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薛郎君的动作还挺快。
“哦,她是去退婚的?”
“退什么婚呀!”赵妈妈急得直搓手,“她上郎主跟前儿请期去啦!”
第33章
旧日里两家定亲时,三书六礼上过了小定,而今王大娘子直去请期,便是要定下婚仪的正日子。
与其说感到生气,不如说是费解更多。那日薛昌龄在她跟前儿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眼事情就办左了?还有那王大娘子,这又是哪来的自信,闹成这样,真指望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吗?
况且,就算要请期,这步骤也不对啊。谢郁文百思不得其解,“都没下聘呢,她王大娘子又是请的哪门子期啊?”
赵妈妈见她仍不慌不忙的,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场面上的样子还是做了做。听闻王大娘子抬了十箱聘礼,郎主都还没发话呢,当场就要议起婚期来了。”
听得谢郁文直摇头。哪怕普通门庭,儿女间过大定,也是要开祠堂、拜宗亲,聚亲呼友、高朋满座设宴庆祝一番的,至于礼仪多寡,却丰俭由人,要的就是个在天地间皆过了明路的意思,唯有此,婚仪之期,才好往下再议。
王大娘子这举动,不像诚心要娶新妇,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谢郁文只觉着可惜,她是真心想要善了此事的,奈何王大娘子不肯给她这个机会,到头来两家的亲照样是结不成,却白白伤了许多情分,真是何苦来哉。
事态如此,谢郁文却也不怎么担心。爹爹是不可能不过问她的意思,就擅自允诺王大娘子什么的,是以这会儿,赵妈妈委实用不着心焦。
赵妈妈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小娘子不知道,今日那王大娘子一路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地敲上鸣春山去,没多久满城可都传开了。这妇人好毒的心计,她这是打算叫全城人都听见,小娘子许了人家,逼着您就算是不想嫁,也得嫁啊。”
要这样看,王大娘子此举,也不尽是昏招。谢家行商坐贾,少不了市井中直面万民的生意,恃凭的便是信誉及口碑。若王大娘子有心,扯出些谢家小娘子失信悔婚的名头,累及的可是整个谢家的声誉。
谢郁文却想得很开,赵妈妈的忧虑,她半点没放在心上,“即便真到了最坏的情形,名声这个东西,也容易拿捏。今日叫人抹脏了,明日一样可以想法子找补回来,哪值得挂怀。人生在世,最犯不着被这些没影儿的东西拘住手脚——王大娘子她也太小瞧我啦。”
回过头来,却又品起了赵妈妈另一句话,“妈妈,你说今日之事,满城都已传开了?”
“是啊,通判府上的宋大娘子都差人来问了。”
谢郁文却暗自琢磨,满城……传开了,那说不定,都用不着她自己去出这个头。
小事,都是小事。
谢郁文安抚地拍了拍赵妈妈的手。
在宜园痛快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有商行中的掌事进来回话。一来一回南京府几日,家中积压下了许多事,谢郁文忙了一上午,用了午食,方得空往鸣春山上去。
今日这上山的路却不好走,才到了山脚下,便有人将他们的马车拦下。
跟在陆寓微身边混了几日,谢郁文一眼便瞧出,那是禁军的打扮。禁军也就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即日起封山,闲杂人等无令不得入。”
赶车的小厮客气说道:“这位将军,我们是谢家的家眷。”
那禁军愣了愣。官家行銮将近,鸣春山警跸,今日是第一日,此间禁军尚不及熟悉情况。谢家人自然不该拦住,可这马车中人是否真是谢家人,且待要向山上去请示,并不肯立时放人。
眼见情形胶着,亲随队伍中的邓长青忙走上前来,拎出块腰牌在那禁军眼前一晃。那禁军脸色立时变了,又见两人勾肩搭背的,背过身去好一通嘀咕,山门前的禁卫总算恭恭敬敬让出了路。
走上了山道,谢郁文隔着车窗,朝邓长青问道:“是陆大人给的腰牌?”
