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使与崔通判忙应是。陆寓微是武将,此事不怎么上心,倒是梁王,听罢此言,眼珠子一转,试探地唤了声官家。
不是让你闭嘴么?官家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梁王没脸没皮惯了,只当没瞧见,小意陪着笑,“官家,此事臣可以帮忙。”
这话倒不假。梁王一路跟着先帝打江山,马背上弯弓射箭的本事却糟烂,十米开外都能脱靶,唯独诗词歌赋倒学得挺精,加之近些年闲吟风月,更成了其中好手,把关几个白身的文学造诣,自然不在话下。
官家有几分意外,这下倒不是无理取闹了,可更稀罕。这个弟弟向来遇着正事跑得比谁都快,这回却主动请缨参和进朝事,怎么着,真是遇着了爱情,就转性上进了?
一点儿都没觉着欣慰,反倒更看他碍眼。官家一声冷哼,“你赶紧去和永安郡主好好相处两天,安生给朕成婚,就是帮朕最大的忙了。”
这天没法聊了!梁王的笑意登时僵在面上,说来说去说不通,老子还不伺候了!袖子一甩,径直就往外走,一边还留下一声震天吼,“谁爱娶谁娶!反正本王不干!”
好半天,还有回声似的,嗡嗡在耳边作响。官家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向两位江南路臣工一笑,“朕疏忽了管教,叫两位见笑了。”
两位臣工忙离席道不敢。恰好事情也议完了,官家抬手一挥,便叫他们散了。
一时间,殿中只余了陆寓微一人。官家示意人来换了茶,又叫进了点心,慢慢平了平心绪,向陆寓微一扬下巴,“成了,说说东海王的事。”
当日圣驾一路南下,陆寓微本随扈在侧,行到没一半,却被官家提前遣来了江南路。其一是梁王跑了,得有人看着他,其二便是为了东海王、江南路东邻东海,若东海国异动,总有蛛丝马迹可循。
还有其三,便是为着谢家。谢家有不少向外洋行商的生意,而中原与外洋通商,十停中有九停是通过东海国的全州港。谢家势大,又避不开与东海国有牵搭,究竟安不安分,很叫官家挂心。
陆寓微一个领兵打仗的人,探查阴谋诡计、私下交通这等事,实非他所长,总不能叫他半夜翻墙进龙堃房里听联床夜话吧?
所以没什么头绪。陆寓微在余杭城中转悠了月余,误打误撞碰上了些眉目,至于谢家那头,那更成了桩无头官司,要他查自己未来的岳丈?官家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只得捡些有眉目的事情说了。头一桩,便是当日东海王世子攀污薛郎君国丧狎伎之事。
陆寓微将事情经过大略叙述了一遍,有意略过谢郁文参与其中的部分不提,“据臣所查,南京府的燕春馆,是世子龙茂之的产业。两三个月前,龙茂之去了趟南京府,在燕春馆中,碰巧听说了去岁六七月间薛昌龄曾在馆中停留,便布了这样一个局,逮进了薛昌龄。”
官家问,“薛昌龄是饵,龙堃意在引谢忱出手?”
陆寓微颔首说是,“东海王有不臣之心,所谋者大,自然花销不小,想借谢家之势,也是情理之中。可谢家不假辞色,龙茂之只能从薛昌龄迂回下手,将谢家拖下水。薛昌龄与谢家小娘子自小定亲,龙茂之便是看准了薛昌龄的父亲曾有恩于谢家,若薛昌龄出事,谢家定然不会弃他于不顾,到时候,东海便可以与谢家谈条件了。”
陆寓微说得很直接,似乎一点没替谢家遮掩。可龙堃费了这么大劲,使了个大弯子拖谢家下水,言下之意,不正是说明谢家忠心向着朝廷,一点没向东海王动摇么?
