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着梁王大约还没走呢,谢郁文说得很小声。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院子里的梁王回过了神儿,冲过来啪嗒啪嗒地捶门,“小娘子,对不住,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不是那个意思......小娘子你开开门啊。”
隔着扇单薄木门,陆寓微饶有兴致地朝外瞧了一眼,复又低下头来,又往前逼近了一寸贴住她,“没来一会儿,正好听到你打着我的旗号耀武扬威呢,非常好,我很欢喜,就该这样,下次继续。”
他没顾忌,说话声一点儿没压着,谢郁文有些急,朝前推他,低声做了个口型,“轻一点。”
梁王在外头心急如焚,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回声呢,顿了顿,孜孜不倦地继续拍门,“小娘子,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话成不成?眼下你对我没兴趣,那不要紧,兴趣可以慢慢培养么,只要你愿意跟我就够了——左右小娘子也没有喜欢别人,跟着我总比跟着官家好是不是?小娘子放心,我愿意等,除非你点头答应,我绝不会迫使你行夫妻之实......”
陆寓微加了点儿力气,收紧揽在她腰上的手,一阵阵揉得她发痒。面上却一点儿不显,拧紧眉头俯身看着她,“怎么办,还有别的男人在肖想和你行夫妻之实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还说!谢郁文急促喘气,分不清是什么更叫她紧张慌乱,又推了他一把。可他纹丝不动,手上活络极了,慢慢向上攀,嘴里还依依不饶......
情急之下,别无它法,谢郁文勾住他的脖颈一用力,吻上了他的唇,迫使陆寓微将剩下的话通通咽回喉咙里。这般光景,美人还主动赐吻,无异于火上浇油......
里头星火燎原的一瞬,梁王在方寸之外,仿佛刹那间叫雷劈开了窍,“难不成,小娘子有喜欢的人了么?”
里头没人有空理会他,潦草开头的一个吻渐渐深入成了勾魂夺魄的缠缱绻,陆寓微用了把力,一手拦腰,一手往下移了三寸,托着她抱起,举到更恰好的高度,抵着隔门上的精细雕花借力,无师自通地往前攻略城池。
梁王拍打在门上一下一下的震动倒成了不错的助力,像是激烈而鼓舞的战鼓,推着两人沉溺在莫名而来的浓情中。两人情意深重,可前路茫茫,不知还有多少道艰难险阻,此刻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是以着突如其来的浓情里,像是还掺着些义无反顾的绝望。
梁王终于没了耐心,推门的力气越来越大,又像是寻摸来了把兵刃,朝门闩上捣鼓,一边高声喊,“小娘子,我这就进来了,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话音才落,门“哗\"的一下就被撞开了。
第65章
两人一前一后踉跄跌了几步,还是陆寓微眼明手快,伸手往侧边香几上一撑,顺势松开她。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定定立住了。
倒是梁王,砸开门那一下用力过猛,脚下拌蒜又没来得及收住势头,只听噗通一声响,接着“唉哟喂”的抽气连连。
梁王痛苦地从地上支起身子,忍不住骂娘。倒霉!这一天天的,打从见了官家,就没什么顺遂事儿,尽出各式各样的幺蛾子,真是倒霉透了!
艰难扭了扭脖子腕子,余光往身侧一瞟,忽地有两个人直愣愣撞进来。梁王缓缓瞠圆了目,惊讶支吾着,“陆......陆公?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陆寓微抱臂垂眸,好整以暇地睨着梁王。他没什么好情绪,梁王那些话他真听进了心里去,且撇开他与谢郁文的关系不论,梁王这纠缠不休的举动也足够混账——人家小娘子都明明白白拒绝他好几回了,他还和稠糖似地缠黏,口里还不干净,什么“行夫妻之实”都出来了,像什么话!
这倒霉催的浪荡子,也就亏他会投胎,乘着父辈里举世无双的功勋,一朝成了万人之上的尊贵人,不然呢,早叫人打残三条腿了吧。
梁王半伏在地上,脑子里一团乱,半是困惑,半是被陆公的脸色震懵了。陆公惯常奉父兄命提点申饬他,梁王早习惯了他木着脸眼神淡漠,可今儿一早在官家跟前,他闹得无法无天,官家险些真要传刑仗了,结果呢,倒是陆寓微横插一脚,轻巧替他解了围。他当时还在心中感念呢,难道是自己为真爱勇往直前的奉献精神,将陆大人感动坏了么?
