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就是天真,谢忱唉声叹气,“陆寓微领兵打仗的时候看着老练,碰上朝局中与官家耍手段,那点心眼就不够瞧了。他陆寓微地位贵重是不假,国朝初定,远的不说,东海王这摊迫在眉睫的烂摊子,便倚仗着他去收拾——可单凭这点,就能叫官家屈服吗?他哪里来的自信!周军可是从天下各路枭雄手里抢下来的江山啊,怎么,朝中除了他陆寓微,竟是再寻不出一个能领兵的人了?”
谢忱越说越恨铁不成钢,“你信不信,就算他陆寓微真撂挑子不干了,官家自己就敢披挂上阵,御驾亲征!打小在主帅身边长大的人,沙盘阵图看得比什么都熟,几个人是梁王那样的奇葩?陆寓微这么闹,到底指望能有什么好结果?”
谢郁文嘴上不说,其实和谢忱的想法差不多。与陆大人满山招摇一通,就能叫官家就范?她见识过官家的阴险刻薄,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她也明白陆大人的心思。身为臣子,面对自己辅佐多年王庭,调转枪头哪里是那样容易的事?要他率先生事,不仅大义名分上过不去,心理上也有道槛儿。
陆大人说要看圣心,与其说是留一分善了此事的希望,不如说是等官家主动发难,给他一个能与官家恩断义绝的由头吧。
谢郁文下意识还是向着陆寓微,不愿在谢忱面前下他的面子,撇撇嘴,只问谢忱:“那爹爹有什么打算?谢家在官家重压之下,您预备怎么扛?光替他卖个脸主持一场召试,官家的胃口势必不止这些吧,爹爹还要做到哪一步?”
确实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谢家的情势不见得比陆寓微好多少。
谢忱抚着额头道:“官家的底线还是银钱。早前我与你议过一回,官家要来江南路赏甜枣扇巴掌,我问你官家扇巴掌会怎么扇来着,你还记不记得?你说征税——理是这个理,比方盐引,每年提一成价,就是大把的雪花银。可你想过没有?官府说提价,底下盐商就会买账么?要是人人都嫌利薄,撒手不干了,朝廷的算盘还能打得响么?”
“江南路的盐商向来是最心齐的,你与他们打过交道吧,必能看得出,这事儿他们保不齐真会干。所以官家得找人接盘,盐商们见不合作也不顶用——你不干还有别人干呢!那就没办法了,提价的亏只能自己吃下去。”
谢郁文不解,“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您就说谢家打算怎么做罢。官家要找人接盘,自然就找上您了——可是爹爹,这等扰乱秩序的事儿我们不能干,就说盐引,账目在那儿清清楚楚摆着呢,眼下天下初定,太平日子没过两年,大家还算讲规矩,那些盐商挣得真不算狠。要是将他们逼急了,您以为他们真会亏了自己口袋里的银子?最后是谁往里头填?还不是江南路的普通百姓!”