邓长青说是。谢郁文没作声,又朝外头看去,只见蜿蜒的山道上,每隔三丈远,就有一名禁军伫立在道旁,绵延不绝。青葱幽静的春山,今日显得森严肃穆,仿佛连鸟雀都噤了声。
嚯,好大的阵仗,谢郁文一哂,往后她回自己家,还要过哨卡了。
到了自家园中,这情形仍没见好,四处皆是目不斜视的禁军守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行到谢忱处,却见正厅上坐着的,赫然还有陆寓微。
今日鸣春山上的关防布置,正是陆寓微亲自指挥,外间事毕,恰好来拜会谢忱。
南京府上的事恰说到一半,端起茶盏才要入口,余光中晃晃悠悠撞进一抹亮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陆大将军,心中突地一跳,一口热茶竟呛在了喉咙里。
有六日未见她了,陆寓微数得仔细。一日想见她的心比一日更甚,尤其昨日,满城风言风语,都在传那薛家郎君来向谢家小娘子下聘了,更叫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于是今日天还没亮,就借着公事的由头,来鸣春山上探个风声。
他强掩住口,想抑住咳嗽声,可厅上寂静,那声响实在很难忽略。谢郁文走上近前,见陆寓微咳得面红耳赤,疑惑不已——她回自己家而已,陆大人怎么瞧见她和撞见了鬼似的?
陆寓微忍不住拿余光往她身上瞟。在谢忱面前,她倒还是规规矩矩的,端庄与他见了礼,在谢忱身侧坐下,也不插话,仿佛真是个徵静听着大人谈话的小娘子。
关乎巡幸的公事终是要谈完了,陆寓微绞尽脑汁,想多寻些话头来,好在这鸣春山上多挨些时候。可没法子,他沉默寡言了二十多年,也不能指望骤然就开了窍,忽然就能言善道起来。
厅上的声息渐冷,陆寓微又提起茶盏,心中较这头茬的明前龙井更为涩然。眼见着只得先告辞了,却是谢郁文开了口,生生将他拽回了厅上。
“爹爹,”她灵动的眼眸在谢忱与他之间遛了个弯儿,“前阵子我听陆大人说,早年间,爹爹于他有大恩——爹爹怎从未同我说过,可真有此事吗?”
谢忱十分意外。他与陆寓微虽曾同在周军帐下,一路瞧着他从勇武的少年郎,长成冠领三军的骁将,可两人平素并无多少交集,他于陆寓微有大恩这话,更无从谈起。
谢忱只怕是谢郁文听岔了,有些为难地瞧着陆寓微,“昔年在军中,我与陆公无甚深交,至于辎重兵械上的襄助,也不过是匡扶周室,各司其职而已。‘大恩’二字,陆公实在言重了。”
陆寓微没防备她竟当着他的面将此事挑破,也有些措手不及。倒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前尘旧怨里的往事,太过沉重,贸贸然抖开了,生怕戳开的是积年累月的伤痕。
可她既然提起了,陆寓微也只得据实说,“不是在军中,是前朝恭帝时。”
谢忱与谢郁文俱是一震。
陆寓微一手摩挲那茶盏,慢慢回忆着旧事,“前朝恭帝时,皇权旁落,萧太后族人独揽朝纲。其时,一位参知政事以死谏上书,揭露萧氏二十八条罪状。奏表一出,萧太后震怒,赐死罪,并夷三族。满朝文武皆避之不及,唯有谢公,不惜自身,为同侪发声奔走,螳臂当车,虽于大势无补,却保下了参知政事的三族,改夷族为流三千里。可谢公也因此开罪了萧氏,仕途断送。”
