹他也是个亲王啊。
果然,谢郁文叹了口气,瞧了眼梁王,又瞧了眼目光渐冷的陆寓微,生怕他二人又针尖麦芒地搓出火来,只好她亲自来当这个和事佬,“殿下,我本邀了陆大人来宜园用饭,殿下既然也在,要不要一块儿?”
嗯?幸福来得太突然,梁王一时转不过弯儿。才说她不体谅他,这下竟邀他在府上一道用饭,欣喜地应了一声,连忙跟着她往宜园中走去。
谢郁文命人将他二人领去中园的“壬戌之洲”,自己则先回了若雪堂。
宜园中人连轴转似的忙开了。自家小娘子这一下领回了两尊大佛,一位是当朝亲王,一位是当朝郡公,整座虽宜园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可谢家财资丰饶,便是这样临时的宴请,都能立刻安排得井井有条。
梁王与陆寓微在“壬戌之洲”上喝茶,也不知道是否是爱屋及乌,梁王觉着这宜园真是哪里都好,茶是银毫,清香似幽兰,景是碧波流光,疏朗而有浩然之气。当此情此景,只稍座上片刻,便觉心胸皆畅快起来。
梁王兴致勃勃地与陆寓微称赞,“小娘子选的这一处地方,真是风致极佳。”
陆寓微左右瞥了两眼,“四面环水,四下漏风,晚上穿堂风一吹,太冷了。”
“……”
梁王呵呵干笑两声,悻悻转开了头。茶喝了两盏,忽然想起方才漏过的一句话来,谢小娘子说本是邀他陆寓微来宜园用饭……咦?他陆寓微是何时与谢小娘子相熟起来的?
“陆公,”梁王犹犹豫豫地开口,“谢小娘子同陆公提起过我吗?”
提是提过,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殿下那个人,异想天开胡说八道的”,不过那是她私下里关起门来同他说的话,他当然不能背着她露于人前。
陆寓微对上梁王期盼的目光,第一次对他感到一丝同情,茶盏一撂,并不接他的茬,“小娘子为何要提起殿下?”
梁王并不甘心,又问,“那位传闻中的薛郎君,陆公可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寓微看了他一眼,心中倏忽转过个念头。薛家似乎不依不饶,上赶着迫使谢家应下这门亲,谢小娘子要退婚,多少得费一番周折。既然是要搞破坏的事,多一个人使力,说不定能让谢小娘子这婚退得容易些。
这位梁王殿下耍心眼是不行的,可大刀阔斧搞事情,那是一把好手。这样想着,陆寓微扯了扯唇角,划出一个冷笑来,“那薛昌龄,可不是良配,秦楼楚馆的常客了,前些日子才因国丧狎伎的罪名,上京兆尹府走了一遭。他那位母亲王大娘子,也是个狠角色,摊上那样一位婆母,任谁都有的受了。”
这还得了?梁王听来,“噌”地火大。这样的人家,哪里配得上谢小娘子下嫁?心中立时就生起了一百二十八个主意,要好好去给那薛郎君一个教训,一时倒是忽略了,若要论起“秦楼楚馆的常客”,他梁王自己,大约才是此中高人罢。
陆寓微有意说得含混,又激将似的提点梁王,“殿下近日就别再在城中晃荡了,不如早早上鸣春山去恭候行銮,崔通判近来忙得很,殿下千万别再去耽误人家正经事。”
第35章
梁王正在臆想中痛快淋漓地收拾那薛郎君,却听陆寓微训斥的话又开始了,一时欲哭无泪。他连官家都不怵,就怕陆寓微对他端起长辈的架子,说起话来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好在这时候,谢郁文款款自那曲桥上走来,陆寓微也就噤了声。
谢郁文领着侍女来奉上些熟水点心,“正餐还要再稍待上片刻,殿下与陆大人先用些小食吧。”至陆寓微跟前,见他面前的茶盏都凉了,蹙眉问道:“陆大人喝不惯银毫么?那我让人给您换龙井罢?”
