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实在说得有些生硬,甚至辞不达意。多年孤寂的生命里无人倾诉,也无甚值得倾诉,他将一颗心锁得深沉,等闲不去触碰,早蒙了厚重的尘。沉默寡言久了,今夜破天荒地要直面自己的心,生生将深藏的心声拽出来,已是不易。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攀上她的后脑勺,轻轻抚着,要她看着他,“葭葭,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心中已然有答案,可还是想亲口听她说出口,大约沉溺在爱慕中的人都有些傻气吧,无谓的事情却有简单的快乐。
  谢郁文被他控住脑袋,半个身子都僵着,不由双手弯住他的肘,好微微借力。她眨了眨眼,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分少见的娇憨,半藏半露地说,有一点点喜欢。
  一点点也是喜欢。陆寓微心满意足,说这就够了,“慢慢来,我会努力,让你往后的喜欢越来越多。”
  谢郁文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眼波流转,想嗔怪却没说出口的模样。那鲜浓的神色和钩子似的,勾得陆寓微霎时心痒,抚在她脑袋上的手稍一用力,将她往怀里带,略低下头,便吻了她的唇。
  与前两回都不同,这一吻迟迟地紧贴着,不愿分开。两人都是生手,甚至谢郁文还比他稍更懂得一些,毕竟藏污纳垢的民间“瑰宝”没少看。唇贴着唇轻轻摩挲,亲昵到极致的触碰令人无边称意,可慢慢又生出些切切的渴求,仿佛还很不足……是要怎么样呢,鬼使神差的,她微张口就着那柔软唇瓣吮了两下,嘶……对了,更深切的拥有和贴近,似有热流自心上激荡至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缠绵相依的愿望。
  陆寓微叫她一吮,顿时失了魂魄。气息蓦地急促,喉间冲出一声低沉吟咏,反客为主地迫切探着她的唇,一边伸手,将她扣在他肘上的双手往下带,引她两臂环在自己的腰上,微微用力,将她揽得更近。
  竟是这样的滋味……脑海一片空白,一切都由着本能,手顺着那腰间蜿蜒的线条向上,不由加了分力气,那样生动而馨软,直欲要抚遍分寸犹觉不够……
  他略略错了一下身,以免硌着她。这一动,神思分出一点儿清明来,深知是不能再继续了。陆寓微抬起头,气息不匀地缓着神,将她垂在额前的一络青丝拂至耳后,“葭葭……”
  说什么呢?说他唐突吗,可是这样快乐,两个人的沉醉都骗不了人。一句话滞在舌尖,谁知她迷惘地打了个呵欠,直接将他的无措辞句冲散了。
  陆寓微苦笑不得,也是,闹了这样久,往漏刻一瞧,早过了子时。他顿时有些歉疚,兵荒马乱的一夜,他却还拖着迟迟不令她歇息,太不应该。
  陆寓微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之前想留你在山上,我去看了一圈周围的院子,觉得西崖前那处藏书阁不错——离我这里不远,也清静,虽离群一些,我多派了人守卫,也不用担心安全。适才宴散时人多,我遣了亲信去知会你,谁知道……”
  想起来又是懊丧。谢郁文却听得疑云四起,真是巧,陆大人挑中的也是藏书阁,难不成早先那位替她领路的,并不是假扮的禁卫?陆大人遣了亲信来寻她,结果被一个禁卫抢了先,这背后……
  想起来又是繁复的阴谋诡计,谢郁文觉得脑子都转不快了,犹豫着说,“先前那个人的面貌……”
  陆寓微却干脆地打断她,“葭葭,你先好好歇一晚,此事就不要再想了,都交给我。你放心,不是什么难事,山上就这些人,查起来清清楚楚,一个都逃不掉。”
  也是,禁卫那头尽在陆大人掌控之中,谢郁文并不担心,可山上还有别人。她忍不出又提醒他,“我那个堂兄谢赜……”
  陆寓微却说我知道,“自从第一次见他,我便派人盯着他了,你放心。”话音未落,自己也觉得说不响嘴,早叫人盯着了,怎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漏过了,容得他兴风作浪?
