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微微回过头,想瞪他一眼,以示不满。可二人实在靠得太近,他的双臂箍在她腰间,只稍一扭动,便牵出无数始料未及的触碰来。
谢郁文犹自不觉,半个身子朝陆寓微臂上一倾,软腻的触感叫他心慌意乱,立时面色一变,这回是真恼了,“真不要命了?再乱动,你自己走去南京府。”
春夜的风,仍带着丝丝凉意,遑论策马飞驰起来,急促的夜风刮在人面上,撩起阵阵战栗。起初的新鲜劲儿过了头,谢郁文开始觉着冷,不由自主地,就往陆寓微怀里缩。
开道的禁军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前后簇拥着他们的坐骑,骏马紧随前列,是以并不用费太多心神。陆寓微努力想要全神贯注地策马,可身前的人,仍渐渐夺去他的注意力。
不止歇的颠簸里,陆寓微仍能觉察到她的身子微微发颤,应当是冷。可她却一声不吭,倒十分要强。
心下莫名就柔软了。陆寓微小心翼翼地紧了紧胳膊,略往前挪上一挪,企图将她更多地收拢在他的身躯之下。
周遭的事物渐渐模糊,唯有方寸之内的感官和触碰,清晰到了极致,一分一毫的,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这一路,陆寓微心绪茫茫然的,还隐有一分不安与心虚。
他这一生,半辈子都在马背上讨生活,可骑马骑出这样的体感,真是空前绝后。
到底是多一人共乘,一路三次在驿站换马,行到南京府,较上回仍多费了些功夫。
早前陆寓微遣了亲兵,先一个时辰出发,往南京府中传令,此刻京兆尹府上早有人候着了,同上回一样,领头的仍是邹大人。
陆寓微不妨又是邹大人亲自留守,客气地与他见礼,“又一次夤夜麻烦邹大人。”
邹大人摇了摇头,“职责所在,陆大人毋需客气。”一抬首,目光扫及陆寓微身后的女子,微微一怔,只见那女子姿容姝丽,还有些眼熟,不由多瞧了两眼,“这位是……”
谢郁文的脸色不太好看,头一次骑马就行得这样快、这样远,此刻尚未缓过神儿来。勉强朝邹大人笑一笑,才要答话,却叫陆寓微抢了先。
“是官家跟前的女使。官家听闻了此案,特遣女使来查问详情,今日便是来看案卷的。”
邹大人“噢”一声,且惊且疑,并不十分信服。可陆寓微既出此言,便没有想与他分辨的意思,当下也只好向谢郁文示意,“内人这边请。”
案上备好了一应事物,陆寓微熟门熟路地做起了主,三言两语将邹大人请回了,只留下了两个听差的衙役。
谢郁文见邹大人走远了,这才挨到他近旁,压低了声音,“陆大人真会信口胡诌。什么官家跟前的女使——往后若叫官家知道了,郁文还有没有命在了?”
堂上烛火亮堂,适才暗夜下掩映的种种,骤然搬到了明灯之下,一切仿佛又回复如常。
陆寓微神色淡淡的,“那说什么?说小娘子是嫌犯的未婚妻?”
谢郁文叫他一噎,没再作声。陆寓微问道:“小娘子先看看案卷?”
