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娘子顾念谢郁文,拣了些适才她没瞧见的趣闻说。正说到哪位侯爷喝高了丑态毕露,往人堆里扬了扬下巴,想引她瞧,一侧头却唬住了。状似无意地执起团扇障面,手上扯了谢郁文一把,“哎呀不好,葭葭,官家好像正盯着你瞧。”
谢郁文往御座上一瞥,可不是,天子圣目炯炯,正投向她的方向,不温不火的,说不上来的令人不适。想来是方才陆大人在御前回话,她不小心看得入神,竟叫官家会错了意。
谢郁文问心无愧,并不惧怕他,可众目睽睽之下,官家一举一动都叫人留心着,平白无故盯着一个臣女看,这该叫臣下们怎么想?
她愈发觉得这位官家莫名其妙,想瞪回去,头一扬,还是忍住了。
今晚的事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与爹爹说上话,谢家这艘大船,风和日丽的时候她已经能胸有成竹地掌舵,遇上点微澜细浪,她也不愁摆不平,可一旦事涉朝局,便像是永夜里的漩涡,她看不清摸不透拿不准,还得靠谢忱这个定海神针。
官家想叫谢家乖乖听话,谢家自然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可究竟要摆出什么姿态,还得从长计议。
一倏忽间,脑海里飞快转过这许多念头,思来想去,结论只有一个,眼下不是她恣意妄为的时候,暂且还是得将官家敷衍好了。
想通了这茬,谢郁文换上一副端稳的笑,大大方方迎上官家的视线,双手托着酒盏一送,以示敬意。不紧不慢地饮尽了,撂在桌上,又明晃晃朝御座上一笑。
她恭谨作态,官家倒看愣了,凉凉的视线一飘,竟有些底气不足。
一来一回的,官家身侧的梁王全看在眼里,急得没法子,唯恐官家又要当众点名,叫谢小娘子下不来台。这下好容易逮着机会,忙寻官家说话,将他的目光扯开了,总算揭过去。
谢郁文到底也松了口气。一盏酒下肚,热辣辣的松泛冲刷着四肢百骸,觉得舒畅,便又添酒抿了一口。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纵性,只当与宋大娘子说说笑笑的佐料,一时也舒泰起来。
四面厅正前方有块空地,江南路教坊司特地排了新曲,吹拉弹唱地为官家助兴。忽然间,那热腾腾的声响却止住了,众人不由随之一顿,齐齐往厅门上望。
只见陆寓微领着对年轻男女走近,挨到御前,那一男一女行了大礼,口称万岁。
正是东海王世子与永安郡主。
两人出现得不明不白,官家也没提这茬,还亲自移步,行至东海王世子跟前,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问了东海王好,又命在梁王下首添了案桌。
大约是意在彰显天子威仪,官家今日着一袭衮服赴宴,端端正正的玄地金龙纹,端得是肃穆庄严的帝王气魄,一言不发地负手立在那儿,也带着股问鼎中原的倨傲贵气。
就算是谢郁文也不得不承认,官家这天子,做的很像那么回事儿。
调开视线,她又去瞧东海王世子。
龙茂之,久仰大名了。因着先前南京府燕春楼之事,谢郁文总自发地将他想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草包公子哥,欢场堆里的脂粉英雄。
谁知竟全不是那样。这东海王世子长得很壮实,虎背熊腰的身形,木讷老实的面容,坐在那矮几后头,活像个秤砣。
谢郁文登时肃然起敬。听说东海王十几个儿子,秤砣瞧着不善言辞,还能脱颖而出封为世子,虎背熊腰里盛满的不是墨水,就是坏水。
谁知秤砣朝上方的御座拱了拱手,倒先开口了,哧溜就是一大篇话,都不带喘的。
“建州与官家及先帝一别,数来已快七年。父王常常提及周家两代雄主,心向往之,奈何山长水阔,等闲不得相见。上年听说官家要南巡,父王一早便想着要来余杭朝见天颜,可碍于礼法规矩,藩王等闲不好出封地,想上折子讨恩旨,又怕官家顾惜父王年迈,不叫来回折腾,使我们父子无缘来参拜官家,思来想去,这才悄悄遣了茂之与妹妹来余杭觐见。”
龙茂之侃侃而谈,木讷的神色说着谄媚阿谀的场面话,画面不可谓不滑稽,“此番亲自向官家请安,得以再见天颜,也算是了了我与父王的一桩心愿。父王与茂之擅作主张,还望官家海涵。”
官家奉承话听得海了去了,早就处变不惊,答得不咸不淡,“龙氏忠心效命于朝廷,朕不疑有他。王爷是好心,可朝堂风闻言事,好心怕是会办成坏事。”停了停,俯视龙茂之,“逾矩之事,下不为例。”
龙茂之也不怵,满不在乎地应下,又堂而皇之地和官家攀起了旧交情,“那年初见官家时,官家的右腿才叫流箭射伤了,建州盛夏湿热,伤处几度溃烂发炎,瞧着十分令人忧心。好在官家到底是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生生扛过去了。”
龙茂之又问,“而今呢,官家的腿没留下什么旧疾吧?”