官家自然听得出来,淡淡瞧了陆寓微一眼,没有作声。
陆寓微没察觉,继续替谢家分辩,“龙茂之手上一旦握着薛昌龄,或是向谢家要钱,或是要兵械,即便最后什么都谈不成,只消将谢家郎婿与东海王世子一道眠花宿柳的风声放出去,难保朝廷不会对谢家起疑。谢家若被赶下一艘船,只得上另一艘——东海王想必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官家明鉴,切勿落入他的圈套。”
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些都是臣的推测,龙茂之自始至终都不曾招认,他也未曾真犯国丧大不敬罪,只能将他放了。”
官家若有所思,手指笃笃叩着桌沿,半晌,并不置可否,只问,“还有什么?”
陆寓微又掏出一个青花烛台,搁在御前案上,“官家看这个烛台,上头青花纹样扭曲,实则是外洋的文字。”
这青花烛台,正是当日陆寓微叫谢赜领着逛余杭时,花五百文在蕃市上买的。
“臣打听过,外洋贵族偏爱中原的瓷器,常遣商队来我朝,定制特殊纹样的器具回去。外洋通商必有国书,交由大理寺发批文,方能去指定的商户定制提货,且银钱并不直接与商户往来,需得从户部过一道手。而开朝以来,朝廷指定的瓷器洋商,只一家,便是东海国境内的建窑。”
“外洋商货皆有定数,一分一毫都是有记录可查的,怎么会有多的流到市面上?臣打探过,数目还不少。但臣命人向大理寺查过档,开朝以来,外扬向我朝采买此物件,官面上的,只有先帝年间一回。既如此,建窑的产出却时时刻刻皆有,这便只有一种可能。”
官家冷冷接过他的话,“东海王瞒着朝廷,与外洋走私。”
“官家说得是。东海国山地丘陵多,农产作物算不上丰饶,可多矿山,冶炼精工及丝织手工制品都是上乘,这些都是外洋最喜欢的。依臣所见,东海国这些年靠与外洋走私敛的财,怕是一个极大的数字。官家可差人查查东海的账,暗账应当极多。”
官家冷声吁出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哼了两声好得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搬空朕的银钱,朕还是小瞧了龙堃的胆子和胃口。”
边说,边拨弄着那青花烛台瞧了瞧,想来想去,实在气不过,忽地扬手,狠狠将那烛台朝前砸去。瓷片落地粉碎,“刺啦”一声四散飞溅开来,惊得里外里的内侍呼啦啦就尽数跪下了。
这么一下,官家倒解了气,胸膛急促的起伏渐渐平息下来,好半天,抬手示意陆寓微起来,“办得不错,朕知道了。东海国的事,往后你还是多留心,真有大战那一日,少不了还是你的担子。”
陆寓微沉声应是。官家一早上受了好几场气,此刻真是身心俱疲,闭目朝椅背上靠了靠,“就这样,你先下去吧。”
这一日陆寓微仍有不少事要忙,百忙之中,还得抽空想一想将谢郁文留在身边的主意,这是大事,毕竟她说了,没主意晚上都不让进门。
熬到下半晌,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闲,陆寓微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避开人往藏书阁去。真要不让进门......陆寓微暗暗盘算,那便翻墙吧!左右她也没力气将他扔出去是不是。
藏书阁并不在园子的主轴线上,一路上行,若不是刻意留心,等闲还真发现不了。陆寓微爬坡都爬得轻快,行到藏书阁门前,却听见后头院子里传来一阵男子的大呼小叫。
他忙走进去,穿过前头阁子,赫然见个绛紫色身影正展臂高呼。
......