陆寓微说不必,“晌午在鸣春山上饮多了。”
见她对陆寓微关切,梁王不满地出声,“小娘子怎么不问问我爱喝什么茶?”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个孩子似的,一刻都离不得人关注。谢郁文朝梁王睨了一眼,见他身边的侍女添茶都来不及,不由暗哂,这不挺活泛的吗。
却还是端起笑,虚实打个官腔,“殿下爱喝的茶,想必是内廷的贡品了,谢家虽年年要随扈不少贡茶入中京,但却半点也是不敢私自截留的,今日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梁王连连摆手,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可谢郁文也不听他的下文,又朝陆大人言笑晏晏的,“陆大人是不是吃不惯太甜的点心?其实小小吃上一口,再就着这香饮子,不仅不甜腻,还满口生香,襟韵有余清——陆大人试一试吧。”
她温言细语地教他,像是在哄诱小孩子,更像是在引人陷入一踏进就出不来的温柔乡。边说,还半蹲下身子,亲自引袖,葱白的手指在那玲珑的点心中穿梭,拈起一块,叫那粉青釉的菊瓣盘托着,递在他手边,举目盈盈望住他。
这眼神,谁能受得了?只怕哄他吃的不是甜食,而是树皮,他也一样甘之若饴。
陆寓微有样学样,依言拈起那点心咬了一口,又呷了口香饮子,细细品咂了半天,虽仍没吃出个所以然来,可确实如她所言,口中余清香,像是浅淡的花香合着甘冽清澈的草木气息,心情也立刻轻盈起来。
谢郁文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笑,眼底闪过得意的雀跃,“一点点甜食就能让人心情愉悦,陆大人平常公务繁杂,晌午若能得片刻空闲,不如试试这个法子,也好换换心情。”
梁王怔怔看着他二人一来一回,满口合欢酥瞬间也不香甜了,越嚼越慢,险些一口噎在喉咙里。这是怎么回事?梁王心中发酸,分明是三个人的宴席,为何显得他十分多余?
是不是……陆公与谢忱有旧,谢家小娘子将他当作亲人呢?梁王使动着他聪明的小脑瓜,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这一出。
饶是如此光景,梁王都没往那上头想,却也怪不得他,实在因为陆公这个人,很难让人产生什么浪漫联想,哪怕沾上分毫,都叫人觉着别扭得浑身一颤。
其实早在打天下时,周军帐下,就有不少人看上了这位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想要招他为婿,可陆寓微一向就没有松过口。昔年还可说是大业未成,何以家为,后来天下既定,他一朝成了平昌郡公、三司副督使,满中京无数的大小权贵,都想要凭着裙带,与他攀上点亲,可陆寓微却更没心思搭理,索性连客套的推辞都不给了,托人递到近前的话,就若泥牛入海,连声响儿都听不见。
众人也就渐渐收了心思。一旦事不关己起来,事情就传出了许多奇怪的版本,有人说先帝爱重陆寓微,早年就许婚了公主于他,可先帝只一位小公主,而今也才十三岁,陆公多年不娶,实乃在等小公主成人。
还有人眼光更犀利。而今天下大定,早用不着陆公亲自过问军中细务了,却日夜总见他在城外兵营校场里厮混,这个那个,只因陆公真爱,其实藏在军中。
众人摸排了一圈人选,最终向多年伴在陆公身后的副将冯子俊,投去了犹疑的目光。
……
总之,当事人始终冷淡似块冰疙瘩,物议再如沸,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凉了。是以梁王即便亲眼所见,都没敢往那上头想,陆公如今在众人眼里,与和尚也无异了。
和尚此刻心头却在乱跳,因她又亲自端了一碗酥酪来,行至他身侧,弯着身子殷勤劝他试试,“陆大人,这酥酪里头搁了清润养肺的杏仁露,是宜园里厨娘新近的戏作,我十分喜欢,本想拿去鸣春楼试菜的,这些天事情多,耽搁了,不如陆大人先替我试一试。”
