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护送完官家回銮,陆寓微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往厢房去,寻御前的禁卫问了两句话。话没问完,只听一声尖锐的惊呼穿墙走壁传入耳朵。
俨然是个姑娘,陆寓微眉头一抖。
还有点耳熟。
第57章
谢郁文一声叫嚷还是没喊到底,半道上被官家捂住了口鼻。官家冷着眼神警告她噤声,“怎么,想将人都喊进来,看见你这模样?”
她什么模样?谢郁文一听这话就上火,那怒火一蹿,人倒彻底清醒了。她好好的,欺身上来动手动脚的是他,反还张口威胁,这人要不要脸呐?
眼前的情形诡异,谢郁文也只慌乱片刻,就定下了心神。男女同在一张床榻上这种事,但凡有点儿欲说还休的念头,那必然是旖旎无限的,可那是官家啊!她心里只有嫌弃,嫌弃之下自然就冷静了。
前因后果慢慢回笼,谢郁文很快意识到,她是被人坑了。
适才官家离席,宴上自然就叫了散,谢郁文缀在人流后头走出四面厅,左右顾盼,却也没能在人堆里找出陆大人。
陆大人说好要替她寻住处,既没音讯,她也不便乱走,索性就先送了宋大娘子一程,行到园子门口,与宋大娘子告了别,踅身又往回去。
正犹豫该上哪儿去等陆大人的信,恰好一个禁卫当头拦住她,垂首沉声请她留步,“小娘子,您这边请。”
谢郁文不疑有它,应声随那禁卫而去。她其实已经有些迷糊了,轻盈春夜里徜徉,平添一份百无禁忌的迷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行,她曼问一声,“陆大人是安排了哪儿?”
自己家的园子,喝上了头也不至于认不清道,这个方向再往上,就只有官家停留的“阳羡溪山”了,可不大对劲儿。
那禁卫微弓着身子,像是愣了愣,才遥遥一指西面山林如墨,零星有几抹浅色,“小娘子瞧见那重檐卷棚顶没有?就是那儿,有个小院子。”
谢郁文侧眸一眺,“噢”了一声。
这会儿特意拎出来瞧,谢郁文才有印象,那地方其实是个藏书阁,照着天一阁的形制所建,她几乎就没踏足过。粉墙黛瓦的三层小楼,并厢房及互为对景的读书楼,四合成个小院,住起来小是小了些,但胜在清雅。
陆大人挑的地方不错,谢郁文心满意足。藏书阁既已在眼前,她示意那领路的禁卫驻足,“路我认得,您不用再往前去了,只是能否再劳驾您去‘一蓑烟雨’传个话?我的侍女还在厅上候着……”
话音未落,那禁卫猛然抬起头,趋近两步,扬手就朝她挥过来。
谢郁文一时骇然,本能地就要躲,可身体不及脑袋反应快,没等她腾挪开,那胳膊从天而降,挥到眼前,才看清原来那只拳头里还攥着方帕子。
浓重而诡异的香气倏忽溢满鼻腔,她都没来得及反抗一下,腿一软,就那样晕了。
再醒来,就是官家一张脸,放大了横呈在眼前。说来也怪,一晚上宴席,官家就这么明晃晃地坐在上头,她却从没留过神去瞧他的模样,徒有个“颇有帝王威仪”的印象。真龙天子嘛,气势足了就够了,天下人匍匐在地,几个人敢掀眼皮子窥觑他?
可此刻离得太近了,那张脸就这样戳着,谢郁文纵使不想看,都撇不开脑袋。
今晚的酒,官家大约喝得不比她少,脸颊氲开异样的酡红,一双龙眼珠子在幽暗的光影里发亮,定定逼视她,眼底窜着灼人的火苗,衬着浓黑两道剑眉,不昧良心地说,着实有种耀眼的英挺。往下的鼻子嘴巴也周正,下颌的弧度流畅硬朗,骸骨宽而直,搁在一处,浑然就是该睥睨天下的君王相。
听说先帝儒雅,官家这张脸,风格却大相径庭。谢郁文暗想,或许还是心气使然,平心而论,单论长相,官家倒比陆大人更像是个武将。
想到陆大人,谢郁文开始觉得此刻的姿势别扭透了。两只手腕被官家紧握,她用力挣了挣,官家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力气悬殊,她的挣扎就和玩儿似的。
官家不言不语又纹丝不动,嘴角犹扯着点嘲笑。谢郁文看得愈发火大,真当她好欺负啊,还没听说宫里有子息呢,信不信她一脚踹断国朝龙脉?
