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婆子喜孜孜地上前来请她安好,又细致问起小娘子昨夜睡得可香,可短少什么物件儿,拉拉杂杂的一大堆话,这份热情,全然不像是对着来府上临时小憩的客。
谢郁文心下大奇,陆大人府上的侍从,怎么同他的风格大相径庭呢?
好容易一席话说罢,管事婆子扬了扬头,示意后头的女使们将手中的东西一一呈上,“小娘子歇了一夜,此时应当饿了吧。这些是城里顶顶有名的做余杭菜的酒楼、鸣春楼的点心。听闻小娘子是余杭人,府上的厨子惯做北地菜色,怕是不合小娘子的胃口,这才特地去采买的。”
巧了,谢郁文悠悠地想,这南京府的鸣春楼,也是她谢家开的分号。
确实也是饿了,她朝那管事婆子客气一笑,就着粥尝了些吃食。鸣春楼的手艺把控得不错,隔着百二十里,做出来的点心,味道上却没有丝毫差池。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大人吩咐的……她边吃,边想得入了神,身处异乡,吃上了熟悉的口味,心下果然觉着妥帖了不少。
管事婆子见她用得称意,满面都是喜色,不停殷勤侍候着,只是那份殷勤,在谢郁文瞧来,多少显得怪异,很有些意味深长。
谢郁文哪里知道,昨夜陆寓微领着她回府,阖府上下一时炸开了锅——郎主那样的人,素来连带回来的马都是公的,这回却主动领来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激动之余还有些欣慰,郎主都二十五岁了,可终于开了窍。
这位小娘子究竟是哪路神仙,自然是没有人敢去问陆寓微的,只好变着法子来她跟前儿探探底。
一时用毕,谢郁文朝管事婆子问道:“陆大人可在府上?”
“在在在,”管事婆子笑眯眯的,连连点头,“郎主一大清早出了趟门,此刻刚回府呢,就在书房中。小娘子若想见郎主,只出了这院儿门,沿着那刷了红漆的游廊朝前走,见着个门前儿栽了株大雪松的小院儿,那就是了。”
刷了红漆的游廊……
谢郁文被这形容震得不轻,行到院门外一望,嚯,还真是。昨夜里黑灯瞎火的,没能瞧个分明,此刻俨然可见,眼前一道游廊刷着红漆,一道刷着青漆,如此一来,真是很难走岔了道儿。
陆大人可真是简单粗暴啊……谢郁文服气得很。转头又疑惑地想,难不成,若非如此,陆大人还会在自家后院中迷路吗?
顺着红漆游廊行了不远,果然见着了高高一株雪松,挺拔倒是挺拔,可大约是无人修剪打理,这雪松显得张牙舞爪的,十分没个正型。
陆大人这人,活得也太粗糙了些……谢郁文在心中下了定论,便是权倾天下,那又有什么趣儿。
谢郁文往里走,却见院子里立着个小厮,手捧着件衣袍,在门前来回走动。乍然见到个陌生小娘子,小厮大大地愣住了,却立刻联想起昨夜至今晨府上汹涌的传闻来。
小厮眼珠子咕噜一转,心生一计,满面堆笑地朝她行了个礼,“小娘子,您来得正好。郎主正发火呢,小的可不敢朝枪口上撞,还求小娘子怜惜小的,这袍子,就烦请您顺带送进去吧,小的就不上郎主跟前儿讨挂落吃了。”
说着,眼明手快地将袍子往她臂弯上一搭,三两下就跑没影儿了。
谢郁文心中没有一丝波澜。这一早上,她已然见识了不少陆大人府上的奇事,再没什么能让她惊讶的了。
书房门没关严实,虚虚露着条缝儿,她木着脸,也没多想,顺手就将门一推。怎知厅上空无一人,她试探喊了声陆大人,却听那屏风后头传来“砰”的一声响,像是什么架子砸在了地上,她赶紧绕过屏风去一瞧,竟呆住了。
是陆大人,可又不像是陆大人。
陆大人此刻披头散发的,像是刚沐完浴,发梢还沾着水。身上只穿了件中衣,衣襟还随意敞着,里头的风光看得一清二楚,外衫……外衫还搭在她的手上。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呆若木鸡,还是陆寓微先一步醒过神儿,着急忙慌将中衣一裹,两手交错环抱在腰间,拘谨又无措。
那样魁梧高大的一个人,作出这副小媳妇受了欺负似的模样,当真是有些滑稽。谢郁文忍着笑,别过头遮着眼,伸出手去,将外衫递给他,“陆大人放心,我什么也没瞧见。”
她不说还罢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句话,燥得陆寓微脸上又红又绿。
他寻常哪里会大白天的沐浴?还不是清晨去了趟府衙,亲自往刑讯的现场走了一遭,沾了一身的血腥气。回到府中,隐隐觉着她大约会来寻他,免得她受惊吓,便先去将一身的血腥气洗干净。
他没日没夜的奔走是为了谁?她还来打趣他!
