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回到“云散月明”。两个时辰前来过一回,遇见那个动物,好一通折腾,完事出去绕一圈,最后还是回来了。一晚上遇着太多事,她觉得累,可陆寓微径直将她往后头的正房里带。
房门一关,领她在坐榻上安顿好,才松开手。陆寓微朝她身边瞅了两眼,踌躇片刻,还是去搬了个杌子,与她相对而坐。
他有太多话想问,可不知该如何开口,目光闪烁,狼狈地避过她,好半天憋出一句,“伤着哪里没有?”
身体倒还好,拉扯间胳膊磕在床围上,大约磕出了些淤青,隐隐留着酸疼。那些都不是事儿,若对着旁人,谢郁文半句都懒得说,可陆大人呢,那样深沉的关切之色里,蕴着沉甸甸的在乎。
被在乎的人,反能心安理得地抱怨。她嗔道:“伤着心啦。”
她是在撒娇,陆寓微一怔,心头的惊怒一下子就荡开了。有心情撒娇,事情应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他神色缓和了些,仍不放心,“官家究竟……做了什么?”
官家令陆大人“彻查”,此刻他却没有先来问事情前后经过,只问官家做了什么,大约能说明在他心里孰轻孰重吧!
官家适才的举动,谢郁文其实不太愿意回想,稍一想起来仍浑身不适,那些放肆揉捏的触感,隔着层单薄衣料,仿佛还残余在身上。她不由往腰畔蹭了蹭,企图覆盖掉那些令人无比厌恶的摸索。
细微的动作落在陆寓微眼里,心中立刻有了数。顿时眸光一黯,气血上涌,身子猛然前倾,伸手就覆在她腰上,拧眉沉声问:“他碰了你这里?”
灼人的温度贴上来,直往她心头一蹿。其实细数起来,两人间肢体触碰不在少数,可都是机缘巧合或者形势所迫,这样直愣愣地、主动地、刻意地就贴上来,还是头一遭。
陆大人神色紧绷,眼神难掩锋芒,极具压迫感地笼着她。这压迫感与官家给的不同,可若要论不同在哪儿,她也说不上来,大约单纯就是她的喜恶吧!与喜欢的人贴近,有种惊心动魄的快活。
谢郁文点头,小声答应,“他勒我腰来着。”
陆寓微不悦更甚,“他还碰了哪儿?”手掌游移,又抚到她的脖颈,“这里有没有?”
脖颈上毫无遮蔽,这一抚惊得她一阵战栗,勉强动了动脑子,说这儿没有。
陆寓微“唔”了一声,并不算完,手上一顿,顺着她的胳膊一点点往下滑,又牵到了手腕上,“这里呢?”
好像都有。谢郁文如坠云端,半边身子都是酥麻的。怎么就顺着他说了呢?她也不明白,没有细想,又点了点头。
陆寓微胸中似有团火,其实还有别处想问,可照这样去碰,他没胆量。
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不甘心。那些地方……开不了口,脸总可以吧!陆寓微带着迟疑,双手捧起她的脸,喃喃地问,“他有没有……亲你?”
谢郁文瞠目结舌,官家亲她?他要是敢,她不得咬他个满嘴血啊!眉头轻蹙,小声嘟囔道才没有。
陆大人闻言却没动,也没再发问,居高临下地定在当场。又是这个姿势,他高大宽阔的身形笼罩着她,视野里别无旁物,只有他冷峻的一张脸。
却不记得是打从哪日起,这张惯常清淡的脸,逐渐精彩纷呈、有声有色了起来,就如此刻,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她来不及分辨的情绪。谢郁文只觉得喜孜孜的,陆大人的变化,她应当功不可没吧!性情平波无澜的一个人,在她不懈的闹腾下层层起浪,高岭之花么,看着是好看,但多孤单啊,还是尘世里好。
心上这样想着,笑意不自觉就漫上眼底。陆寓微见她笑,却有些局促,“你乐什么呢?”