  陆寓微歉然看着她,“是我轻敌了,原以为他至多是寻那群勋贵子弟打些歪主意,没想到……”没想到,手脚竟然敢动到御前,简直胆色滔天。
  谢郁文摇摇头,“不怪你,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我只是和你说一声,免得你碍着谢家与爹爹的面子,行事有顾忌。”
  说话间行出了正房。游廊曲折朝外蜿蜒,庭院深深,面前是那样广阔而遥迢的长夜,望之无端便觉着深远。陆寓微细细思忖,她应当是累极了,还要走好半天的路,春夜寒气袭人……忽然顿住了脚步,侧过头,尽量显得正气凛然,“葭葭,时辰不早了,今日你先留在这里歇一晚吧,明日我再派人送你去藏书楼。”
  夜色深沉,她也怠懒再挪地方,其实求之不得,立刻顺着他说好,“这里从前是我的院子,我门清,左右挑个厢房对付一晚就是了。”
  陆寓微却又带着她往回走,“你去正房歇息,我还有事要问,完事就在外面厢房歇下了。”不容她争,只说,“听话。”
  *
  事情查得很快,天刚拂晓,便已水落石出。陆寓微携着结论回到“云散月明”,正准备稍歇一歇,再去向官家回话,谁知一踏入院子,便见官家御前的宦官,在院中候了一溜。
  他一惊,犀利目光朝院中眺望,“怎么回事?”
  跟前的宦官抬眸觑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官家一早便来寻陆大人,已在正房恭候您多时了。”
  陆寓微眉头一拧,遑急朝里走。正房……葭葭还歇在正房呢,怎么又是官家!
第60章
  官家行止动静皆不小,天尚擦黑,浩浩荡荡一群人就往院中来,早将里头的谢郁文惊醒了。她轻手轻脚挨到那扇江山图座屏前,隔着烟霞似的轻软罗帐,细听明间的响动。
  其实没什么可听的,三不五时地响起两下咳嗽声,影影绰绰能瞧见个身影静坐着,手边的热茶添过两三道了,仍没有起身的意思。
  谢郁文精神头不大好,心里装着事,睡得浅,一大清早又给人吵醒了。她猫着腰在座屏前候了一阵儿,便没了兴致,睡眼惺忪地在房里打转。
  官家好闲的心,昨夜的酒醒了么!这就来扰人清梦。也不敢出声,只好暗暗一通排揎。其实过去一整夜,对于官家,谢郁文倒没了多少怨气,昨夜的情形她后来慢慢想过,官家那红了眼要吃人似的模样,真不像个正常人,多半是给人下药了。
  作恶的行为不减,作恶的动机大约少了一半。谢郁文对这位少年天子的评价又添上了浓重一笔——不仅刻薄寡恩,还没什么定力。
  可怜见的。天下初定,可不兴遇上这样的君王。
  替江山社稷操了会儿心,又操心到了自己。这下子该怎么办呢,谢郁文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槛窗瞧,步步支锦样,一格一格透进逐渐鲜亮起来的晨曦,倒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好春日。
  官家在明间岿然不动,稍间里并没有向室外开门,总不能叫她翻槛窗出去吧!
  好在一时半会儿也不担心官家会发现她,毕竟是人君,青天白日里闯人内寝,应当没有这样不要脸。
  正想着不知道徐徐上哪儿去了,外头忽然响起了说话声。谢郁文忙凑近去听,果然是陆大人回来了。
  陆寓微行到正房上,隔着老远便屈身行礼。官家挥手示意他起来,却也不先说正事,哂然朝几丈远外高阔垂地的帘帐一指,“原来不是陆卿在后头歇息?那是谁?”