可这会儿又变了。陆公看着他的眼神不仅复了冷漠,额外还渗出丝丝嫌弃,毫不遮掩,与方才谢小娘子的语气一样一样的。谢小娘子......梁王无神的目光侧移了两寸,落到谢小娘子面上,忽然心领神会——
这俩人,脸上如出一辙的异样潮红,冷了这片刻都不褪.....还有这这这,谢小娘子这衣裳,前襟怎么歪成了这样!瞧瞧,瞧瞧,还有陆大人肩颈上这排扣子——梁王用力眯眼——分明还勾着两根长长青丝,陆大人自己束冠束得多齐整,那还能是谁的......那得贴着多近,才能勾缠上去!
答案呼之欲出,梁王想装看不见都难。他悲愤不已,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搞了半天,原来竟连对手都弄错了!
梁王愤怒地朝陆寓微吱哇乱叫:“是你!竟然是你,陆寓微你也不厚道!”
他不厚道?陆寓微心下一哂,他要真不厚道,能容梁王蹦跶到今天?
不过他暂时算是胜利者,总不好太计较,当下不过漠然扯了扯嘴角,四两拨千斤,“殿下,您要不要先起来?”
梁王惊傻了,这时候才想到该爬起来说话。麻利起身,愤懑瞪着陆寓微,恨恨甩了甩手,一副遭到背叛的口气,“陆公,本王万万没想到,你竟是这等人。你知道满中京城是怎么瞧你的?多少人在背后骂你目高于顶,孤高桀骜,不过碍于你眼下威势,不敢当面直言罢了。也就是本王与你相识久,知道你虽不耐烦给人好脸色,可内里实则是个君子......”
梁王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是以若叫本王听见有人嚼舌根,多少还会为说两句好话......结果你呢!你对得起本王对你的拳拳爱护之心吗!”
“本王以自身为你下保,你竟给本王来了这么一出,什么君子,倒是本王瞎了眼了!”
其实他瞎的是心,眼睛倒还能使。谢小娘子对陆公的态度不同,一个眼神就能瞧出来,他不傻,这俩人分明是两情相悦。谢小娘子多有主见的人啊!他亲自领教过,真怪陆公一个骗他耍他,实在也不太至于。可梁王就是再生气,也不敢冲着谢小娘子撒,无理取闹罢了,只好一味拿陆寓微泄愤。
陆寓微听梁王血泪控诉,愈发觉得可笑,嘲讽的表情难得就上了脸,“殿下在说什么鬼话——您以自身为我下保?您逗我呢,您自己风评如何,心里一点没数?还为我下保,我什么名声真不劳殿下费心,倒是殿下您,若为我说话,只会替我徒增恶名吧,我可谢谢您了,往后千万别了。”
陆寓微从前在梁王跟前儿,连整话都不太爱说一句,这下子又是冷嘲又是热讽,忽然成了口舌很灵光的一个人,真就把梁王惊呆了。他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扫视,愤怒倒平了平,“怎么的,陆公您和谢小娘子在一块儿,还真转了性子?您平常不这样啊,还是受刺激了?”
也不听两人回话,很快自问自答,兀自点头,“也是,陆公想必也听说了官家口谕吧,谢小娘子这下要入宫喽,你再威武,再不可一世,还能争得过官家不成?除非你是身家权位统统不打算要了——不怪你受刺激,两情相悦又抵什么用,”瞧了眼谢小娘子,悻悻咕哝,“最后还不是和本王一样。”
梁王本来又惊又怒,这下感到了对方一样没好下场,心绪反倒奇迹般平顺了。虽然谢小娘子看着陆公的眼神脉脉含情,仍叫他心中酸酸的,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被迫各自嫁娶,想来定比他这样求而不得的更痛苦吧!
得,这下是伤心人对伤心人,还计较什么,散了吧!