梁王,怎么哪都有你。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梁王今日醒得早,正在园子里闲逛呢,远远撞见谢忱一脸愠怒地拎着张管事训话,他心下好奇,便缀上去听了两耳朵。
乖乖,没想到还真叫他听见个惊天大秘密,官家要谢家小娘子入宫,他立时就吓傻了,当即头脑发热,闯去官家跟前就是一通闹。
官家软硬不吃,梁王一早上碰了满头灰,忿而离席后一个人冲着园子里的花草撒气。他没什么成算,唯一的主意就是死命抗旨,转念一想,光他自己抗旨也没用,谢小娘子自己愿意跟谁,才更要紧。
他消息不灵通,倒没听说谢家小娘子留在了鸣春山上,火急火燎地下山往城里去,却发现小娘子压根儿没回宜园,只得又往山上寻摸。
谢郁文见了梁王十分无语,“殿下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梁王愁苦地挠了挠头,现在哪还顾得上说那个。他满脸悲愤,“小娘子,官家他无赖,他混蛋!他仗势欺人是不是?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他!”
谢郁文当然不打算答应官家,可这些话与梁王却说不上。也没再问他又是打哪儿听来的,谢郁文无力地侧身让了让,“殿下别在这儿嚷嚷,您要进来说话么?”
藏书阁后头有个玲珑精致的小院,西南角上有个攒尖顶六角亭子,谢郁文领着梁王在石凳上坐下,又问他要什么茶。
眼前的王妃就快叫人抢走了,梁王哪有心思吃茶。见谢郁文又回身要走,梁王急不可耐,忍不住伸手拽住她,“小娘子你与我说实话......”
那一下子牢牢攥在手腕上,谢郁文触电似的缩手一甩,蹙眉警惕地看着梁王,“殿下,您要说话就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我不是......”梁王霎时脸通红,张口结舌地赔罪,又嗫嚅道:“小娘子,我是真急坏了,适才我一得知了消息,就赶去向官家陈情,可官家他不讲道理......”
谢郁文暗道不好,觉得他要坏事,“殿下向官家陈哪门子情?”
“我不想娶永安郡主,我......我心中的王妃,只有小娘子一人。”梁王飞快窥了一眼谢郁文,又转开视线,落在那雕栏画栋上,“我和官家说,倒不如他把永安郡主收进后宫,小娘子就跟着我,这样大家都高兴。”
都高兴?哪有这样自说自说替人家高兴的!
谢郁文算是明白了,周家这两兄弟如出一辙的狂妄自信,是不太能听得懂婉拒的,甚至连直白的回绝都不相信,人家会觉得你不好意思承认,只是在口是心非。
一天一夜被这哥俩折腾,谢郁文现下是烦透了,懒得再端一副好声气,狠话和刀子似的,干脆利落地唰唰往外飞,“殿下,您三番两次示好,我很感激,但我也和殿下明确说过,我不打算接受殿下的好意,您始终装听不明白,那没办法,我只能对不住殿下了——梁王殿下,您听好了,往下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半点也没和殿下客套。”
“殿下是个自在逍遥的快活人,我尊重您,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嘛,那没什么,您自己对自己负责就成。可偏巧了,殿下您这样的人,我不怎么喜欢,天家那一摊子乱,我更没兴趣掺和。所以王爷,我从没想要当您的王妃,至于我跟不跟着官家,那是两码事,与您更不相干,您就别搅和进来了,成不成?”
梁王简直傻眼了,他几曾见过谢小娘子这样不假辞色的模样?他甚至来不及伤心,只觉困惑......这是被官家吓着了么?
梁王错愕愣着神,“小娘子,你对官家生气,我省得,可我与官家不一样,你犯不着因为官家迁怒于我......”
梁王长这么大,从没遇到过这世上还有女子不情愿跟着他的,何况是王妃之位,他都甘心为她放弃整片花丛、只爱她独一个了,多大的荣耀!纵然谢小娘子不是寻常姑娘,他知道,因此也耐着性子,换了从前哪可能。心性眼界再高,不还是个姑娘家么,他寻思着,就凭他的身份地位长相学问,哪点不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出挑,纵然谢小娘子一时未曾爱慕他,但假以时日,谢小娘子不看上他,还能看上谁!