谢忱说可不是,忍不住抱怨了两句,“官家年轻,许多事情只看眼下,不耐烦做长远打算。”又深深叹气,“这么着容易被小人钻了空子,唉,不是兴业之兆啊。”
谢郁文还有心思开两句玩笑,“爹爹,您要是操心这些,就入朝去做宰相,官家想必喜闻乐见。”
“谢天谢地了,做宰相?”谢忱吹胡子瞪眼,“我本来八十年的阳寿,怕是要被气短三十年,这不能干。”
说来说去,重点还是谢家的打算。谢忱停了停,犹豫道:“前几日又与官家硬碰硬来了一遭,他还威胁为父来着,不听话就上阳羡去归田吧——当时我是真生气,便想着,官家要谢家干这事儿,应当是躲不过去了,不然还要将你折进去。”
“我是这么打算的,官家要拿谢家当刀使,行,我们表面上应下来就是了,可底下怎么做,还是依我们自己的章程来。官家不日就回中京了,天高皇帝远,不见得就瞒不过去。江南路不能乱,只是阳奉阴违,上下打点,未免要辛苦些。葭葭,家中往后主事的是你,所以为父还是问你的意思,你要觉得不愿意,那便罢了,我们再另谋出路。”
谢郁文慢慢听出了点儿意思,大惊失色,“怎个阳奉阴违法?您说清楚些,这和江南路上自立为王有什么区别了?”垂头一想,忍不住嘟囔,“您方才还说陆大人与官家闹不出什么好结果呢,您这般做,就是明智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谢忱耐心地和她解释,“还是说盐务。官家登基头一年便发了好几道新政,令其后行官运法,官府需往盐池将盐批运至各路州府,再统一转卖盐商行分销,为的是牢牢掌控源头,同时也好将定价的权力握在朝廷手里。实际上呢,你去问问崔通判,这两年州府的账总是亏的,为什么?就亏在一趟趟运盐的耗费上。”
“官家要多收盐引的价,可以,谢家都给他。但盐引拿到了手上,怎么买怎么卖,那就是谢家说了算。我们就将那些盐引照官家的价原价转给盐商,同时与崔通判打个商量,叫盐商自行往盐池向盐户买盐——这么一来,于盐商而言,盐引虽提价了,可收盐的本钱却大大走低,运输的本钱也差不了多少,或许因着商路自由,安排得好,还可能较从前更低,何乐而不为?于崔通判而言,余杭府年年省下运盐的花销可是一笔大数目,再加上盐户上缴的部分盐款,远比往年的收成好,他能不乐意?”
谈到生意上的事,谢郁文脑袋转得比谁都快,谢忱没说完,她就算出笔大致的账。确实是一本万利的事,可这远不该只是银钱上的考量。
她没把握,犹疑道:“爹爹,您说的这些,可不是小打小闹,多大的动静啊——何况官家所图谋的,定不止盐务这一样,您打算全来个阳奉阴违?江南路上下多少双眼睛、多少张嘴,天再高皇帝再远,您又能瞒多少时候?”
越想越不妥当。顿了顿,谢郁文好言相劝,“不是我不乐意做。爹爹,您想想,这该是我们谢家做的事儿吗,这该当是朝廷的职责!若叫有心人摸出了眉目,一道奏章就可以定我们谢家谋逆的罪。爹爹,您这些想法,直接向官家进谏多好?犯得着绕这样大一个弯子,留人这么大的口实吗?您向来避世,这么干,您真舍得啊?”
谢忱苦笑,“你当我不想直接让官家这么办?早借着崔通判的口,探过官家的意思了,没法子,官家不愿意。”
也是。谢郁文嘲讽一笑,“真要这么办,给了商贾多大的腾挪空间?我算是瞧明白了,而今这位官家,心中真是有野望的,但可不是做什么名垂青史的圣君,他要做古往今来手中权力最大的天子。”
大不敬的话,谢忱却一味沉默,并不置可否,也不制止她。
谢忱捋着一点儿灰青的胡茬,好半天,才一字一句地道:“话说回来,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谢家有实力控得住局面,能对得住江南路百姓,对得住认真讨生活的人,我问心无愧。官家要谢家做他手中的刀,谢家大约是逃不掉了,那行。只是这把刀,并不听握刀人使唤,它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想让官家知道这个。”
谢忱凝神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头,“两三年的功夫,足够让江南路面貌一新,到时候大局既定,用不着谢家再争什么。百姓有眼睛,朝野上下有眼睛,官家还能逆势而行?”
谢忱瞧了眼谢郁文,见她面色凝重,不由放缓了口气,“葭葭,你也别想得太多,听着细务浩繁,实际落到谢家头上的事并不多。真要费心的一样,便是替府衙将账做平了,剩下的就是将眼睛睁大,留心着各处动向,盐务细处用不着操心,大势上不出错就成。你事情多,这些有爹爹替你看着,你放心。”
谢郁文还是忧心忡忡的,“爹爹,我是怕费心么?您细想,不说后头千头万绪的事,只说最开头,那是与崔通判打个商量就能顺当做下去的吗?您起码得拿捏住了江南路转运使吧——江南路转运使张昉,这人连我都知道,天字第一号天子门生,官家的奶兄弟......”