陆寓微执银勺尝了一口。香甜中有丝清苦,比常见的酥酪更有一番馥郁的层次感,倒是道有趣的吃食,不容易招人腻烦。迎着她期待的目光,陆寓微又尝了两口,“很可口,宜园的厨娘,果然十分敬业。”
谢郁文觉得,她仿佛有些摸索到陆大人的口味了。陆大人这人,生硬得很,就和无欲无求似的,好像怠懒在俗世间的事务上浪费情绪,衣食用度之类,总是没什么喜欢,也没什么不喜欢,想要从他那里讨出一句主观评价,比登天还难。
眼下能听他说上一句“可口”,谢郁文都觉得欢欣,这多好呀。倒不是因为得了他的赞许,而是这般寻常的情绪,一下子就显得陆大人有了人味儿了,多可爱呀,往后就该多多这样。
当即笑得餍足,“陆大人大约还要在余杭城留驻些时日的,这些日子,陆大人若得空,不妨多上宜园来,我保准能让陆大人日日吃得不重样。”
一抬眼见梁王正目光炯炯地望过来,忙示意侍女也替他端上,“殿下也吃。”
梁王十分受伤,谢小娘子说的是“殿下也吃”,而不是“殿下也来”,显然没有邀他的意思,连客套一下都不肯。
人世间本没有幸福不幸福的,一切都源于比较。梁王立时就不快乐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谢小娘子怎么忽然间就同陆公这样亲近了?她知不知道陆公是什么人啊,居然一点儿都不怵他,她她她,她这是在玩儿火啊!
梁王也是个人物,有话从来不肯憋着,当面就要问明白,“上一回遇见小娘子与陆公同在一处,还是在‘汴和楼’,小娘子与陆公还陌生得很。时移世易,才几日的功夫,小娘子与陆公忽然成了至交好友一般,真令本王好不习惯。”
梁王这话说得不伦不类,酸味儿快漫过池台,直飘到门外去了。陆寓微自然不理会他的暗讽,面无表情地继续吃他的酥酪,即便叫梁王看出了什么,他也不担心,左右他的事情,还轮不到梁王来置喙。
至于谢郁文,被梁王一句话戳出了些感慨,是呀,才十余日的功夫,她与陆大人好像已成了老朋友了,两人共同经历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事,她知晓了陆大人昔年辛秘,见识了他府上藏着的旧日伤痕,哦,她还看了陆大人的身子……
桩桩样样的,两人之间仿佛酿出了些新情绪,是什么呢?是关心,信任,还有默契……还有吗?
谢郁文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也没作声。
梁王已经快要吐血了——重拳出击,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总之是,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除了强行要来蹭饭的。
入了夜,散了席,天上竟飘起了一点儿小雨。春夜的雨,其实最是妙曼,细密的雨丝飘成轻软的雾,濛濛笼着宜园的水榭亭台,淡远似梦。
廊下垂着一溜儿榴花灯,蜿蜒洇开澄黄的光,随风轻曳着似点点渔火,几人沿着游廊下走,像是蹚在河流上。
春夜雨景,看得人一时心都柔软了。
行到门上,终于是要告别了,谢郁文身后跟着宜园中人,浩浩荡荡的队伍排在门口送客,便是有话,此时也说不出口了,陆寓微顿了顿,才道:“雨夜风凉,小娘子赶紧回去吧。”
一旁的梁王也赶紧接话,“今日多谢小娘子款待,来日若我来回请小娘子,还请小娘子万万不要推辞才好。”
这话又说得人侧目,陆寓微眼风一扫,梁王只好悻悻住嘴,回身登车去了。
陆寓微深深看了她一眼,“小娘子保重,若有事,就叫邓长青来找我。”见她点头,牵过随从手中的马,翻身一跃扬长而去。
这夜的雨,却一连下了几日不停,淅淅沥沥的,染得宜园浅青成浓翠。
官家的行銮,据说已行到了平江府,入城便是这几日的事。鸣春山上一日日渐忙,谢郁文在宜园中,却愈发清闲下来。
这日在若雪堂上闲坐,正看着小侍女侍弄园中花草,冉冉忽得急匆匆跑进来,鬓发都湿了半边,谢郁文一怔,当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出了什么事儿了?”