说梁王是小孩子脾气,还真是,事事以自我为中心,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想法多极了,还自以为是地认准自己的臆测全是对的,没分毫怀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下已经在招呼陆寓微放手了,“陆公,你也别伤心,回头本王带你去寻更好的......嘿,中京城我熟啊,你别和我客气。”
三句话前还在怒气冲冲地谴责陆寓微不是个君子呢,这下又要和人哥俩好了,还要带人去寻姑娘......
这人病得不轻吧!
谢郁文与陆寓微根本不搭腔,心中不约而同地骂他。
梁王没感觉,同情地瞧着陆寓微哑口无言,还以为自己戳中了人家痛处呢。眉头一挑,朝外扬了扬下巴,“行了,一道走吧,陆公?青天白日里众目睽睽的,眼下还打混在一处,传到官家耳朵里,对谁有好处?听本王一句劝,别管心中有什么想头,紧早收收吧,”啧啧两声,又踌躇道,“官家那个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没事别与他作对,犯不上。”
陆寓微无言以对,自己好容易溜出来,被梁王一顿搅和,根本没与谢郁文说上两句话,还有最要紧的后路没商量呢。
可梁王突如其来的觉悟不容易。他莫名其妙地自说自话,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给说通顺了,此刻变得无比讲理,这么着,两人真不太好再当着他面儿粘在一处,过分亲密。
两人往后的艰难险阻已经够多了,还是别再添块蠢笨顽石吧。
陆寓微略颔了下首,对梁王说那走吧。跟在梁王身后行了两步,又悄然回过头,与谢郁文一眼对视,见她安抚地朝自己泰然一笑,心下安定不少,暗朝更漏一指,示意晚上再见,总算回身走了。
行到了山道上,梁王嫌静得慌,特意落后两步,与陆公并肩而行,侧头正想说两句话呢,瞧见陆公肃然的神色,忽然就顿住了。
怎么不见他颓丧伤心呢,梁王纳罕盘算,难不成,陆公真打算与官家抗争到底么?
说来也怪,梁王顺着这个思路想,竟也不觉得陆公没一点成算。就说他自己吧,先前以为是官家要同他争谢小娘子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立时就去拼命为自己争取,可换了对手是陆寓微,竟是半点都没挣扎,愤怒管愤怒,愤怒完了乖觉没二话就放手了,下意识就没打算要再为自己求取一星半点儿。
这怎么回事儿呢?梁王一面思索,一面就问出了口,“陆公有什么打算?”
陆寓微心不在焉,“王爷问的是什么?”
“谢小娘子啊,”梁王不耐烦与他打机锋,“本王平常不涉朝局,偶尔与官家打个擂台,都不见得他能容人。可陆公您不同啊,常在御前行走的人,伴君如伴虎,要和官家争女人?您还真确信能有好下场么。”
陆寓微听得不太舒服,什么叫“要和官家争女人”,这是真就将人当物件吧,口气半点也不尊重。他不想多说,冷着脸,生硬转了话头,“梁王殿下先前向官家求取召试的差使,是真上心,还是不过随口一说?”
梁王听他顾左右而言他,不太乐意,可他几时拗得过陆公?只好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先前那会儿是真心的......怎么,陆公有法子?”
谢小娘子往日曾说过他装纨绔装得太过,他上了心,今日面对官家,为了心上人,真是打算求份力所能及的差事,点滴做些改变。可现在......谢小娘子是彻底无望了,梁王心中丧气,是不是有出息,似乎又变得无关紧要。
陆寓微瞥了梁王一眼,大致能揣度出他心中所想,也不说是或不是,且好心提点他,“殿下今日所短,若不有所改变,明日未必不再给殿下当头一击。”
梁王品咂着他的意思,不太以为然,“怎么,天下的姑娘尽喜欢有事业有抱负有手段的男人么?我怎么瞧着不是呢,待见本王的姑娘海了去了,也就她谢小娘子一个吧,口味独特。”
独特的口味本尊就在身边,梁王涩然朝他一望,犹带着点儿不满问道:“那陆公的抱负是什么来着?凭什么就入了谢小娘子的眼了?”略一琢磨,又是自问自答,“先帝早封了你平昌郡公,怎么着,是还想凭军功封国公、封异姓王?”