“张昉他爹前天夜里去世了,”谢忱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今日张昉就得上表丁忧,三年的时间,足够了。官家的亲信都在中京城里分不开身,江南路没人了,就剩个崔通判,官家近来很看得上他,即便不授衔,多半也就由他话事。”
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境地,看似凶险,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万全的法子。谢郁文也干脆,很快转过弯来,咬咬牙道:“那行。既然您都想好了,朝局上头的事,我自然是听您的。只一样,往后您可别躲懒,这样大的场面,我一个人支应不过来。”
谢忱没好气,“你这丫头,我几时躲懒了?”
谢家的出路,像是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心上,眼下既议定了,虽前头仍有着千难万难,但一切都有了主心骨,力气有处去使,忽然间反倒生出无限希望来。谢忱与谢郁文一时都觉得松快不少,说了两句玩笑话,又议起往下的筹备。
谢忱道:“近日你闲着,索性别常在鸣春山上戳在官家眼窝子里了,去余杭城里联络联络几个盐商,先与他们通个气。”斜眼朝谢郁文睨了一眼,“有陆寓微在,你应该来去自如吧?我就不操心了。”
“那自然,”谢郁文点头点得甚至挺自豪,“陆大人掌殿前司兵马,禁军都听他的。”
德性!看女儿全心全意信赖着别的男人,谢忱不习惯,泛起点儿酸涩。行到门上刚要走,又想起点什么,转过身,哼哼了两声,“叫那小子什么时候来见见我,我还有话要问他——你让他别得意,当父亲的还没点头,这事儿没定呢。”
全天下能传唤三司副督使的人真没几个,他谢忱原也没这个口气。可现在不一样了,那小子要娶他女儿啊,那还不得赶紧的,给天下兵马统帅收收骨头?
陆大人和谢家小娘子情意绵绵的消息,最上心的一个是谢忱,当即就找上门来了,官家那头,却丝毫没动静。谢郁文与陆寓微心中犯着嘀咕,暗自朝“阳羡溪山”盯了一天一夜,却始终是风平浪静的。
“这不像官家的性子啊,”谢郁文窝在陆寓微怀里,蹙眉道:“他越不发作我越慌,唯恐他隔两天就要闹一出大的。”
现如今,陆寓微跑藏书阁已经跑得熟门熟路,掩人耳目的路数越发熟练。虽然两人已经算是过了明路,可天日昭昭,总往屋子里凑在一处,叫人在别后议论起来,吃亏的总是姑娘家,所以陆寓微很谨慎。
他掂量着官家的心思,顺手在她脑袋上一下下安抚,“南巡在外,官家身边没什么得力人,能闹出什么大的?你且别忧心。”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日,官家便宣了陆寓微到御前。
陆寓微很镇定,将手头的差事回了话,便垂首静立听示下。官家听罢,淡然说知道了,又赐座,像是要长谈的模样。
陆寓微心中一凛,谢过恩后正襟危坐,正等着天子丢下雷霆之怒,却听内侍进来传话,说太医院院正到了。
陆寓微错愕不已,官家既宣他,又在这时候传太医?一时踯躅着进退两难,却听官家悠悠出声,“不妨事,你且坐着,很快就完了。”
陆寓微不知官家是何用意,只好应是。坐下来又问道:“官家圣躬有恙?”
官家抚着左肩,略略扭动两下肩头,不咸不淡地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前几日夜里叫人给咬了一口,下口深,至今没好,昨日里没留神,张了两下弓,竟还渗血了,便让太医来看看,就是用点金疮药的事儿。”
陆寓微满头疑惑,不知道说什么好。官家的肩头叫人给咬了?这算是什么荒唐事!谁失心疯了没事去咬官家......
等等,前几日......夜里?
