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大震。阳羡溪山,这里头有个说法,原是从苏东坡的典故上头来。“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说的便是东坡致仕归隐后的愿望。
归隐田园的闲情逸致么,天下读书人都爱吟上两句,谢忱爱东坡,用来题名宅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下却被官家拿来做文章——赐阳羡田?哪是赏赐,就差直说您快别干了,赶紧归隐吧!
谢忱本不是官场中人,那就是隐退商场,赶紧将谢家交给朝廷的意思。哪有这样的?强取豪夺女儿不算,还要来强取豪夺他的家业么!
谢忱几乎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斟酌着还要问话,官家又笑吟吟添上一句,“谢卿的女儿若不愿意跟朕回宫,便去阳羡陪着谢卿颐养天年吧,想来陪在谢卿身边,总该称心如意了。至于谢家......”
“朕在户部另择贤能,替谢公看着家业,年年自会将账目报到谢卿手上,该得的银钱,一分也不会少了谢卿的——这样如何?”
......
无耻啊!
谢忱已经彻底折服了。这说的还是人话么?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啊!
女儿不愿意入宫?也行,就把谢家交出来,你俩就去阳羡安生呆着吧——是要家业还是要女儿?自己选一个——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谢忱快气懵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么?偏偏还是天下之主。
心中一片荒凉,先帝啊先帝,您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太子,就是这么个手段阴损的人,您一世英明,最终竟败在了这样至关重要的事上。
作者有话说:
*苏东坡《菩萨蛮》
第66章
谢忱没料想情形会变成这样。
他对周家是有感情的,当年追随先帝,不只有共同利益趋势,更是乱世中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
也因此,官家于他而言,是君王,也是故人之子,更是承袭了旧日里他与先帝对天下昌盛构想的无限希望。纵然后头他慢慢觉出些异样,官家与先帝政见皆不同,可近日近距离感受,才意识到,原来不仅政见,还有心智、品性上,官家与先帝,竟是背道而驰到这个地步。
谢忱惨然一笑。真是不该,君臣之间,哪容得下什么浪漫色彩?他与先帝之间的情意是万里挑一的异数,还留着那份执念,是他天真了。
蹚着乱世硝烟打拼出天下首屈一指家业的人,不可能真是个善茬。前两日官家的试探、打压,乃至重击之下,谢忱都只得勉强腾挪,硬不下手段真刀实枪地反抗,实在是过不去先帝那道槛。眼下既已顿悟,情感上再没顾忌,反倒能放开手脚筹谋。
谢忱定下心神,淡然道:“倒不劳官家费心。草民在阳羡也有不少田地,真要颐养天年,哪用得着官家私产,草民自己必能安排妥当。只是眼下还不是挪地方的时候,草民还想在余杭城看几年。至于草民的女儿,这几年理家理得不错,草民知道她,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想来也没有撂挑子就走的打算,中京城她应当是不乐意去的,暂且先这样吧。”
谢家巨富,还差官家一个庄子的赏赐?话是这话,可官家也不是真为了赐田,谢忱却跟他装傻,口气还颇为针锋相对,谢郁文入宫的事儿,听上去也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官家很不称意,掌间的手串“啪”地往案上一甩,霎时冷了脸,“朕前日说了,朕之所求,不过是想与谢氏同心同德。朕一片诚心,却不想谢卿这般油盐不进,真是令朕十分失望。”
真好笑,变着法子威逼,这叫一片诚心?