她衔着恨,冲出口的话就不大好听,“您看清楚我是谁了没有?看清楚了就赶紧下去,我好起身。官家,您稍动动脑子就能估摸得出,眼下这情境,我也是叫人害的,可不是刺客。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撒气犯不着冲我撒,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口气冷硬,眼角眉梢飞着浓重的不屑与反感。官家此刻却正攀在躁动的浪尖上,年轻绝色的女孩子,在圣躬下一身反骨,反倒激得他兴致盎然。
“你也是叫人害的?”他没有计较她的不恭敬,拈着她的话在心头玩味,“朕怎么觉得,你是想自荐枕席?”
……
浓情重欲的一句话,谢郁文倒不怎么生气,她只觉得荒唐,荒唐得差点嘲讽出声。当了天子的人,真就觉得自己有九鼎重吧,天下女子个个巴望着能得他垂青是不是?自恋到了骨子里。
自恋到这个地步,其实也有些可怜,谢郁文同情地瞧了官家两眼,懒得再理会他。掰扯不通,再多口舌也是浪费,谢郁文估摸了一下塌上的情状,打算来硬的。
官家一腿屈着伏在塌上,另一条腿伸长了压住她膝盖往下,一手又扣着她的手腕摁在头顶,令她胳膊腿都无法动弹。还有一只手紧箍住她的腰,手指贴在腰际处,竟还在轻轻磨蹭,一下比一下用力。
那触感叫她恶心极了,本能地朝一侧用力挺身,鲤鱼打挺似的就要从他身下翻出来。
这么一下子,直叫官家面色一变,胸腔里溢出一言难尽的闷哼。原先两人还离着寸余距离,这样一撞,只隔两件薄薄绸衫,哪哪都挨蹭到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官家心头大动。南巡没带后妃,年轻气盛的男子旷了快俩月,平日里还倒罢了,此刻箭在弦上,又是这么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姑娘……
动物般的野性本能快要将他吞噬的关口,官家还能分出一丝理智来为自己辩解,为了朝局,若真收她进后宫,倒也不失为良策……
官家强忍缠杂着舒坦的疼痛,更用力地束缚住她,眸色黯沉,声音都有些颤,“真想承幸?”
……承你大爷的幸!
谢郁文终于恼了,眼见无法可施,忍无可忍地朝又一次挺身,朝他左肩狠狠咬下去。
她一嘴下去使劲了全力,官家吃痛,又是一声闷哼,左手终于松开了。谢郁文见机忙翻过身,伸手勾住床檐使劲,怎奈官家的右手仍没收力,上身探出床榻,腰下却仍叫他箍着,两腿奋力踢摆,终于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
官家哪肯放过她,迅猛地伸出胳膊往塌下掠,轻松就抓住她的衣裙往回扯。衣帛撕裂声骤然惊破夜色,一齐响起来的,却还有寝殿外另一道高声疾呼。
“臣请护驾!”