谢郁文摇了摇头。白纸黑字写定了的东西,他既已审过了一道,她再看也翻不出花儿来,“先问人证吧,劳陆大人带我去见那位姑娘。”
想起紫芝姑娘那张脸,陆寓微心头有异。那后头潜藏的意味,实在无法预料,会牵出怎样一副光景。
可她既然来了,终归也避不开。
府监阴森,里头寒气逼人,陆寓微下意识不愿她涉足,只朝身后的衙役吩咐,“去将紫芝姑娘带过来。”
紫芝姑娘来得很快。只见她进到堂上,几步路行得轻盈,虽身陷囹圄多时,通身却不见萎靡之色。身上的衣裳原是明艳的桃红,此刻虽蒙了尘,仍旧光艳动人。
紫芝姑娘行到跟前,也不挣扎,径自跪下了。
谢郁文还未开口,心下便凉了几分。风月场中的女子,牵扯进这样大一桩案子,与人串供,攀扯上无辜之人,细节上还处处应对得严丝合缝,不出一点错漏。这一番筹谋,到了此刻,身不由己,前途未知,却仍稳若磐石,实在是不简单。
这样的人,不是所谋者大,便是受人胁迫、无可回头了,等闲怕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去岁七月间国丧,就是你与薛郎君待在一处的?”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紫芝姑娘感到有些新奇,口中称是,一边抬头朝上望去。
这一抬头,直叫两人都傻眼了。
谢郁文仿佛叫那紫芝姑娘的容色晃了眼,定睛看了又看,仍不可置信似的,望向了一旁的陆寓微,见他亦探寻似的朝自己望过来,才知自己并没有看错。
她与这位紫芝姑娘,实在是有些肖似,虽不至于说是貌若双生,可五官仍有七八分像。
陆寓微虽不是第一次见紫芝姑娘,可此刻,两人赫然皆在眼前,那份震动仍不减当时。其实她二人身份境遇迥异,举手投足间神韵自然不同,只消多看上两眼,立时便可分明。可若是第一眼看去,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要吃一惊。
这是怎么说的?谢郁文慢慢回过神来。不去说是不是国丧,去岁那薛家郎君在南京府中狎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自己也认了。而这个伎,偏偏又与她长得七八分像……
不论这是巧合,还是薛郎君刻意寻来的,谢郁文都觉得有些窘迫,尤其是当着陆寓微的面。
倒是那紫芝姑娘先笑了,眉头一扬,眼中却有嘲讽之意,“这位小娘子,是薛郎君的什么人?”
谢郁文缓了缓心神,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神色一凛,声音冷硬,“眼下是我在问你的话。紫芝姑娘还是拎得清一些好,免得前功尽弃,倒要让你身后筹谋的人失望了。”
这么一个年轻女子,紫芝姑娘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听她出言恫吓,不过满不在乎一笑,又垂下头去。
谢郁文停了停,慢慢说道:“紫芝姑娘指证薛郎君,供词详尽,且与在场旁人的皆一一能对上,可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薛郎君与紫芝姑娘您,曾有一道欢好的时候,可是不是国丧期间,却无从考证了。”
陆寓微朝她一望。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说起这些事来却朗朗上口的,一点也不见脸红。
紫芝姑娘不慌不忙,慵媚一笑,“小娘子,您这话说得也确实。只是,此事本就是旁人起的头,再审到了妾头上,妾也不过据实说罢了。既有人证,有物证,那妾的说辞,有或无,都没什么要紧。小娘子若想为薛郎君脱罪,实在不该在妾身上浪费工夫。”
有人证,有物证……
谢郁文忽然叫一句话她点醒了,隐约有了主意。她转头问那衙役,“是什么物证?”
“是一件腰佩,紫芝姑娘称是薛郎君所赠。”
谢郁文道:“拿来我看看。”
衙役忙去府库中取物证,装在一个木匣子中,呈于案上。
是个镂雕蟠螭纹的韘形玉佩,通体青白,拿金丝缠着,顶端缀以绿松石珠。
谢郁文拎起那腰佩,放在手中略略摩挲,又迎着案上的明烛,举着那青白色的玉照了照,便撂下了,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
她轻哼一声,露出不屑的神色,“也不见得是什么名贵物件,别不是紫芝姑娘随处寻来的东西,硬要安到旁人头上吧?”