异姓王这三个字儿太敏感,若不是旧年时局特殊,形势所迫,先帝定然不会允了龙堃这份不咸不淡的议和,国朝也断不会出这么一位分疆建国似的异姓王。往后么,待解决了龙堃这一心腹大患,国朝多半不会再加封异姓王了,那个位置飘摇得似细线牵着纸鸢,上头的人不是要一步登天,便是将落入无间地狱。
梁王孟浪归孟浪,冷不丁一句状似无意的试探,足见那么点儿清明心思。
这话陆寓微自然不会答,只挑起先前的话头反问:“殿下想过没有,既然从前仰慕殿下的姑娘那么多,殿下怎么就没遇着合心意的?”
梁王一窒,“本王从前也没希求要遇着......”
“那这回是殿下求来的吗?不都是猝不及防?”人要不愿自救,旁人再多说也是无用。陆寓微不肯再费口舌了,“总之,话我就撂在这儿,殿下听或不听,尽随意——召试那件事,官家心中属意的主考官,若无意外,应当是谢公,殿下有什么心思,大可直接找谢公禀陈。”
眼见走到了山径岔道口,陆寓微顿住脚,目不斜视的淡然模样,语气却很值得玩味,“谢公疼爱女儿,而今心中所向为何,并不难猜。殿下不妨好好想想,如何能借谢公的势,利人利己,也算是殿下的成就。”
陆寓微说完,拔腿就走了,留梁王一个在原地萎顿。梁王不由盯着陆公的背影发愣,心中被陆公藏一半露一半的话搅得一团乱麻——陆公真是变样儿了吧?从前他哪稀得这般故弄玄虚,更不屑掺和进叵测朝局中耍心眼。
这世道,怎么说话间一个两个的都叫他陌生?梁王烦躁地抓抓脑袋,仿佛抓了满头包,唉,麻烦得很,都瞎折腾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和从前一样么。
有些消息真瞒不住。也不知道打哪儿漏出去的信儿,就一天的功夫,官家要收谢郁文入后宫的消息,风卷残云地传遍了鸣春山上下。
当头说闲话的,竟是随扈的那一帮子平均年齿早该当祖父的臣工。主要还是闷坏了,南巡随扈,听着是桩美差,实则无聊透顶,圣驾当前,吃住都在一个行宫里,船头船尾不过二里地,一有风吹草,立刻就传进了官家的耳朵,谁敢造次?沿途风光看久了也腻味,好容易挨到鸣春山上,骤然传出了这么一桩得劲儿的桃色消息,主角还是官家和谢小娘子,满行宫臣僚,一时尽忙着挤眉弄眼。
有好事者都上赶着往谢忱跟前去道贺了——女儿叫官家看上,不日就要成为内廷贵眷,您谢公假假也算半个国丈喽!
这等缺心眼儿的玩意儿,也不知道如何还叫他混上了个不小的京官。谢忱一早上赶跑两个,蕴了满肚子火,实在忍无可忍,没再犹豫,直接往御前去求见。
官家没叫他等太久,空下来便宣了谢忱觐见。官家今日瞧着心情不错,客气叫了免礼,又赐座,没等谢忱说明来意,还先开口了,“朕闲下来时,略逛了逛谢卿这园子,真见识到了不少有趣之处。就说各院的名字——是谢卿亲自题的么?”
谢忱耐性应是。官家恬然坐在那儿,随手抓了件金累丝松石手串,在手里摩挲,絮絮道:“有处叫‘天容海色’,有处叫‘云散月明’,有处叫‘定惠松风’......”又信手朝地下一指,“这处院子,原先是谢卿住的,是叫‘阳羡溪山’。”
不是问询的口气,谢忱不明所以,凝眸朝官家望去。只见官家朗然一笑,“‘阳羡溪山’,原来谢卿志在此处么,那好办。也是巧了,朕在阳羡恰好有个庄子——其实也不是朕的,是周家的祖产,打先帝传到了朕的手上——庄子里头田产不薄,既然谢卿有此志,朕便将那庄子赐给谢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