官家的动作登时滞住了,是陆寓微。
先前谢郁文那声惊叫,早警醒了陆寓微。他觉得像,可也不敢确信,她怎么会到了官家院子里?这未免太离谱。
但就怕万一,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行到寝殿外,却被御前的宦官拦了下来。
宦官丧眉耷眼的,“陆督使,这……不好闯吧。”
御前的人,这等动静自然不陌生。虽说这回随扈的队伍里没后妃也没宫女,可保不齐江南路哪位大人识相,进献了新人,官家此刻正在行好事。这些算是朝务,自不会打他们这些伺候圣躬琐事的宦官手上过,他摸不准,可没胆量往里闯。
毕竟是御前的人,陆寓微不好硬来,只得静立凝神留意响动,有一阵儿没声息,后来却哐哐堂堂的,像是有人翻腾到了地上。
陆寓微再也顾不了旁的,推开那宦官就往里闯。
随扈的没有宫人,这事众所周知。左右他有借口,真撞破了什么推说不知情就是了,忠心护主,怎么都论不出罪过。
陆寓微满脑门官司往里冲,要细分辨起来,里头还有些怕。若真是她……若真是她,他该怎么做?
先前官家特地点名叫她赴宴,他便隐隐有过类似的念头。朝局的事他没花心思梳厘,可帝王纳臣工之女稳固朝纲的手段,古往今来早成定例,他还是知道的。官家不放心谢忱,他伴驾多年,这点也知道,如此说来,官家若有心,那也顺理成章。
若真是她……他陆寓微拿什么争?陆家是没人了,他不担心九族受难,可他自己呢,卧薪尝胆习武练箭,刀光剑影里拿命才换来而今的扬眉吐气,他也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一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茫茫然闯到内室,里头一个女子身影也正朝外疾走,只一眼,陆寓微就如坠冰窖。
还真是她。
鬓发全散开了,神色含着恼,衣裙下摆被撕开道口子,都不用问,遇上了什么事已昭然若揭。
错身时她抬眼朝他一望,那一眼有忿怨有流连,还有止不住的一点委屈。陆寓微心头大恫,恨不得立刻能将她揽在怀里抚慰,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惊怒。
剧震下心潮激荡,忍不住就喊了她一声。
可不用看,里头塌上势必还躺着那位真龙天子,并不是能交谈的地方。果不其然,陆寓微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官家就开口了,“你怎么来了?”
官家……陆寓微深吸一口气,掩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他要极力自抑,才能屏住那些足以让他凌迟夷族的念头。
陆寓微举目,朝那龙寝深处望去。即便出巡在外,圣驾的仪制仍毫不含糊,重重堆叠的明黄帷幔,簇拥起人间无可比肩的声势与尊荣。这份承自天命的权力翻云覆雨,朝夕间就能使陆氏全族百余口人横遭劫难,使他幼年过得那样艰苦,却也能赐他高位,掌千军万马,无极富贵。
命运沉浮,境遇千回百转,他一向是金銮殿上的忠心臣子,即便是落入尘埃里,也从未改其志。
直到这一刻,参禅涅槃似的这一刻,陆寓微此生第一次,毫无遮掩地逼视这天命皇权。
百忙心思之中,陆寓微品咂一丝戏谑自嘲来,他的顿悟,他的救赎,是源于一个姑娘,冲冠一怒为红颜,原是帝王才配享的宿命,没想到他也没逃过这遭。
怒火一触燎原,有些东西,这一下子烧尽,是再也生不回来了。
陆寓微勉强按捺心神,声音仍掺着沉闷的戾气,“臣听见异动,恐有宵小,便赶来护驾。”
好在寝殿里昏暗,他远远站定,官家并不能瞧清他的脸色。官家自己呢,此刻也是千头万绪的,是以未觉察有异,兀自渐从那病态般的燥热里平复,慢慢直起身子坐着。
谢忱的女儿从他寝殿里跑出来,叫臣子撞见,总得要有个说法。官家想了片刻,缓声开口,“没有宵小,是意外。”
意外?谢郁文嗤的一声冷笑,先前还好说是意外,后面的事呢?