陆寓微目光霎时一冷,惊怒之下,“蹭”的一下立起身来。
前几日夜里,还能有谁!
官家竟叫他来看这个?
第68章
内侍领着太医院院正进到御前,请官家移驾。官家一撩袍子,顺从地踱步到南窗前的围子塌上坐下,朝一旁略扬了扬下巴,示意内侍来替他宽衣。
内侍轻手轻脚地侍候官家褪了半边龙袍,太医上前来一瞧,神色立时变得很古怪,“敢问官家……”飞快往龙颜上觑了眼,“这是何日留下的伤口?”
官家目光却落在陆寓微身上,饶有兴致地掰着指头,“有三四日了。受伤的时候,正好是鸣春山上大宴的那一夜,程院正有印象么?”
程院正诺诺应声,接过内侍递来的巾子仔仔细细净了手,告一声罪,才上手往那伤口上抚触了两下,仔细检审。完了弓身却行,隔着丈余观望龙颜气色,又间或问两句官家的饮食起居。
程院正肃立着回话,“官家这伤口虽深,可创口不算大,又齐整,绵延三四日不愈,实乃因内燥的缘故。时值燥令,臣观官家唇口干燥,躯干略有浮肿,若不紧着调理,内燥伤及肺气,便难办了。”
斟酌片刻,往案上写了方子,双手递陈官家,“好在眼下的症候可大可小,外伤上敷两日伤药便没大碍了,臣再开个内调的方子,官家先服三帖,这几日需得平心静气调养,待三日后,臣再来替官家诊视。”
程院正是医者心,尤其给帝王瞧病,慎之又慎的总没错,三分症候都要说成八分,防着往后要出了岔子,总不是自己这个太医无能,没能紧早瞧出来。
官家却没太当回事,传太医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耐烦理会那些掉书袋的说辞,随口一应,又切切问:“伤着那晚朕饮了不少酒,有影响没有?”
这不是废话么!程院正一愣,“内燥最忌饮酒,官家切不可贪杯误事......”
官家浮着点轻薄的笑,又道:“这两日江南路进献了不少野味,朕一连好几天光吃鹿血獐子肉。”
这是在耍他玩儿?程院正目瞪口呆,“......那可不兴吃,官家需得清淡饮食,近几日少沾荤腥。”
“朕还夜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这......不太妥当。夜不能寐,便致气血失和、阴阳失调......臣再给官家开一剂安眠的汤药。”
官家一味戳陆寓微肺管子,实在痛快。其实不尽兴,可也懂得适可而止,气性大的兵马统帅,眼下就惹急了也划不来,往后的乐子就没有了不是。
便停了停,挥手示意程院正退下。
官家也不急着整理,示意御前的内侍先将伤药上一道,还特特将陆寓微喊到近前来问话,“这两日朕忙着看召试学子送上来的文册,有几日没见着陆卿,不过朕倒听人说了件趣事。”
陆寓微忍住了不去瞧官家左肩上那道暗红的伤口,可太显眼了,齐整两排牙印不住往他眼里凑。他双拳掩在袖口里,攥紧了又松开,要极力自抑,才能屏住了不朝官家脸上一拳砸过去。
官家的声音虚浮在耳畔,陆寓微艰难凝神去听,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官家没为难他,照旧敞着伤处,示意那内侍上完了药再轻轻扇扇风,百忙之中回过头,真是一副听见趣事的松快样儿,“朕竟不知道,陆卿原来与谢郁文那丫头有渊源?怎么,是先前在余杭城里相熟的,还是更早就与谢家有往来?”
这是要开始算总账了。陆寓微早料到会有这出,他实际也等着看,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往后的路该如何走,这就要见分晓了。
虽然眼下的情形是他万万不曾预料的,不过道理都能想明白,官家整这些幺蛾子,不过是要恶心他,要乱他心神。
其实结果也已经不言而喻了,官家果然没打算就此放手,不然也不会是这个路数。可官面上的话还是要说,陆寓微定下神,深深吸了口气,将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