  银红的帘帐尽数掩着,微风一徜,轻曼软罗漾开暗香浮动,扑鼻皆是甘甜的鹅梨帐中香气。
  内寝定然是有人的。
  陆寓微很镇静,立定了目不斜视,沉声开口,“是谢家那位小娘子。”
  三司副督使么,二十出头的年纪号令三军,但凡冷下脸来,什么话都能说成一副正派坦荡的威严样。
  其实山上留下个人,自然会有人递消息到御前。这事情古怪,官家闻信沉吟半晌,莫名其妙的冲动蹿腾着他一早便来探究竟,没成想,陆寓微倒丝毫不遮掩,官家反像是噎着了,发作不得,眉头蹙成一道川字。
  圣颜不悦,陆寓微垂着目却瞧不见,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昨夜谢家小娘子受了惊吓,神思十分恍惚……”
  一句话便够了,谢家小娘子缘何会受惊吓?陆寓微想起来心中仍不由一缩瑟,几乎要冷笑。略掀了眼帘,目光朝官家面上一绕,果然见官家悻悻的,咳嗽了两声,转开眼不看他。
  陆寓微忍不住要刺他两句,“之前尚不闻官家咳嗽,可是夜里受了凉?昨日宴上的酒后劲足,官家近日舟车劳顿,酒后更要注重休养,纵性贪欢,恐伤圣躬——春日风寒,不是小事。”说着就要吩咐随侍的宦官,“太医院院正此番随扈,臣这就着人传他来。”
  陆寓微素来寡言,忽然绵里带刺地唠叨起圣躬,显得反常极了。实在是不忿,昨夜之辱暂时讨不回本金,惹一惹官家不痛快,只当是利钱。
  官家心中不悦,眉头蹙得更紧。可这上头他到底行事不光彩,便且按下不表,夷然转开了话头,“朕一早来,是想问你昨夜之事查得如何了。”
  查是查明白了,可结论却不好说,毕竟关涉谢家人,不知道是否会被官家有心利用。朝局上的阴谋诡计,陆寓微没有一点成算。
  先告了声罪,“据臣所了解,昨夜之事牵扯到谢府中恩怨。谢氏积年内情与宿怨,臣没把握,便擅作主张,传了谢公一道来,好向官家分辨清楚。”
  适才自院外疾行至正房,片刻的功夫,陆寓微还觑着空命人将谢忱请来。这招是真损,毕竟官家昨夜里折辱了人宝贝闺女,无论如何,失德的指控是坐实了,没有人会声张,可防不住人家当爹的在心中给他烙上杀千刀的罪名。也是陆寓微一时情急,恐官家得知谢郁文在院中,又要生事端,只好将岳丈请来坐镇。
  官家闻言,觉得别扭极了,可陆寓微言之凿凿,总不好就驳了他的话,显得他心虚。当下只好抄起茶盏抿了口,一声冷哼:“那就等他来。”
  谢忱来得很快,一夜暗潮涌动,早隐隐觉得出了大事。陆寓微言简意赅地将昨夜情状说了,官家院中那些细节直接略过没提,不是要为尊者讳,而是推己及人,怜惜谢忱为父之心。
  可即便如此,谢忱的脸色已然十分不好,淡然一张儒雅面孔,慢慢蕴起勃然之怒。他行商坐贾二十余年,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什么污糟事没见过,可半辈子的遭遇,都不及此刻糟心。
  没有哪个疼惜女儿的父亲能忍下这口气,谢忱目光如炬,直喇喇扫视官家,几乎要在他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致仕近三十载,君臣间那套尊卑贵贱的礼义,几乎在江山荡迭消磨透了,太平时还能端着,遇着这样的事,连作伪都再顾不上。
  谢忱憋着股邪气,却半句话说不出。事已至此,他能向官家讨什么交代?大骂他禽兽不如么,也减少不了女儿已然受过的委屈,真要与帝王论公道,那更得从长计议。
  谢忱狠狠出了口浊气,动静不大,可里头的怨愤之意极瘆人,纵然陆寓微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人,都不住动了动心神。
  惩不了罪魁祸首,只能找同谋撒气,谢忱转向陆寓微,声音森冷冷透着刺骨寒意,“陆大人的意思,是谢赜指使人给官家下了药?”