是因为他不开心么,不开心就气血上头,那双唇显得格外有血色。谢郁文盯着他朱红的唇开阖,刹那间,无数似真似幻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打转,梦与现实交缠在了一处,她恍惚了瞬,鬼使神差地一挺身,扬头伸长脖颈,双唇就那样贴了上去。
蜻蜓点水的一下,也足够她感受了。很温软,和她想象的一样舒服。
真就是极短的功夫,谢郁文便往后一仰,放开了他的唇。完事了餍足中还有些懊恼,怎么就没忍住呢……怪他,提什么亲不亲的呀!她早就好奇了,没成想这下叫美色冲昏了头脑,真就亲上啦。
倒不是羞怯,只是觉得太主动了不好。感情的事,开头时和谈买卖一样,不能太冷淡了叫对方彻底丧失兴致,也不好过于主动,那样不好谈价钱。可以纵溺于一时快乐,但若希求长远,勇气和耐心都不可少。
虽然能觉查出对方的心意,但眼下两人都没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她这样主动,还是有些背离本意。
看着跳脱,本质上她还是个理性且很讲道理的人。
她这边还在天人交战,陆寓微却已经叫巨大的狂喜淹没了。她亲上来的那一下,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她的温存,她就退却了,可这个事实已经足够他乐翻天。
她的亲昵是天底下最好的良药,柔情当真似水,顷刻将他积攒许久的火气浇灭得干干净净。他一下子就不计较了,管他官家还做了什么坏事呢!那都是他的错,与她毫不相干。这笔账他记下了,可他是臣子,与官家算账,是漫长久远的工夫,不该羁绊着她一道,陷在不愉快的经历中。
陆寓微迟迟一笑,兜头兜脑的欢欣无边无沿。她主动亲他,所以应当也是喜欢他的吧,同他喜欢她一样。
早先时候他还在想呢,喜欢小女孩子不开窍,要如何启蒙她往情情爱爱上想,谁知道她果真聪敏,偷偷想开了,他却一点儿没瞧出来。
陆寓微没有经验,不曾亲过别人,当然也没有被亲过。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他垂下眼帘打量她,却见她脸不红心不跳,愣怔思索的模样,更将他整不会了。
真的,这个姑娘哪哪都与众不同,主动亲他,亲完了却像是在做学问,反思总结,下次更好么?
陆寓微没有头绪,但不论怎样,说真心话总错不了吧!
他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郁文……”是第一次,还不习惯,两个字在舌尖滞涩着,却有无限缠绵。
谢郁文觉得有些别扭。她十四岁上得的名字,是爹爹向朝廷表忠心的一道诚意,并不是什么美好记忆,正儿八经入册的名字,还真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
她能领会他的意思,抬头朝他腼腆一笑,“其实我有个乳名,叫葭葭。”
陆寓微“噢”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喊出了口——多好听!琅琅似珠玉,漂亮爽脆,配她再恰当不过。
像是贪慕已久的瑰宝终于持在了手上,自然无比珍视,哪哪都妥帖到不行,越看越爱。
两个字捻在口中呢喃,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是哪个字?”
哪个字呢。谢郁文第一回 见他,那会儿他还叫陆庭兰,她就想起过那句话。
“蒹葭依玉树的那个‘葭’。”
既有他的名字,也有她的。
陆寓微幼时家中遭难,流离边关近十年,诗礼簪缨百年世族的文脉,只传下来了一手字迹卓绝,诗书上的涉猎还不如谢郁文那半吊子墨水。好在这话不是偏僻的典故,他略想一想,很快明白过来,眼中流光熠熠,“是好话。”
深沉的夜,互生好感的两颗心咫尺相依,足以舔舐不久之前被恶人啃出的伤口。绵绵的情意从心上漫开,将春夜染得醺浓。再没有更恰好的时机了,陆寓微定了定心,徐徐开口。
“葭葭,今夜在官家院子里听到你的声音,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是个粗人,血光里蹚了半辈子,加起来都没有那一刻让我惊怕,只恨自己没能护你周全。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气比这世间大多数男子还高,可是葭葭,你年纪小,没有见过世事险恶,一个人再强大,也难免有独木难支的时候。”
“巧了,我也不是个庸人,有些能够支撑你的力量。我说不来什么好听话,只希望往后的生命里都能陪在你身边,我们可以依靠彼此。你愿意亲手披荆斩棘,我便在你身后,为你遮风避日,若哪天你觉得疲累了,便换我乘风破浪,你只消安心快活坐享其成,我的都是你的。无论怎样都依你——只要你愿意。”
顿了一顿,陆寓微充满希冀地望住她,虔诚而热烈,“葭葭,你愿不愿意?”
