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心思千回百转,渐渐皱起眉头。内廷是圣人当家,可他的发妻不是个有手段的人,训诫内廷总力不从心,从前只觉宫妃们不得约束镇日闹得他心烦,不想还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官家油然生出一个念头,他需要一个有手段、有眼界的女人替他安顿后方。
陆寓微久不闻官家发话,便径自说下去。至于那两个宦官是如何调开御前总管、如何与御前侍卫勾连假传圣意,官家并不上心,他视线悠悠朝那帘帐一转,冷不丁喊了一声谢卿。
谢忱对官家余怒未消,不好直不隆冬地发火,可也没什么好声气。听官家点他名,竟跪也不跪,只垂首噤声,算是听训。
官家恍若不见,敛了敛神色,竟是一副请罪的语气,“昨夜之事,不论是因着怎样的缘故,都不能抹灭朕的过错,唐突了谢卿的女儿,朕十分悔痛,不知如何方能弥补万一。”
官家忽然从善如流地认错,顿时将谢忱与陆寓微皆震住了,愕然抬起头来,只见官家起身行至谢忱跟前,抱拳拱手,就这么利落地一弯腰,“朕思来想去,要弥补此番罪过,唯独一个法子......”
“朕愿意对谢卿的女儿负责,将她迎入宫中,给她仅次于后位的尊容,还请谢公应允。”
第61章
官家义正辞严的一句话,直将帘帐后头的谢郁文震撼到了——讨人作小老婆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一副天恩浩荡的模样,还“负责”,多大的脸嗬!当人稀罕么。
震惊完了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转念一想,不正和上回梁王在她跟前扯淡扯得如出一辙。怪道呢,原先觉得官家与梁王天壤之别的两个人,骨子里的盲目自信倒是一脉相承,不愧是一母同胞。
谢郁文还能事不关己地调侃打趣,纯粹是知道外头有的是人替她操心。
可不正是,这头谢忱没把官家的话听完,两眼一黑往矮塌围子上一靠,痛苦地摆摆手,“官家,我年纪大了,惊不得这样吓。我只当官家这是玩笑话,从来没听过。”
官家见谢忱都开始装傻了,便知道叫他松口怕是比登天还难,可那倏忽间的灵光一现,实在太过诱人,他不忍放弃。
当下又结结实实弯下腰,“绝不是玩笑话,朕是真心想要迎令爱入宫,朕会好好照顾她,请谢卿放心。”
姿态放得很低,可嘴上翻来覆去就是干巴巴两句话,听得人愈发上火。官家自己也着实觉得别扭,他这辈子哪曾求娶过一个女人?往常只有下属上赶着给他送人的份儿,破天荒第一回 ,换了他求而不得,该说什么、做什么,心中一点概念都没有。
其实官家很早就想过,两姓联姻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官家有自己的骄傲,那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转眼就收了心。跟随父亲一路将江山颠倒过来的少年天子,即位虽只三年,亲眼见着国朝在他治下一点一点欣欣向荣起来,那份骄矜不言而喻。
——朕的江山如此多娇,偏有人仍不愿归心,为什么?凭什么!
所以官家原不想走联姻的路数,来江南收拢人心,他想叫人自己心悦诚服。
可这不是巧了嘛,阴差阳错人家姑娘都叫送上龙床了,虽然细究起来,他行事多少不大光彩,但既已成事实,索性将人收来,他也不亏。
主要是谢郁文这个人吧……官家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出挑。统共没说几句话,她伶俐干脆、能屈能伸的性情很合他的意,主要是很合适内廷。
虽然嘛,是桀骜不驯了些,乡野之地养大的姑娘,对他、对皇权的敬畏很淡薄,但眼下,他的后宫还就需要这么个有手段、有钢火的人掌家,谢郁文能将谢家家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整顿宫务、周旋命妇那些俗务,定不在话下。
官家想起来初次见她,她伏在地上伸着脖颈、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活像只野鹭鸶。若能将野鹭鸶收进宫里,得只赏心悦目、美观实用的家养白鹭,也十分不赖。
虽说配龙的该是凤,凤凰尊贵,煌煌摆着好看,可真论起过日子,内廷可不兴非梧桐不栖那套。圣人的职责实际很琐碎繁杂,有时真得甘愿往泥泞中探探翅膀,她谢郁文在商场上打混的人,洞察幽微人心,大约很有一套吧。·
谢忱见官家不依不饶,气咻咻地说不出话。辱人爱女,转过头来还要强取豪夺,先帝眼下还停灵梓宫呢,要是知道寄予厚望的长子这么有出息,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吧!