“怎么会呢,”紫芝姑娘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开口,“薛郎君赠予妾时,曾说这是他行冠礼时长辈所赐,弱冠之年起,便跟随至今,平日也是常戴在身上的,不少同窗好友都见过,小娘子去问一问便知。”
谢郁文“哦”了一声,却看向衙役,“记下来——紫芝姑娘说,薛郎君赠予她的物件,是薛郎君行冠礼时长辈所赐。”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其意,衙役忙应了是,真就取了纸笔,躬身将紫芝姑娘的话写下。
谢郁文面无表情地盯着紫芝,一字一顿:
“这是假的。”
紫芝姑娘闻言一怔,一脸的莫名其妙,“空口白牙的,小娘子说是假的便是假的?”
谢郁文轻轻一笑,“薛郎君这个玉佩,原是我家之物,将此物赠予薛郎君的那位长辈,是我爹,所以若我说是假的,它还真就是假的。”言毕,又学着她的口气,“当日薛郎君行冠礼时,亦有不少同窗好友都见过,紫芝姑娘去问一问便知。”
第29章
紫芝姑娘终于显出了一丝慌张,“小娘子无凭无据……”
“好叫紫芝姑娘知晓,”谢郁文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这玉佩,用的原是西域于阗国特产的岫玉,天然呈色青白,若放在前朝,也算不得什么极名贵的物件,不过是这雕工上佳,样式些新奇罢了。可惜了,前些年天下战乱,西域交通受阻,玉石籽料少了,方才显得稀罕了起来。巧了,偏偏家严是生意人,正好遇上,便赠予了世交家的郎君,作加冠之礼。”
谢郁文复又拎起了木匣中的腰佩,在手中晃了晃,“至于紫芝姑娘拿出来的‘物证’,用的却是中原常见的绿玉。绿玉色泽多样,浅的清透似白玉,深的浓绿似玛瑙,要寻出一块色泽似岫玉的自然不难,寻常瞧着,也难以分辨,只是——”
谢郁文朝着烛光举起玉佩,“只要迎光一照,便可见绿玉中有丝丝杂质,状似棉絮,而那绿玉色泽的深浅,便是由这上头来的——若是岫玉,却是没有的。”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朝紫芝伸出手,“紫芝姑娘,你要亲自验一验么?”
谢郁文娓娓道来这一篇话,什么岫玉绿玉的,如数家珍,口气沉稳笃定,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唬人极了。不仅紫芝,连陆寓微一时都听得愣住。
紫芝心乱如麻。她是燕春楼最红的姑娘,满城年少争缠头,似这腰佩之类的物什,她还真不放在眼中,收来了就随手丢在匣子里,转头也就忘了。时隔数月再寻出来,中间又过了好几道手,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她自己都说不好。
可眼下只能咬定了不松口。紫芝惨然一笑,“这位小娘子,您自己也说了,您府上与薛郎君家中为世交,自然是要帮着薛郎君说话的,亲疏贵贱,谁的话更站得住脚,不言自明。府尹大人目光如炬,想来定不会叫小娘子三言两语就糊弄住了。”
谢郁文慢慢收起了笑,漠然道:“紫芝姑娘方才说,那物证是薛郎君加冠礼时长辈所赐,是真是假,一问便知。眼下当事人来了,驳了您的话,姑娘您却又不认账了——真是好笑,好话歹话都叫姑娘说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紫芝脸上一白,知是落入她的圈套了。其实谢郁文这个套,下得并不算多高明,仓皇间灵机一动的小聪明罢了,端的是出其不意。若真要究起细枝末节来,也不是全无疏漏。
可眼下,紫芝如何能想到这么多,什么“薛郎君的长辈”那样没影儿的人,一时竟出现在了跟前,言之凿凿一套一套的,说得她立刻乱了方寸。
谢郁文也不与紫芝再费口舌,转向上首的陆寓微,恳切道:“大人,这位紫芝姑娘伪造物证,十分可疑,她其余所有的说辞,自然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如今物证不成立,人证也去了其一,还请大人好好再审一审这位紫芝姑娘——究竟她是为何要攀诬清白之人,其后主使之人究竟有何用心,都颇费思量。”
陆寓微本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想他前次,忙了半夜都没有寻出破绽,而她呢,只问了几句话,一下子轻轻巧巧抽开一根不起眼的丝,原本密织的罗网,就要四两拨千斤般扯散了。
此刻她朝他扬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控诉着。也不知道是因为深夜的烛光,还是她适才沉稳老练的姿态,陆寓微忽然瞧着她有些陌生。
面上却仍是淡淡的,点头“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自然要严查,后头的事,就不须小娘子操心了。”
紫芝被带了下去,见人走远,谢郁文才长长舒了口气。她这辈子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明堂上一时冲动,一大篇话都没怎么深想,还好结果不算太差。
谢郁文看向陆寓微,见他一脸的面无表情,一如往常,并没有多上什么异色,那想来自己这一出,大约也不算出格罢。
她朝陆寓微一笑,笑得就有些讨好,“接下来的事,陆大人准备怎么做?”