第59章
她愿不愿意?
谢郁文略扬着头,凝神望住陆大人。素有定性的人,连告白都说得和缓平静,可那长长眼睫下不住发颤的阴翳,还是出卖了他。
她听得震动,一颗心像是叫人轻轻揪了一下,高高悬起来,甜蜜中掺着惶然。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欢喜到极处的时候,也会揪心。
说不感动是假的。甜言蜜语最容易,嘴皮子上下一动的功夫,但凡脑子清醒的姑娘,不会在乎那个。嘴上说得好听凭什么用?那十分廉价。
陆大人却没有。
陆大人说他不会说好听话,是也不是。他说得质朴,甚至连“喜欢”两个字都不曾说出口,可那其中的意思,比轻飘飘的“喜欢”份量重千万倍。
陆大人瞧着不声不响,却将她里外都在看眼里。他明白她这个人,明白她的性情和心境,并且因为她最本真的面貌欣赏她,纵容她。
他懂得她,这比什么都珍贵。
心中无限柔软,眼角眉梢漫出潺潺的悦色。一夜间发生了许多事,身不由己地牵扯进朝局漩涡,她的生活似乎再难回到从前温实安定的模样。旦夕间心情沉浮,天大的委屈与天大的喜悦交织跌宕,她觉得累极了。可这一刻,陆大人与她咫尺相贴,世间的纷扰都于他们无关紧要,只有心在为彼此而跳。
人世间走一遭,能遇上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懂得她的人,已经足够值得。
她愿不愿意?若可以,她当然愿意。
可是不能够。
两个人的心都属于对方,身却不由己。
谢郁文没有立即答他的话,悄然叹一口气,欣悦中添了丝怅然,“陆大人,你是三司副督使,官居一品的兵马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此来余杭是为随扈圣驾,待圣驾回銮中京,你势必也是要跟着回京的……”
陆寓微未听她说好,本来一颗心骤然沉到了底,渐渐地,却听出怅惘的意味——仿佛她也并不是不愿意,只是还有顾虑。
那也是应当。陆寓微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不等她再说下去,艾艾开口,“葭葭,我明白你的顾虑,说实话,我心中本也没有底,所以等到今天才与你剖白心迹……可是方才在官家院子里,我一下就想通了,这哪有什么难的,再简单不过。”
唯恐她说出拒绝的话,他显得有些急切,恨不得将心摊给她看,“葭葭,你且听一听我的打算,要是有不妥,我们再议。今晚之事,如你所见,东海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三年五载,朝廷与东海必有一场大仗要打。我是三司副督使,领兵平乱的差事,多半会落在我头上。我打算向官家请旨,即日起便驻守江南路。”
当真是才涌出来的念头,好些事他自己也没想透彻,向来沉稳的人,竟有些语无伦次,“天下安定了五年,于将士而言,却是五年的逸乐,昔日先帝麾下精锐之师,而今不知还剩几成战力……厉兵秣马不是朝夕的功夫,我请旨留在江南路,也可时时留心东海王的动向。而今中枢稳定,北境尚不足为虑,东海乃国朝第一要务,官家断没有说不的道理。江南路与东海国毗邻,往后我就可以常驻余杭了。”
江南路治所余杭,若真能如他所言,确实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谢郁文“嗯”了一声,勾出一点轻快的笑,“陆大人也说三年五载,那之后呢?”