没良心的小家伙!
谢郁文心中也有些躁动。可她是谁,十四五岁就上过自家青楼去视察营业状况的姑娘,脸皮厚得很,面上真是瞧不出一点儿异样。
陆大人的身条真不错……她心头有些热。这几眼看过,大家真就算是熟人了,交情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往后她若有事再来麻烦陆大人,大约能更理直气壮些吧。
陆寓微抽过外衫,背过身去迅速将自己裹严实了,走至外间书桌前坐下。借着那案上堆起半人高的书册,他掩饰起浑身的不自在,轻咳一声,直接切入主题,不想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亏了小娘子的急智,案子审得快,薛郎君洗脱了嫌疑,今日便能出狱了。只是其中详情,牵涉到国朝隐秘,尚有些关节未查清楚,此刻就先不透露于小娘子。待日后水落石出,我会亲自上鸣春山,向谢公分说。”
这话,谢郁文听得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既然要向爹爹分说,果然是与谢家有关么?
第32章
可再多的话,似乎也问不出来了。当下,谢郁文且不想作计较,此行能将薛昌龄捞出来,还这样快就能让他回到余杭,已然顺利得超乎她的预期。
这些都是拜眼前这位陆大人所赐。谢郁文很识相,乖觉地朝陆寓微一笑,言谢的话说起来太单薄,她是生意人,可不闹那些虚的。
她兴致勃勃地献上薄礼,“陆大人,我瞧您这府邸格局好,屋子修得也规正,就是这布置,实在有些……大道至简。您看这样可好,明日我便着人来替您好好修缮一番,花草园艺、亭台楼阁这些,统统打理一遍,保准您往后,住得舒坦不止一星半点的。”
陆寓微冷眼朝她一扫,完全无动于衷,“修什么修——晌午我便要回余杭去了,下回往这府上来,不知又是猴年马月。”
说到这里,想起她对骑马还怵得很,一路颠簸回余杭,够她喝一壶的了,不由涌起些将要扳回一城的快意,“小娘子也早做些准备,待出发时,我来请小娘子。”
谢郁文闻言,果然蹙起眉头,一半是怵那马上的酸爽,一半是因这会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又要与陆大人共乘一骑……迟钝如她,也觉着这仿佛逾越了什么界限。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陆大人,您贵人事忙,才须快马加鞭回余杭,可郁文一介闲人,并不赶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就不劳陆大人您的大驾亲自护送了,还是笃悠悠乘马车吧,方便,方便得很。”
陆寓微听她退却,也由着她去,心中先是一哂,慢慢又泛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谢郁文总觉得今日对着陆寓微,气氛怪得很,随意又扯了两句闲篇,便道我先走了。
她甩甩手,洋洋洒洒转身就走,倒留陆寓微在后头神思不属的。他自己心中揣着小心思,她稍有些异样,他便要疑心她是不是瞧出来了什么。