前朝纷乱,此刻想来,久远的已像是前世的事。陆寓微的声音平波无澜的,谢忱叫他慢慢牵着,走入了回忆中,半晌,点了点头,“参知政事陆宏道陆大人,是我的座师……”
早蒙了尘的姓名,才说出口,便戛然而止了。谢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陆寓微说正是,“陆宏道是在下的祖父。承谢公大恩,得以在兖州苟活的,有在下,以及在下的父母。”
谢郁文在一旁静静听着,心绪却激荡。陆寓微说得简略,三言两语的,便将乱世间成百上千人的命运说尽了。后头的事他没提,可算算时间,流放兖州时,他不过是个三五岁的幼童,是如何挨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还练就了一身卓绝的骑射功夫,其中辛苦,实在难以斗量吧。
听他说起父母,谢郁文又想起了南京城里,他府中的那枚同心结,止不住要替陆大人掬一把辛酸泪。
再抬起头来,看向陆寓微的目光里,真就不由噙上了盈盈一层泪,既是怜爱,又是敬佩。而今大约全天下的少年郎都对陆大人心生艳羡吧,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得封郡公,手握天下兵马,可陆大人这一路的坎坷,又有几个人能经受的住呢。
活该陆大人他位高权重,眼中汪着泪的谢郁文想,他值得。
陆寓微却叫她盯得浑身发毛。他还好好的活着坐在这儿呢,为什么她好像是在哀悼?
这番话说尽,陆寓微终是没有了再留下的由头,起身告辞了。见他离开,谢郁文悄悄掩袖一拭眼角,又向谢忱问起昨日王大娘子之事。
谢忱宽慰她,“不妨事,昨日我与王大娘子说了,近来家中忙着接驾一事,暂时腾不开手来料理,往后推一推再议。那聘礼,我也叫人给王大娘子抬回去了——哪有这样不合礼数来下聘的。”
言罢,又语重心长朝谢郁文道:“葭葭,上回爹爹与你说过,无论如何,都由你自己拿主意,今日爹爹还是这句话。”
谢郁文将心中所想与谢忱细细说了。一番话说完,见天色已不早了,也辞出园来。
从园中出来,却见陆寓微仍在门前等着。谢郁文脆生生喊了声陆大人,走上前,笑得眉眼弯弯的,“您还没回城呢?今天是打算住在我家了吗?”
她家……她这样一句话,这园子一下就显得无限缱绻起来。
陆寓微定了定神,“我等小娘子一道回城。”
“哦,”谢郁文有些意外,“陆大人还有话对郁文说?”
第34章
话自然是有的,却还不是时候。其实他只是想多与她待上片刻,近日事忙,下回见她,不知又要挨到哪一天。
小女孩儿还不懂事呢,得慢慢来。陆寓微开了口,仍是淡淡的,“天晚了,小娘子独自回城不安全。”
大约是今日他吐露了那样隐秘的旧事吧,谢郁文想,仿佛陆大人比往日,要更亲近了些。便应了声好,登上马车,跟着他下山了。
一路回城,才驶入了通明坊,谢郁文却叩了叩车壁,示意停下。陆寓微本策马行在前,见她下车,亦退了两步,翻身下马,“小娘子不回宜园吗?”
二人相对而立,周身十数道目光遮遮掩掩地落在身上,尤其是他手底下的将士,一本正经地偷觑,着实有些好笑。
谢郁文将话咽了回去,侧身一展臂,“天气不错,陆大人,一道走一走吗?”