昔年旧事,虽不是什么不宣之秘,可到底关涉圣躬。龙茂之当着百来号人的面,拉家常似的口没遮拦,实在没这个道理。
龙茂之脑子里是缺根弦么?封了世子的人,不能够吧!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啊。
众人听得尴尬,只想安享晚年的旧勋们则如坐针毡,打心眼儿里羡慕起适才被抬下去的醉鬼。听了不该听的话,看了不该看的场面,折寿啊!
谢郁文却兴致盎然,小心觑着官家的反应。
官家竟然还能气定神闲,拈起一颗果子吃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陈年旧事了,劳你挂记,朕自己都快忘了。十七岁的时候受点小伤,三两天就能上马挽弓,早好全了。”
这都能忍,谢郁文看出了点儿佩服,还有匪夷所思。官家这是有两幅面孔啊!人前是俯治天下的帝王,心思缜密,颇有城府,怎么偏偏到她面前,就成了那样?
她何德何能!
龙茂之长长“噢”了一声,像是笑了,木讷僵硬的面容显得有些憨,指了指身侧一直没作声的永安郡主,“说起这事,我这妹子那会儿还帮着照料过官家呢,看来也是缘分了。”一边示意郡主上前行礼,“官家可还有印象?那时候我妹子才十岁出头,今年都十八了,还没有许人家。”
众人心中咯噔一声,知道今晚的重头戏来了,纷纷朝那位永安郡主望去。
永安郡主身量娇小,显得稚气未脱,可仪态端庄,在君王面前奏对丝毫不含糊,声口娓娓动听。垂首立着,只露了半张脸,虽瞧不太清面貌,可也能想见姿容必不差。
龙茂之的目光悠悠落在梁王身上,意有所指,“梁王殿下也未曾定亲吧?”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了。
东海王闹了这样一出,竟是为了将女儿送来周家结亲!
官家漠然瞧着永安郡主,心中一哂,龙堃这回真是下了血本。
龙氏裂土封王,东南十二州的千里疆土名存实亡,周家的江山缺了道富饶的口子,这如何能叫官家甘心?龙堃呢,江山更迭间雄踞一方的霸主,哪个是为了最后俯首称臣?困于一时危难,不得以撇下了问鼎中原的雄心,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再生反心。
朝廷与东海王两端千斤重的担,中间的的制衡细若游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崩断。官家巡幸江南,虽无大军压境,可赫赫天威驾临自家西门口,无形的压迫如鲠在喉,东海王想必也会觉得不安。
这当口,龙堃忽然说要和周家联姻,不过是拿女儿的终身,多换几年屯粮积草的时间罢了。
东海王,真是个狠人。
置身事外的人,心中有各式各样的感慨,当事人梁王则只有惶恐,如临大敌。他才不要娶什么永安郡主,他可是盘算好了,要在余杭开衙建府,迎娶谢家小娘子啊!