怎么办呢,与帝王争短长那是徒劳,只能忍辱负重。
谢忱勉强将那不忿摁下去,后槽牙缝儿里溢出点愁苦的味道,“好叫官家知晓,我这辈子独养了一个女儿,平常难免娇纵,什么端庄贤淑、温文尔雅的品性,与她半点沾不上边,断断没有充后宫的福气。官家您初登大宝,前朝千头万绪的事儿要烦忧,若后宫再添上这么个不晓事的刺头,您还有顺心日子过么?又是何必呢。”
仿佛真看见了女儿在那四方牢笼里折断翅翼的光景,谢忱说着竟掉下泪来。都顾不得风度了,执袖擦擦眼角,凄凉目光望向门外阔远天空,抱拳凭空执了一礼,“昔年小女及笄时,草民曾上表先帝,先帝还赐了小女一根玉簪,顺带捎了两句贺辞,虽然都是场面话吧,但草民是真高兴,天下哪个作父母的不盼望儿女能顺遂心意过一生?草民自然也是。小女是跳脱的心性,真叫她折在宫墙里头,怕是比杀了她还难过。若官家真怜惜她,有补偿之意,便随她自由吧,莫要再提入宫这样的话了。”
这话其实仍不大恭谨,但一派拉家常的口气,反倒显出实心实意,真和臣□□恤君王似的。官家果真有些松动了,不是买谢忱的账,只是听这辗转迂回、做小伏低的意思,还将先帝都搬出来了,能叫他怎么办?
这时候要闹崩了,也非官家所愿,他略一思忖,便退一步,“是朕提得突然,叫谢卿为难了,谢卿一时舍不得爱女,朕能理解。也确实,姻缘之事勉强不来,朕一头热络也无用,既如此,朕也愿意听听令爱自己的意思,请谢卿给朕一个机会,这总可以吧?”
官家忽然这么好说话,谢忱将信将疑,迟缓道:“草民的女儿草民自己知道,官家若要问小女话,怕也是徒劳……”
官家却说不然,“朕才与令爱说了几句话,这时候问她的想法,她大约不会给朕好脸色。”
还算有自知之明。谢忱就不懂了,“官家的意思是……”
“谢卿不愿此时就答应将女儿嫁给朕,那朕只请谢卿给朕一些时间,”官家朗朗一笑,开始可劲说好话,“这一路南来余杭,朕对令爱早有耳闻,谢氏家大业大,而今渐交由一位小娘子话事,可见令爱才干非凡。正巧,朕的内廷少一位得力的宫官,朕看令爱正合适。”
官家朝那帘帐一瞥,忽然好奇此刻躲在后头的人会有何等反应。
他有意叫她听见,扬起声量,“前朝旧例,内廷役使女子年满二十五可出宫,先帝仁善,俱令以二十三为限,至于有品女官,年满后或去或留,则随其自愿。令爱今年十八,朕便以四品宫官之位留她五年,届时她若仍不愿跟着朕,朕自放她回谢家,若朕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说到此处,悠然叹了声气,换了副缱绻口吻,“那是朕的福气。”
谢忱叫他膈应得浑身冒冷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说什么才干非凡入宫为女官……什么道理!好姑娘就非得往内廷送么?他谢家多大的事业,不比后宫那三瓜两枣的值得多了!人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脸呢。
好在不再提填后宫当妃嫔了,而是当女官,总算还得些转圜的余地。谢忱自然仍是不愿意的,说得好听,什么“若不愿跟着朕,自放她回家”,可能么!眼下女儿还在眼前呢,昨夜都能弄出这样大的岔子,真放任到中京城、到官家自己的地盘儿上,还能规规矩矩,只随她愿意?听他瞎掰扯!