口蜜腹剑地睁眼说瞎话谁不会呢,谢忱不是那等人,可有样学样,下坡的路走得顺极了。他连连摆手,“嗐”一声道:“官家这话言重了。您是天子,承天命继道统的圣主,圣心兼怀四海,天下万民哪个敢与您称‘同心同德’!草民亦不敢,不过是在微末处还有些用处罢了,上为国朝,下为子女,还想尽分力气,实在不忍心这时候就归隐逍遥去了,官家明鉴,草民绝没有不敬的意思。”
满口没几句实诚话,谢忱慢慢摸出些门道来,越说越起劲,“旧日天下大乱,草民追随先帝多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草民算是看着官家长大的。而今官家御极,河山繁盛,草民是打心眼里开心,崇敬欣慰之感非言语可表。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这也是先帝与草民所愿,官家若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您只管开口,草民若有襄助之力,定然万死不辞。”
谢忱忽然松口肯为朝廷所用,官家大感快慰。自己所求不就是这个么?好话歹话说了这样多,终于磨得他妥协了,何必呢?早点醒悟多好,真当胳膊能扭得动大腿么。
官家正要发话,却又听谢忱道,“只是官家,您不知道,草民打从引家搬上鸣春山这处园子以来,就再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了,全权只交给小女与手下的亲信去办,到今天,竟是连家里究竟有些什么营生都不大清楚,具体事务上的生意经,也怕是都赶不上趟了,这些门道,都得问小女。草民呢,镇日里尽作些诗书上的文章——不怕官家笑话,而今草民看账册看上两眼就头疼,倒是辑佚编书的事儿没少干,尚书注、三家诗,现如今也算小有成就。草民还想着,待定稿成书了,便进献馆阁,也算是千古艺文的复兴。盛世修书嘛,官家定然欢喜......”
“行了行了。”官家不悦地打断谢忱。他听明白了,谢忱哪是醒悟了,这不就是换了个思路捣浆糊!一味推说自己不管事儿了,逼得他想拿谢忱在江南路地界上当刀使都不成。
——我搞不来,您得和小女打商量,什么,您想让小女入宫?那江南路吃富户给朝廷薅银子的事儿,小女就帮不了您喽!两头您不能都占着,要哪样,您看着挑吧。
谢忱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官家的心情一言难尽。谢忱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他让谢忱选是交出谢家还是交出谢郁文,谢忱倒好,一篇鬼话滴水不漏,反手倒给他丢了个两难的题。
官家黑着脸冷哼了两声,有气难出。不过好在不算完全没进展,银钱上的难题丢回给了他,可出面挣人心的差使,总算有了愿意出力的意思。
官家勉强扯出点宽和的笑,“朕一早便知道,谢卿文采学问极佳,修书这等小事,怕是埋没了谢卿高才。巧了,朕手头有桩差使,正愁找不到人手去办,见了谢卿,朕倒觉得没有更合适的了。”
谢忱挺受宠若惊的模样,问是什么差事。
官家道:“江南路人才济济,可出仕入朝的却不多,朕向来深以为憾。恰好此番南巡,朕便打算择日加行一场科试,凡江南路、东海国有志之士,不论出身,不论功名几何,皆可应试。此事朕前日与江南路官员议过,已着手布置开了,而今朕只斟酌任命一位主考官——谢卿才高,又深得江南路人心,担此职再合适不过。若有谢卿为提举,出面号召士林,朕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此事谢忱早听说了,官家有此想,他也不意外,不外乎是借他的脸面替国朝背书,谢忱不算反感,这本也是他打算拿来与官家谈判的筹码。
这筹码很不够,大约还不够官家塞牙缝的。可没法子,臣下与君王对垒,哪有什么胜算?少有的一点筹码得攥得紧紧的,扛到扛不住了挤一点儿出来,直到柳暗花明的时刻。
谢忱又露出点为难的意思,自谦推让了好几回,终于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官家也不戳穿他,惺惺作态地显出欣喜神色,当场传来待诏翰林,颁旨赐了谢忱一个集贤馆客卿的虚衔。
最后也没人提谢郁文入宫的事,谢忱只当是暂时稳住了官家,官家却有自己的想头。