陆寓微没有立即答她的话。刑狱之事,里头的水可深了,只要能放开了手脚去审,还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话。原先此案僵着,只因如今国朝初定,举朝一心皆奔着开太平盛世而去,吏治上,自然也要有朝气蓬勃的新气象,乱世间的重刑重典,乃是大忌。
可眼下不同了,紫芝姑娘既有了确凿的嫌疑,那要审讯起来,便是师出有名。
刑讯之事,陆寓微的经验皆在沙场上,那叫一个血光冲天,并不想说出来吓着她。却不好直言,话锋一转,索性问出了心中疑惑,“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出物证有异,果然是家学渊源,名副其实。只是薛郎君加冠礼时,小娘子年纪还小吧,旧日里的琐碎事,竟记得这样清楚。”
谢郁文却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还以为他只是在夸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其实吧,”四下环视,又压低了声音,“我那都是编的——左右也不是真要证明什么,只是要有一个审她的由头罢了。我也只能用不择手段,打败不择手段啦。”
陆寓微怔了怔,“那件腰佩,不是谢家的东西?”
谢郁文却又摇头,“是谢家的,也的确是爹爹赠予薛郎君的。可那玉佩,用的才不是什么西域来的岫玉,就是中原常见的绿玉罢了。这玉佩的价值,真就是因为那蟠螭纹的雕工,只是世上能认出来的却不多。”
她说到此处,又挑起匣中的腰佩来,露出怅然的神色,“我记得它,是因为那年爹爹为薛郎君置办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叫我砸碎了整整一匣子的玉石,还就在加冠礼前一日。眼见着时间来不及了,爹爹便押着我,从我的私房里挑拣了些替代的物件,转日就去送给了那薛郎君。”
她看着陆寓微,止不住有些委屈,“这玉佩,原可是我的东西啊。”
谢郁文忽然起了些惆怅的怀旧之思,陆寓微却听出了另一分感触,心中讶异极了——敢情这些都是她信口胡诌的!
物证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陆寓微先前并仔细未与她提过,是以她并不知晓。今日衙役将物证呈上,到她开口给紫芝姑娘设下套之间,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也亏她能想得出来。
心思是真快,胆儿也是真肥。
陆寓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警醒她别再这么冒进吧,她必不肯听,夸她一句机敏吧,小女孩儿尾巴怕是越发要翘到天上去了。
陆寓微轻咳一声,说道:“一个玉佩而已,再寻一个一样的来就是了,小娘子可是谢家人。”
谢郁文却说你不懂,“雕刻这玉的工匠早谢世了,要寻一块一样的来,怕真是不能够了。”
夜已深了,原本留下的两个衙役未得吩咐,此刻只远远候在院中。偌大的府衙正堂上,只有他二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穿堂的轻风吹得烛火摇曳,陆寓微忽然觉得,今时今夜,这一刻,时间都变得柔软了。
陆寓微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时候不早了,小娘子先去歇息吧,旁的事情,可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