昨夜的顿悟,到了此刻已然在心中根深蒂固。陆寓微认清了自己的内心,认准了自己是有些喜欢她,可这喜欢,与他而言,实在是崭新的、稀奇的、一筹莫展的情绪体验。
陆寓微过了二十多年杀伐果决的人生,沙场上十万将士的生死抉择,他都能泰然处置,可眼下,这点细腻幽微的心悦之情,在心上翻滚了半天,他都没能想明白,要如何是好。
理智束手无策,本能就抢占了高地。他是个身强体壮、年轻气盛的男子,一旦有了心悦的小娘子,那心神摇曳的,简直是风吹草动。便是适才她大咧咧打量他的那两眼……
陆寓微觉得面上渐热,她怎么能这么不害臊呢?倒像是他被轻薄了。
可是感觉……却好像不赖。
公事是没法再想了,陆寓微任命地将手中的奏报一撂,起身往里间走。
他得歇个午觉。
*
午时过了三刻,陆寓微领着部将浩浩荡荡地走了。谢郁文却仍悠哉悠哉的,趁着主人离去,敞开了怀在府上闲逛,将一座园子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
府上的人早得了吩咐,自然无人来拦她,反倒个个儿上前来嘘寒问暖的,恐她摸不着方向。徐徐十分疑惑,“小娘子可是在寻什么吗?”
谢郁文却没吭声,只怕说出来叫徐徐笑话。陆大人这人,太高深莫测了,可算这两日有了些微走下神坛的迹象,她暗地里寻思,难不成是回到亲切故地的缘故。
眼下能深入陆大人往日生活的腹地,她太好奇了——她在找寻陆大人过去的痕迹。
结果过去的痕迹没寻出来,却在后院一棵老榆树上,寻到了一枚同心结。
那同心结缠在低处的树枝上,红绳早褪了色,想来挂在这儿的年岁已久。
谢郁文仰头望着,一脸的不可置信,“陆大人常常瞧着十分冷漠孤僻,原来是仍记挂着少年时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姑娘啊。”
“小娘子怎知是求而不得的姑娘?”
“适才管事的说了啊,陆大人一把年纪了,仍孑然一身,尚未婚配,连侍妾通房都没有一个。陆大人而今这样的权位,都没能将姑娘留在身边,那只能是求而不得了。”
“小娘子说得有道理。”
……
两人对着一枚同心结,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脑补出了一段虐恋,嘀嘀咕咕地在树下磋磨了半天。
正巧有灶房的嬷嬷打后院儿里过,见那老榆树下忽然多了两座望夫石,奇怪地上前来,顺着她俩的目光朝树上看。
原来是在瞧那同心结。灶房嬷嬷耐心地解释,“这是郎主为过世的高堂挂的——这棵老榆树下,可埋着先郎主与先夫人的骨灰。”
谢郁文唬了一大跳,赶忙跳开两步,口中连连赔罪。那嬷嬷却笑眯眯地摆摆手,“没那些讲究,郎主不在乎这些。早些年郎主还住这府上时,不拘什么都往这树下浇,说是活着的生灵长得活泛,故去的人才能早早往生极乐。”
谢郁文听了,又往那树上一瞧,心中止不住泛起些酸楚,陆大人竟还有这样感性的一面。
早些时候府上的传闻,灶房嬷嬷也听上了一耳朵,此时见着了眼前的小娘子,立时就对上了号。当下热情地向谢郁文招呼,“小娘子可用过午膳了?”
谢郁文忙说用过了,又见眼前的嬷嬷一身打扮,眼珠子一转,心上起了鬼主意,“嬷嬷,陆大人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呀,你可还记得?”