陆寓微踟躇一瞬,很快释然,信心满满地与她展望未来,“待东海国平靖,我再向官家请旨就是。自古功高震主的教训比比皆是,号令三军的将领声势太盛,想必也不是官家乐意见到的局面。天下州军更戍各路,我请旨留驻江南,权柄暂轮于他人之手,亦不是太出格的事。”
说到此处朗朗一笑,颇有些不以为意的洒脱,“若官家硬是不肯,那这副督使我不做也罢。左右我是先帝亲封的平昌郡公,辞了官职还有爵位,世袭罔替的三千赏邑,不愁养不活自己与妻小。”
说顺了嘴,妻小什么的……溜出口来才醒过神,面上讪讪,唯恐她恼。好在并没有,她盈盈含笑的眼眸只是一闪,无措地颤了两下,难得显出了些腼腆。却也是真心话,陆寓微索性乘胜追击,一锤定音,“总之,你在何处,我便要在何处,这一生一世……我都随你在一起。”
其实这样露骨的情话,陆寓微说起来也不习惯,可其中的真诚与决心掷地有声。他慢慢品出她的意思,定然也是心动的,所以才会听他对往后的打算,不然哪用费这些心神!所以他要尽量安抚她的心,他将自己完完全全放在有她的将来中,虽然还来不及考虑周全,妙曼生动的风光只寥寥勾了几笔草图,这时候叫她看见,总欠缺了些什么。
可陆寓微等不及了。这样好的姑娘,不止他一个人长了眼睛。从前身后有梁王虎视眈眈,他还不放在心上,不是他托大,风流成性的纨绔公子哥儿么!压根儿没长大,哪里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可而今的情形不一样了,官家他……
不好再等了。陆寓微并不觉得她会甘心顺从,只是他若要堂堂正正地插手,得先有个名分。
名正言顺嘛。
他这一篇话,却将谢郁文说得愣了,片刻低低“啊”了一声,水雾迷茫的眼睛瞪着他,“陆大人要辞官呀,那可不能够啊。”
其实还是高兴的,毕竟有这样一个人,肯为你放弃自己舍命搏来的一切,多少人趋之若鹜的煊赫权势,在他这里却不及她重要。
人心易变,哪怕许多时候并不是自愿,可变了就是变了,过去许下的誓言,无可奈何飞灰湮灭。所以关涉人心的承诺,并不该相信恒久,唯独眼前的深重喜欢,是真切的。
此刻是真的喜欢,喜欢到了极处,喜欢到有信心与你一道捱过无常余生。
浓郁的满足将心熨帖。其实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呢,谢郁文也偷偷遐想过一星半点儿的,若与陆大人有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她笑他傻,轻声呢喃,“其实我可以去中京的。”
视线追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点澄澈真心,“余杭是谢家根基所在,而今我已经接过泰半家业啦,再过三年五载,稳稳站住脚跟,大可以去外头闯一闯。”细声细气的,面上却飞起红晕,灼热而坦荡地直视他,“帝都繁华,我可以去中京将谢氏发扬光大。陆大人愿意在余杭陪我三年五载,我也愿意去中京陪陆大人。”
这就算是两厢情愿了吧。陆寓微心头狂喜,他喜欢的小娘子,他的葭葭……惊艳了他一回又一回。她这样勇敢直接,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子,有人对她一分好,她便热忱地回报十分。
他的葭葭冲着他笑,灵动的颜色流转在轻悄的夜,晃得他睁不开。陆寓微一个冲动,阖起眼,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其实很不够,却还是很快分开,低声唤她,“葭葭,自从见到你,我好像活了过来,嗯……不是脑子,是心,你明白吗?我说不好,很多情绪我说不出来……”停一停,加重了语气,“但唯有一样,我十分确信——你是我喜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