谢郁文他是不会放手的,谢忱既不乐意,那就慢慢来,索性就模棱两可地给谢忱吊着点儿希望,好从他手上换出更多的东西。
谢忱受衔集贤馆客卿、兼领召试主考官的旨意很快在江南路传开了,谢忱还特地上余杭城里的书院去了两回,做足了替国朝宣扬皇恩浩荡的架势。效果真不错,没两天,江南路考生的预选文册纸片似地递进余杭府衙,崔通判一天好几回着人往鸣春山上送。
人才济济,最高兴的自然是官家,一连好几日天天见笑脸,都不再想着来寻谢郁文晦气了。
谢郁文冷眼瞧着,私下里和陆寓微犯嘀咕,“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怎么瞧着官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呢,爹爹拉下脸来替朝廷卖个好,官家就心满意足了?不能够吧。”
陆寓微深以为然。往常他是不爱费力琢磨官家心思的,只管把三司副督使的差使办好就算完了,左右官家倚重他的地方不少,他对官家却无所求,心中坦荡又无可替代,朝野上下大约是找不出第二个似陆寓微这般的臣子了,地位真是稳如磐石。
可眼下不一样了。赐宴那晚官家对谢郁文做的事,是个过不去的坎儿,陆寓微再找不出从前事事不关己的泰然心性,再看着官家,也越发瞧见帝王心术的险恶。忠臣孝子的崩塌只要一瞬,往后再垒起来的,层层叠叠都是君臣角力的犹疑算计。
陆寓微颔了下首,沉吟道:“趁着这几日官家心思在别处,顾不过来那许多,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话是这么说,若真能有什么万全之策,他们还至于愁苦着这许多天么?这事关键只在圣心,官家想她入宫,是钳制谢家的意思,既然如此,纵使她谢家再讨好卖乖,给足了好处,也不见得官家就能放过她——有人会嫌钳制的手段太多么?眼前的姿态做得太好都没用,还能有有什么比将她明明白白牵在身边,更能叫官家放心的呢。
除非有什么变故,叫官家明明白白打消了这念头,那她与陆大人头上便永远悬着把剑,免不了时时刻刻胆战心惊,恐那把剑什么时候就落到头上了。
圣心啊......陆寓微默默思忖。他看其实也想看看圣心,看看他究竟该沉沦到什么地步。
陆寓微有了些粗糙的构想。他深吸一口气,问谢郁文,“葭葭,你信不信我?”
谢郁文不太懂,“废话么,现在还问这个?”
“那好,”陆寓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微笑道:“信我就听我的。只是你要准备好,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走出去,最后会走到哪一步,说实在话,我心中也没数。”
谢郁文豁然笑说没事,眉眼弯弯的,眸中莹莹发亮,“不管走到哪一步,我都同你一道走就是了。你别担心,我胆子很大,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吓倒的。”
有她这样一句话,最后便是没有好结果,也......不由涌出些悲壮情绪,陆寓微心神一凛,立即止住了。
不会的,他们一定会有好结果。
当日傍晚,陆寓微办完了差事,特地领着谢郁文在园子里四处走了走。两人肩并肩,一点儿没避着人,遇上了各自相熟的面孔,甚至还会客气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两句认识。后来走到西崖上的清静山亭处,相依着看了场恢宏的日落,畅快地不知说了多少亲密话,最后捱到暮色四合,终于尽欢而散。
当然清静只是表面,身后早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住了。消息传得飞快,他们还在山亭上依依惜别呢,满山的要紧人物全知道了,里头自然包括谢忱与官家。
谢忱惊得不知说什么好,急匆匆就跑来藏书阁侯着。
他甚至没叫廊下点灯,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坐着,在阁子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女儿款款走进门,也没动作,冷不丁沉沉冒出句话来,“行啊,谢郁文,你能耐了啊!都和情郎手牵手满世界点眼去了,却不记得来知会你爹一声,这像话吗?”