“小娘子,是大事儿,”冉冉直抚胸膛,强自平定下气息来,“庄子上出事了——就是月余前,小娘子做主收来栽植花卉的庄园,听说是一大清早死了人了,眼下庄子上都在闹呢,说要去告官,讨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
最近COVID了,但好得十分迅速。具体表现为,半天退烧,一天止咳,第三天出现了短暂的失去嗅觉但俩小时就恢复了。全程四天,完全复原,把我强壮的免疫系统传递给大家!
当然,能不CO最好还是别CO。
比心儿。
第36章
“别着急,慢慢说,”谢郁文倒还镇定,“是谁来回的话?带他去前头快哉厅,我有话问。”
立时有婆子往门上去了。冉冉跟着谢郁文往东园走,一边将适才听说的前因后果一径道来,“死的是庄子上往城里出货的伙计,叫作吴泰的。因要赶着开城门的时刻入城,往往深夜就要出门,近来连日雨水,城外山道湿滑,加之佛晓时天光晦明,一行人连人带货翻下了山,吴泰当场便摔死了。另有一个伙计,滚下山时叫树丛挂住了,捡回来一条命,只是也折了胳膊腿,眼下人都还没醒。”
真是惨烈,谢郁文听得直叹气,想了想,又是不解,“既是天灾,为何嚷嚷着要报官,其中是还有什么隐情吗?”
冉冉也直摇头,“我也觉得奇怪,小娘子稍后细问庄上的人罢。”
“确实有隐情,”来报信的,正是谢郁文上回派驻去庄子上的朝奉。朝奉姓卫,今年四十出头,正是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时候,今日出了这档子事儿,作为庄子上唯一一位谢家积年的亲信,当机立断,直接来了宜园传信。
卫朝奉也知兹事体大,没有多余的废话,坐下来便直入主题,“雨天山道湿滑,连车带人翻下了山——这话乍一听还算合情理,可小娘子也是亲自往城外走过的人,想必对那山道也有点儿印象。那山道并不算狭窄,同时再有两辆车一道走,也不成问题。”
卫朝奉今日来时,亲往原路走了一遭,想起那情形,仍觉得痛心疾首,“若说因雨天山道泥泞湿滑,那或是车轱辘陷了道,或是推车的吴泰崴了脚,且都算情有可原,可哪就至于要到了翻车的地步呢?”
谢郁文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卫朝奉想必自原路走过了吧?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卫朝奉摇头,“雨势虽不大,可绵绵不绝,清晨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路面泥泞,早就冲刷得没什么痕迹了,但是——”
卫朝奉犹豫了,后头的话一旦说出了口,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彻底不同了。谢郁文面不改色,“朝奉只大胆说,即便是猜错了,也无妨。”
卫朝奉长叹一声,“——但是,不是天灾,可能是人祸。庄子上日日负责送货进城的,均是吴泰,小的前两日听他说起过,说是近来入城时,总遇着同一队人马与他们争道,运的是一车车大石块,清晨山道上没什么人,是以吴泰记得清楚。听吴泰的口气,那队人很是不客气,安全起见,前几日吴泰都避过让行了,不知是不是今日雨天难行,害怕路上耽搁,吴泰与那伙人起了争执,方才出了事……”
谢郁文心情十分沉重,难怪庄子上的人都在闹着要报官,果然是人祸。她掌谢家事以来,还没有出过这样大的差错,一时既是惊痛,又觉得蹊跷,努力平复下心情,细细将此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