看上官家么......想到此处,梁王有些心虚。官家雄才大略胜他许多筹是不假,可他这个哥哥他知道,而今性子越来越不好相处,后宫又早有了那么多嫔妃,帝王风仪也不能拿来过日子是不是?哪有跟着他实惠,宗室一品正妃,他还只宠王妃一个,又能满天下纵情逍遥。
所以梁王压根儿没想过谢小娘子是真不想理他,只以为她是在对官家生气。
这反应真是在谢郁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要说迁怒么,多多少少大约是有点儿,可这是重点么!周昱斐他怎么总能听不懂人话?
谢郁文惯常与聪明人打交道。她算得上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姑娘,后来在谢忱庇佑下,接手谢家生意,她脑子灵光又讲道理,自然也没人会故意来寻她晦气。
像梁王这等态度良好却不可理喻之人,她真没太遇上过。谢郁文气咻咻地想,在胡搅蛮缠这件事上,周家两兄弟真是卧龙凤雏。
恨不得能将他的脑袋打开,看看是哪儿梗住,拨弄一下就通顺了。
可是没法子,只好愈发加重了语气,翻来覆去重复拒绝的话,“殿下您误会了,我都说了,那是两码事,我喜不喜欢您,和官家没相干!我就是纯粹对您没兴趣,难道不行?您瞧瞧您自己,二十好几岁的人了,却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没城府、没定性、情绪不稳定——我挺自在一个人,没兴趣给自己找个好儿子伺候——就这么简单,梁王殿下,您听明白了么?我对您没兴趣,不乐意当您的王妃。”
这话是真说狠了,没打算留一点情面。梁王叫她厌烦的神色唬住了,恍惚地呢喃,“你对我没兴趣......你对我,没兴趣?”
她那话语里盛满了轻蔑之意,像有把钝刀子,在心上不紧不慢地划拉,好半天见了血,才觉出锥心痛。
心痛慢慢就酿成怨怼。梁王生平第一次被小娘子指着鼻子骂没出息,愤慨极了,声量不觉就拉高好几倍,“小娘子,你这话真不公平!这段日子,本王压根儿没干别的,就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对你好了,你,你怎还这样说!”
喊得激动,梁王唰一下站起身,来回踱步,一边胡乱她掰指头,“瞧你被薛府那个草包困住,本王连夜布置,买通人使阴招;你说有自己的抱负野望,本王也不计较,成,只要你开心,都依你,为了你,本王连王府都可以搬来余杭;一听说官家对你起了贼心,本王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找官家对峙......全天下还有谁能为小娘子做到这样!到头来本王还成了你口中的没出息......”
什么玩意儿,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喜欢么!自以为是地向她施恩,听听,一口一个“本王”,是要挟身份来压她了?可其实呢,分明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分毫都没要求过,还桩桩件件、一字不落地全记在她账上,敢情最后是要连本带息地讨回去?
去他大爷的喜欢!
谢郁文冷笑,“梁王殿下,算我求您,您可千万别喜欢我了。被您喜欢的代价真不小,我没这个福气——这福气谁要,我送她成不成?”
说完这话,不理会梁王再有什么反应,自管自回身往读书楼里去,一边扬声喊人,“赶紧把这位尊贵人给我送走了!都认准脸,往后要再来,谁敢放他进来,自觉点去陆大人跟前领军法吧。”
三两步进了读书楼,“啪”一声将门摔上。还没转过头,忽然身后就有个人压上来,乌云压顶似的将她严严笼住,她一惊,可还没来得及张口,那人倏忽就伸手掩住她半张脸。
“别喊,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细若游丝,她一惊一喜,忙要拧过身去看,一边不由在他手下小声呜咽,“陆大人......\"
湿润的气息在手心流窜,立时窜得他心头不怎么安分。陆寓微揽在她腰侧的手轻轻一提一转,便将她换了个方向压在门上,倾下身来,侧脸与她相贴,“说了不要称大人,怎么不听话?”
鼻音浓重的低沉一句话,仿佛真不太满意,顺带就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子。谢郁文霎时被他闹得全身虚软,不由伸手缠住他的脖子,没答话,软软反问了句,“你怎么来了?来多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