梁王绝望地看向官家,满脸写着拒绝,官家却不理会,不动声色地转开眼,慢条斯理答了一句确实不曾。
官家不会真答应吧,梁王急得快哭了。想想也是,迎娶永安郡主,于朝廷、于他官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官家做什么要拒绝?
不行,不能等了,梁王咬咬牙。一旦龙茂之开口,一旦官家答应,那一切都晚了。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指望不上别人,只能靠自己了。
梁王不是个有谋算的人。古往今来,韬光养晦的亲王常扮荒唐,荒唐背后,实则是大智若愚,可梁王不是。想当年,周二公子稀里糊涂地跟着父兄入主中京,亲王之位上打混了五年,学到手的,全是吃喝玩乐的名堂,心眼儿上是一点没见长。
紧要关头,梁王实在想不出什么两全主意,凄然朝谢郁文的方向一望,决定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梁王露出怅惘的神色,叹了口气,“世子想必也听说了,去岁太后薨逝,至今不过半年光景。身为人子,本王理应为母后守孝,且皇兄是天下之主,国事如山,本王闲散,合该多分担一二,断没有这个时候,还撇下人伦去说亲事的道理。”
帝王家居丧以月易日,当然若有孝子贤孙情深义重,上表自请服满丧期,也得欣然应允。梁王这会儿拿母丧的借口说事,不算出格,可实在也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法子,拒绝了永安郡主,一样议不了旁的亲。
官家听出了眉目,心道愚蠢,凛然目光朝梁王一扫,示意他噤声。
可梁王哪里肯依,只想赶紧拒绝,“永安郡主今年十八,本王孝期三年一过,就快二十一了,那成什么话!郡主是尊贵无比的好姑娘,若叫本王这样耽误了……”
“周昱斐。”
官家忍无可忍,连名带姓低声喝住他,当着百来号臣工,到底顾及梁王颜面,只警醒瞪了他一眼,没再多言。
可怕是来不及了,官家心下一顿,看向龙茂之。
果不其然,龙茂之闻言,反倒笑得畅意,说那有何妨,“为太后服丧是正理。梁王殿下仁孝,永安若能得这样人品贵重的郎子,是她的福气,谈何耽误!既如此,也不着急,眼下只议定了过个礼,等殿下出孝后再议婚期便是。”
龙茂之抚掌笑看永安郡主,“殿下不知道,永安是东海最受宠的郡主,能多留她三年,在跟前承欢膝下,父王怕是高兴还来不及。”
梁王听得瞠目结舌,迟钝如他,这下子也觉出来不妙。
他几句话,竟将自己、周家还有朝廷,拖入了更糟糕的局面。原本东海王为了拖时间,还要舍下一个女儿,现在倒好,他自言三年不成婚,龙茂之说只定婚就成,一来一去,东海王倒能省下个女儿,还照旧占了周家姻亲的名头,仔细论起来,还长出官家一辈儿。周家仁孝治天下,如此一来,朝廷行事,便不得不多有忌惮。
至于三年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梁王一通操作,千里之外的东海王分毫不损,平白就占了他与朝廷三年便宜,得三年喘息,真是喜从天上来。
……
梁王终于意识到,适才皇兄两次试图让他闭嘴,原来是因为爱护他。
他颓然转头看向官家,用眼神无声求饶:皇兄,臣知错了,您上吧,臣再也不说话了成吗。
官家十分嫌弃地蹙眉,懒得理会他。事出突然,东海国的好些事,还未及垂询臣下,是不是应下这桩婚事,还在两可之间。
龙堃嫁女儿给周家,于他而言,其实略显累赘,他也不指望凭区区一个郡主就能挟制龙堃,什么“最受宠的郡主”,当他傻么!要真是宝贝女儿,舍得送到周家来当质子?