“郎主倒没什么挑剔的,”灶房嬷嬷为难地想了想,“就是不爱吃带刺儿的鱼,带骨头的肉,说是吃起来碍事儿,没那么多功夫。”
这个人,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谢郁文彻底是服气了,服气里还有丝心疼。往后再见着陆大人,她得好好抚慰抚慰他多年来委屈的口舌之欲。
磨磨蹭蹭了一个时辰,谢郁文终于携着徐徐告辞了,府上的管事领着阖府上下稍有些头脸的侍从,排着队儿在府门口目送她离去,那排场,比陆寓微走时都更胜一筹。
此行驾车的是邓长青,谢郁文向他吩咐,“先去京兆尹府。”
徐徐以为她又要去审什么人了,谢郁文摇摇头,“我去等人。”
行到府衙后门上,在马车中又等了片刻。谢郁文打起帘子朝府门处望去,算算时辰,应当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着有衙役领着个几男子走出来,行到府门外,衙役将手中的包袱朝那几人中一抛,径自回身走了。
那几人,正是薛昌龄并他的小厮们。
终于重见了天日,薛昌龄迷惘四顾,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踉跄朝前行了两步,却瞥见一女子远远立着,正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薛昌龄仔细辨认了两眼,才敢确信,真是谢郁文。
昨夜她亲来狱中,今日他就得释放,是托了谁的福,不言而喻。薛昌龄苦笑,他这副样子,叫她救下,还不如不救,他实在没什么脸见她。
可到底是救命之恩,薛昌龄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独自走上谢郁文近前。那样多的话,他真是有口难言,还是谢郁文见他尴尬,先开了口。
“薛郎君,此事是你无端受人攀诬,错不在你;谢家出手,是感念令尊的大恩,也是为求自保,总之无法置身事外,薛郎君也毋需挂怀。而今诸事皆了,万望薛郎君莫沉溺旧事,珍重自身,早早重振旗鼓才好。”
她说得坦荡,既不愿他薛家为这份情自扰,亦不责他此番行事德行有亏,可越是这般客套的做派,越显得两人相去甚远,薛昌龄隐隐觉着不安,怕是她后头还有旁的话。
果然,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没给他缓神的余地,直截了当道:“但既得知了薛郎君夜宿燕春楼之事,也见过了那位紫芝姑娘,我想了想,我与薛郎君的婚约,还是就此作罢吧。”
薛昌龄如遭当头棒喝。料想到将有转折,却不想转得这样彻底。他还想挣扎,“小娘子,往后我一定再不……”
谢郁文却不想听他废话了,摇了摇头,径自打断他,“薛郎君此举,说不上是多大不了的过错,也没道理要在我这里许诺什么。可天下女子,怕是没有一个会想要在外眠花宿柳的夫君吧,是一次还是十次,又有什么分别呢。有些女子不幸,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有。我不喜欢,就是这样简单。”
她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到底还是想善了此事,“薛郎君,我们二人,这些年算不得熟,可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互相有个照应。既如此,我们不如好聚好散,想来是我与薛郎君并没有婚姻上的缘分吧,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爹爹那里,我自会去说,至于王大娘子那儿,也请薛郎君紧早说明。说清之后,我会请人居中斡旋,互相退回文定之礼,往后,也就不耽误薛郎君另觅良缘了。”
薛昌龄默默听着,一句比一句更叫他心如刀割。可此事,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做的孽,叫人拿住了这样的要命的错处,他连一点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再说多了,也只能是更丢人罢。
薛昌龄失魂落魄地点了头。
此事了结,谢郁文顿觉一身轻松,回城的路也走得慢悠悠的。水乡的街镇,在春日里各有各的绝伦美景,忍不住走走停停,来时两个多时辰的路,回程硬生生是走了四天。
这日披着夕阳,好容易回到了宜园。才进门,就见赵妈妈急得和什么似的迎上来,满腹的话急不可耐地往外蹦,“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出大事儿了,薛郎君家的那位王大娘子,今日上鸣春山见郎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