她并未遮掩,明晃晃的嘲讽,官家想必也听见了。此时官家的理智清明了一半,觉出适才的事情大约是过了头,自知理亏,且不去辩驳,只对陆寓微道:“御前的人出了这等纰漏,你去彻查,要快。这回是莫名其妙顺进来一个女人,难保下回不是真的刺客。”
……真是刺客倒好呢!刺不死你。
谢郁文几乎要破口大骂,这样混账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官家听不见他二人心中的腹诽,疲惫地一挥手,“先这样,退下吧。”
陆寓微却行后退两步,出了内室,转过身趋近她,然后在宽幅广袖的遮掩下,目不斜视地一把牵住她的手,无声地朝她做了个口型。
“跟我走。”
第58章
陆寓微是气得狠了。自己心尖上的姑娘,便是想到极处,也不敢造次,一点点儿试探,一点点儿往前摩挲,小心觑着她的反应,见她不反感,才敢趁着天时地利人和,偷偷放纵一星半点的手脚。
可官家呢,这算是怎么回事?先头的情形他没亲眼瞧见,可又是惊叫,又是在地上翻腾,衣角还叫扯出这样长道口子,还能有什么新鲜事?
堂堂人君,宗庙万世表率,背人处这般羞辱臣女,真叫人齿冷。
这事不能细想,细想起来,陆寓微就觉有满腔浓烈情绪灭顶,他沉在底下,快要窒息。
是陌生的感觉。遇上她之前,他好似对着世间万物,心中都翻不起丁点儿浪。他这辈子过得坎坷,大约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机制吧,情感上反倒冷落下来,世事沾不到心上,便没有心伤,即便战场上刀尖快抵到脑门上了,心思照旧冷静得若枯井。
可遇上了她,短短月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最初是一点猎奇般的心态,她是谢忱的女儿,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跳脱,灵动,强韧,富贵堆里养出来的健全人,自信却不骄矜,处处都透着与寻常大家闺秀迥然的气韵。就是这样的气韵,不知不觉间,勾着他一颗猎奇的心,无可回头地沉沦进去。
这波澜起伏的心境,在今夜到了极致,对官家的,还有对她的。陆寓微堵着一口气,做不了别的,即便只是大大方方牵住她都好,一双手攥在手心里,腕上突突的脉搏相依,无比踏实。
是出格了些,可都顾不得了,他一腔的火无处泄,非如此,他真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旁的事。
谢郁文蓦地叫他抓住了手,本能往回一缩。可他捏得紧,挣了两下只是徒劳,索性便随他去了。
陆大人不开心,她看得出来,她也不痛快。适才在御前,最后的缠斗间,官家几乎像个杀红了眼的野兽,不管不顾只将她往床上拽,那模样真有些将她吓着了。
要说真会被那狗皇帝得手,倒不至于,可不着痕迹地脱身,她也没那本事。最后的场面势必难看,官家或面上挂彩,或伤及要害,无论怎样,谢家与官家明面上的和气是没法再维持了,她也不想闹到那一步。
还是陆大人如神兵天降,一声护驾警醒了官家,也救了她。今晚这遭她委屈透了,与官家斗智斗勇的时候尚不觉,满心唯有激愤,来不及想别的。可眼下见到了陆大人,像是在外头打完了架的孩子,打架时龇牙咧嘴张足了声势,将人都打走了,转头见到自己人,腿一软扑到怀里哭,才想起来委屈。
谢郁文不由鼻子一酸。她自己能应付得来,可有人在身后替她撑腰,还是觉得窝心。目光往下,在袖口打转,陆大人这牵手牵得不太讲究,大手往她手背上一拢,用力是真用力,将她骨节握得生疼。
却不怎么舒服。谢郁文一笑,有点苦中作乐的况味,小手在他掌心里扭动。捏得紧,不太容易,拉拽了两下,惹得陆大人侧眼看她,她朝他眨一眨眼,手上的钳制便松了,她一抽一握,手心相贴,松松的,倒更贴近了。
本来心情一塌糊涂的两个人,手牵手目不斜视朝外走,竟走出了些昂首阔步的味道。好在廊下侍立的宦官无一不弓着身子,低头垂目和入定似的,天雷滚下来都无动于衷。至于会不会拿余光觑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爱谁谁吧!明天的事情就留得明天再去烦忧,今夜便是天王老子来,她(他)都不伺候了。
两人一时都没作声。走出官家的院子,陆寓微脚步不停,也没说将她送往哪处安置,她也不问,只任他牵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