第67章
谢忱此刻的心情分外复杂。他与谢郁文父女之间相处得好,他是真正将女儿当个有心胸、有主见的独立人看,并不像世上大多数父亲那样,非要儿女桩桩样样都服从自己才高兴。
旁的事情真就还好,可女儿的婚事向来是他心头重担,毕竟自己不能看顾女儿一辈子,再能耐的人也难保不遇上走窄的时候,哪怕退一万步讲,有个贴心人在一块儿解解闷说说笑,热热闹闹一辈子,总不是坏事。所以谢忱还是盼着女儿能遇见个配得上她的好郎君的,若真有那天,他定然头一个为女儿开心。
可真遇着了才知道,原来还真不是这样,谢忱心中百味杂陈,头一样就是酸涩。女儿一点儿风声都不给他透,这是干嘛呢,世上硕果仅存的血缘至亲了,自己还会拦着她去拥抱幸福么?
黑灯瞎火的,谢郁文被他冷不丁一吓,胡乱喊了声爹,又讨好地朝他笑笑。
谢忱不买账,瞪了她一眼,“年纪大了,主意也大,才当了几天家,就觉得自己比你爹还能耐了?眼下是什么时候?官家那边兴头刚刚和缓了些,你这不是又去撩拨他的气焰么?张牙舞爪地闹了这一出,等同和官家针尖对麦芒地宣战了,对谁有好处?”
谢郁文没着急反驳,任谢忱将不满撒干净了算完。
谢忱龇牙咧嘴的,“莽成这样,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三司副督使那位能耐人的?”
说到陆寓微,谢忱本来对他是十分敬服的。幼年遭难的世家子弟,流徙边关的艰难境地里动心忍性,生生将自己逼成一代举世无两的少年将军,人品心性自是没话讲。更何况,陆寓微的祖父陆宏道还曾是他的座师,两姓渊源不可谓不深。
当年同在先帝麾下并肩作战,陆寓微是可靠的同袍,可现在快成女婿了,那又是另一桩说法。
谢忱摸着下巴想了想,左右觉得不大对劲,“陆寓微二十五岁了吧,长你快八岁,这么老,合适么?他房里有什么人没有,你都摸清楚了?葭葭,爹的话你别不爱听,你的性子我知道,给我纵得野了,不是个能和人分享郎君的大娘子。陆寓微什么人啊,当朝一等一的武将,权势滔天,他真能守着你一个?”
谢忱现在就和天下任何一个要嫁女儿的老父亲没两样,再厉害的人,配上自家宝贝女儿,横竖就都是毛病,“还有,武将脾气不小吧,你脾气也大,现在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往后呢,两个人都要抢着占上风,那能有好日子过么?葭葭,你得看准了,他要是不能容着你让着你,不能心甘情愿让你当主角,那可不能要!旁的都可以另说,这才是最要紧的......”
“噢,还有,你要是跟了陆寓微,是要去中京城过日子么,那谢家这一大摊子事儿怎么办,你们谈过没有?他能准你天天不着家,在外头抛头露脸么......”
淅淅沥沥一大串问题,谢郁文听得脑仁疼,“爹,爹您等等,”她摆摆手,“您听我和你慢慢说行么。”
其实不愧是父女俩,谢忱一手养大的女儿,许多事情上,想法与他是一脉相承的,谢忱的顾虑大多也是曾经是她的,答起来不费力。
谢郁文将她与陆大人原先的打算说了,包括陆大人欲向官家请旨,先在江南路驻守三年五载,等朝廷与东海王战事了,她再随陆大人往中京去。
“这么着......”谢忱勉强嗯了一声,“那也算他还有心。”
可现在说那些也不顶用了,谢忱蹙眉又问:“那这会儿将事情挑开了,陆寓微究竟是什么打算?”
谢郁文道:“陆大人说他想看圣心。”
“圣心?”谢忱听得困惑,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连声道糊涂,“什么意思,难不成陆寓微是打算将风声传到官家耳朵里,平白就能逼得官家打消念头了?凭什么,就凭他是三司副督使,真当自己有那样重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