何况永安郡主真要成了梁王妃,总不能就圈禁在王府中。官家瞥了眼梁王,这个软骨头,怎么可能拿捏得住她。能送来联姻的姑娘势必不简单,届时出入宫禁,再去军营里?上一两眼,那可真成笑话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利用得好,也能成一出反间计。
沉吟片刻,官家到底没下定论,“成不成的,朕说了不算。周家的规矩,婚姻大事,儿女不兴盲婚哑嫁。世子此事提得贸然,眼下郡主与朕这弟弟连话都未说上一句,就要言及定亲,朕虽是兄长,又是天子,委实也做不出来,何况对郡主也不公平。”
“再议吧,”官家鸣金收兵,“朕还将在余杭盘桓一阵,世子若不急着回建州,就带着郡主在余杭住几日。余杭景致不错,要是郡主愿意,朕就打发弟弟带着郡主逛逛,往后的事,且看缘分。”
官家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不太想松口的意思,却也留了余地。龙茂之觉得可以接受,何况圣谕既出,便是光明正大在朝廷随扈臣僚跟前逗留的幌子,也算是不虚此行,于是不再夹缠,此事便就先撂下了。
最庆幸的是梁王,狠灌了两口酒,连带着看官家都和蔼可亲了起来。
帝王家哪有什么情投意合方能结亲的好事,那可是天底下最堂而皇之的利益交换,官家那番话,不过拿他当个靶子,听起来兄友弟恭、长兄如父的,真像那么回事儿。
说起来也该轮到他了,梁王心有戚戚焉,能让他浑水摸鱼轻松自在这么些年,已经是出奇的侥幸。
也因为他日常做派太混账,先帝一心栽培太子以当大任,太后呢,大半颗心也只扑在长子身上,另外小半颗留给国母的职责,日子久了,梁王这个嫡出的幼子,就跟不存在似的。他乐得逍遥,太后倒也提过一两回叫他聘个王妃,他含混过去,后来也没人管了。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就鸣了个大的。东海王家的郡主……嘶,背后的牵扯太沉重太复杂了,他周昱斐轻浮的命格承受不起。
梁王独自喝着闷酒,一边稀里糊涂地神游,忽然意识到,噫,这永安郡主长什么样他都没看清呢。
侧过头去,正好瞧见郡主叫侍女领着去更衣,只留款款一段窄肩细腰的背影。梁王迷瞪着咂咂嘴,嗬,纤弱得和柳条儿似的,这么个姑娘,真有搅合进朝局的能耐?
那头永安郡主跟着侍女出了四面厅,绕过座假山拐上小径,侍女向她指了指不远处一间独立小院,“郡主,跟您来的女使就在那儿候着。”
今夜月色不太亮,道旁隔几步卧一个石墩,上头摆一盏宫灯,也是朦朦胧胧的。永安郡主埋头留心脚下,才走了两步,一不留神儿,当头就撞上个人来。
永安郡主吓了一跳,看清了发现是个男子,一身暗蓝色素袍,不仔细瞧,真能融到夜色里去。这身打扮,断然不是列席的贵客,可要说是这谢家园子里的管事仆从,也很不像。
永安郡主眉毛一轩,立着没动,那男子目光炯炯地望过来,“对不住,没伤着你把?”
罢了,永安郡主不愿节外生枝,摇摇头,回身便走了。
那男子目光探究,冲永安郡主的背影多看了几眼,直到瞧不见了,才回过头。大步流星地在堆叠的假山群中一绕,溜达到了四面厅背面山房处,穿过扇花瓶门,躬身闪进一间庑房。
“哎哟,谢郎君!”里头一个小厮正埋头料理酒坛子,准备一会儿送往宴上去,见了来人,欠身堆起一脸笑,“您怎么往这儿来了。”
正是谢郁文那个手狠心黑的堂兄谢赜。
谢赜近来的日子不好过。不记得打从哪日起,他的院子里忽然添了不少守备,且等闲不叫出院门,真要有事,问明白了缘由,三四趟向上头请命,才勉强肯放行,即便是出去了,也着人跟着,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