  陆寓微涩然说是,“下手的是谢府的婢女,姓秦,昨晚混进了茶水上的差使,已经认了罪,称是受谢赜母亲韩氏的吩咐。”
  谢忱听说婢女姓秦,立刻有了数,咬着后槽牙道:“韩氏身边有个家生婢女,带着一个私生女儿,当年一道来我府上,后来被韩氏送给张管事作妾,便是姓秦。”
  陆寓微只管将人给揪出来,问明白了身份,后头细枝末节的纠葛还未及厘清,只听谢忱作解释。闻得此节,了然颔首,“从张管事的小妾房中搜出了药,能对得上,下药的婢女正是小妾的女儿。”
  婢女手中无权无势,能凑到官家跟前下药,这条链上出差错的必不止秦氏一人。谢忱又问了几句详情,末了苦笑,“治家不严,要论罪,我也难辞其咎。”
  两人来来往往,官家却拉着个脸一味沉默。面对谢忱他觉得尴尬,尴尬放久了,更生出恼怒,此刻听见谢忱说这话,竟也觉得不无道理。
  说得很是,他不也是受害者么!
  一下子就理直气壮了不少,倨傲地拂了拂膝上的褶皱,横眉冷眼地给自己撑场面,“成了,说说御前的人。”
  陆寓微应是,点了两个御前内侍的名,“官家寝殿正房也是一明两暗的制式,明间正南开门,另有东稍间一个边门通往后山观景亭。出事的两个内侍便当着东侧边门的看守差事,昨夜上值前去外院用饭,被谢赜逮到,一人二百五十两银子收买,并许诺事成之后将两人悄悄送出鸣春山,不必再回内廷侍奉。”
  御前内侍年奉不足十五两,二百五十两银子确实也不少了,可用来做杀头的买卖,似乎还是有些不够瞧。官家倨傲的神色一僵,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二百五十两银子就能叫他命悬一线,内廷司选入宫的都是些什么人?
  生受一刀入宫当宦官的,自然都是些可怜人。历代皇朝更迭,若天下易主得快,旧朝还未来得及分崩离析,新一任天子攻入宫城,往往也不兴赶尽杀绝的那一套。天下之主么,一个人待在偌大皇宫有什么意思?还得泱泱万民匍匐在脚下,方能衬出他的尊贵来。是以皇宫换了主人,宫女宦官的命运通常比昔日尊贵的主人好得多,尊贵人的下场不外乎白绫鸩酒,宫女宦官呢,伺候谁不是伺候?姓李还是姓赵又有多少分别,只要有主子,转过头来一样过日子。
  可国朝不一样。前朝定都上京,恭帝逊位后,上京城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短命王朝,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前朝宗室则护着恭帝不足六岁的幼子一路东逃,最后在中京城建立了羸弱不堪的小朝廷。可再羸弱,也是华夏正统皇脉,先帝后来攻入中京,取这小朝廷而代之,方成了正统新王朝。
  小朝廷寓居中京行宫,宫女宦官只有随行的寥寥十数人,是以国朝取而代之,一切都要从头来。十几年战乱,民不聊生,可一旦安定下来,堂堂七尺的年轻男儿,哪愁找不到谋生的活计?那时候,只有最困苦又不愿卖力气的懒汉,才愿意挨一刀进宫来当宦官。而且穷惯了的人,多半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所畏惧,一个才捱过三五年寿命的王朝,很难叫这些人生出什么由衷臣服与敬畏。
  御前的人也是一样,当差罢了,捞些钱尽早出宫逍遥才是正经。何况御前的差使听上去体面,也有百样营生,总领一级的宦官便是前朝大夫见了都不敢造次,可像那两个犯事的宦官,便是最低等的一级,说不上话,没人待见,自然也没有油水可捞。
  所以为了区区二百五十两银子,犯杀头忌讳的事都肯干。
  还是那句话,国朝初定,一切都艰难,官家不是自小长在宫中的人,当天子是半路出家,从不知道除却前朝纷繁国事,内廷还有这样多弯弯绕绕。此番南巡离宫,离开了宫禁的森严高墙,更将一切积弊无限放大,从未费心留意过的疮口,骤然溃烂成了致命伤。
  官家面露尴尬之色,适才谢忱自嘲治家不严难辞其咎,他还觉得理直气壮,没成想这就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还不算最糟糕,此时暴露出来,总好过真遇到刺客才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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