陆寓微岂会说不好。
说是走一走,实则也没多少路,宜园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不过是想将众人的目光都甩在身后。谢郁文开门见山,甜甜唤了声陆大人,“时候不早了,不如留在宜园用晚膳罢?先前几日,尝了不少陆大人府上的手艺,今日时机凑巧,也该轮到宜园来招待一番陆大人。”
一路自南京府回程,谢郁文就开始琢磨了,陆大人而今位高权重,纵然她谢家富甲天下,可能为陆大人做的也实在不多,唯见他日子过得不讲究,连饮食口味都十分敷衍潦草,便想着要多多邀陆大人上宜园来,试试她谢家的吃食,准能为他打开一番新天地。
若陆大人从今往后,能多上一桩人生乐事,也算是她行善积德了。
适才在鸣春山,兼又听闻了陆大人早年多舛的命运,不由得立刻就想要拿上人间最甜的食馔,一解他的心头苦。
陆寓微有些意外,今日她似乎格外热情。他哪里懂小女孩儿莫名其妙泛滥的同情心,还以为她又有什么麻烦事儿,要来请他出马了。
当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尽旁敲侧击地揣测起她的烦恼,“听说昨日,薛昌龄家来向小娘子下聘……”
谢郁文大皱其眉,她邀他来宜园用晚膳呢,他说什么薛昌龄?
“噢,没影的事儿,已经叫爹爹挡回去了,陆大人不用放在心上——陆大人一道来用膳吧?别与我客气。”
她一心只想着晚膳,陆寓微却一心想着旁的,含糊应了声好,停了停,仍要追问下去,“南京府中,小娘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薛郎君并非良配……不知谢公可有什么主意?”
想问的当然是她有什么主意,可话到了嘴边,还是问起了谢公。
谢郁文听他反复提及薛昌龄,索性将实情告诉他,“陆大人说的是,那薛郎君实非良配,所以我已然下定决心,要与薛郎君解除婚约了,还要多谢陆大人还替我着想。”
她说得很轻巧,仿佛只是件小事,都不值得挂怀,可在陆寓微听来,却重重地上了心,迅速生了根发了芽,似要乐开了花。
她要退婚了,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陆寓微下意识就想说,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小娘子尽管开口,可又怕太过直白主动,显得他动机可疑,纠结了好半天。
她忽然走快了两步,先于他半个身子。陆寓微错眼一瞟,便是这一眼,原先将要出口的话,骤然便跌回了肚子里,春深昼暖,她也渐穿得单薄,轻衫罗裙曳着身姿,勾出无限美好的情态来。
只有这一刻,陆寓微清晰地意识到,她可不是小女孩儿了。她十八岁了,掌着谢氏半个家,又生得这样出挑,满天下可不止他一人长了眼睛,今日她退了与薛昌龄的婚事,明日或许就有人来上门提亲了。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她在身前讶异出声,“梁王殿下?”
陆寓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不正是梁王殿下,正立在宜园门上,翘首盼着她回府呢。
陆寓微的脚步顿住了。他喜欢她,这个念头在心头盘桓了多日,却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拿这份喜欢如何是好——直到这一刻。梁王的脸大喇喇出现在眼前,他心头迷雾似的茫然,忽然就吹散了。
他喜欢她,现下她要退婚了,那正好该他出手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先上了再说!
他不上,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像是陡然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醍醐灌顶般,陆寓微的心思,从未有过这样清明。
他慢慢踱步上前,听谢郁文正与梁王寒暄,“……这是郁文的私事,殿下就不必多费心了。”
想来梁王大约也是听了昨日的风声,要来探个究竟吧,只是她这两句话,远近亲疏的,态度已然分明。
陆寓微听得心神舒畅,看向梁王的脸色,也较寻常清淡不少,难得不像是在训子侄了,“几日不见殿下,殿下可还安好?”
梁王见了他,却十分的不舒泰。那日上陆寓微跟前儿去讨主意,他全然不假辞色,连句婉转的话都没有。回过头来,梁王只得自己瞎琢磨,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与谢郁文培养感情,只要感情到位了,那旁的都好说。
可谁知道,一连几日,他却连她人影都寻不着,宜园的门房说小娘子出城去了,可问去了哪儿,就不肯再相告。梁王以为她在躲着他,还觉得委屈,直到昨日,薛郎君向谢家下聘的消息,满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便当了真了,当时便如遭雷击,就要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