谢忱顺了顺气,旧日股肱之臣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不心寒的。官家一味要争谢家人入宫,意思他明白,不就是要谢家、主要是他谢忱,心甘情愿为朝廷所驱使么。
可谢忱不大乐意。
官家不是先帝,年轻而手上又掌着大权的人,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周氏与前朝同宗,家谱往上溯十二代的祖宗,乃是前朝开国皇帝的堂叔。宗室旁支荫封的爵位降等世袭,传到先帝祖父这一辈,早只剩了个空架子。那些年世道不好,先帝亲历了家道中落,也眼睁睁目睹了世族倾轧、偷天蔽日,底层的民生早就凋零到了荒芜的地步,上层的贵族仍踩踏在农奴的骨血上跳舞。先帝看得清楚,是以知道变革的艰难,千百年的制度早在这片土壤上盘根错节,即便金銮殿上换了主人,华夏大地上的泱泱世族,仍是轻易不能撼动的力量。
自然要变,可得徐徐图之。
谢忱亦觉如此。
只可惜,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开国理政不足两年,帝位便传到了官家手上。官家幼年尚未晓事之时,先帝便易帜开始了逐鹿中原的伟业,可以说,官家是在号令群雄的意气风发中成长起来的,自然不如先帝认得清天下积弊之深。轻敌了,行事便冒进,便急于求成,谢忱冷眼看了两三年,看着官家兴冲冲一道道发着新政,打心眼里不认同,自然不愿站在他这一边。
他与先帝交情甚笃,并不只是争天下时同处一个阵营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两人对朝局、对治国之策的见解不谋而合。
他退避三舍,官家却不愿意放过他。
政见冒进,旁的事情上,也习惯了说一不二、独断乾刚。谢忱失望透了,索性耍起无赖,好半天,丧眉耷眼地说那不好吧,“官家,还是那句话,草民独养一个女儿,往后还指着她来支撑门户,您要是将她带走了,草民后继无人,活着还有什么趣!不如早早去地下算了,寻着了先帝,还有人哭一哭。”
官家不想谢忱这样抗拒,不仅装傻,甚至开始装疯了,诚挚的笑意立刻挂不住了,面色骤僵。
沉吟片刻,官家转向陆寓微,“陆卿,谢家族亲昨夜行径等同谋逆,按律该如何定罪?”
陆寓微在一旁静立好半天了,谢公与官家一来一回针锋相对,官家以退为进,听得他只能干着急。可那是谢忱的女儿,眼下两人私下里定了情,明面上他还没有立场置喙。正犹豫要不要索性当着官家的面挑开了,官家蓦然点了他的名。
陆寓微哪里知道刑律,怔了一瞬,也明白官家不过是在敲山震虎,只好苦笑,“臣是武将,刑律上一窍不通。”
买卖谈不拢,官家也不装样了,一甩袖回过身,施施然坐下吃茶。好一会儿,方搁下茶盏,朝谢忱抬了抬下巴,“陆卿不知道,谢卿可是前朝门下侍郎,这样浅显的律条,想必了然于胸。”
谢忱几乎要气笑了。谋逆之罪?那是要诛九族的,官家这是在明晃晃地威胁他。他不信官家会做到这一步,谢家鞠躬尽瘁接了回圣驾,转头倒被屠了族,这叫江南士坤怎么想?叫东边虎视眈眈的东海王怎么想?真要如此,官家这江山,趁早别坐了吧!
虽不至于真到这个地步,可官家若打定了主意收拾谢家,慢刀子割肉,千百种办法,一样有的他好受。官家是君,他谢忱是臣,除非他忽然失了智,要将当年自己襄助先帝打下的江山再一手颠倒过来,那绝没有能与官家斗得赢的可能。
为君者如此行事,真叫人齿冷。
谢忱阴沉着脸不说话,官家也不逼他,又泰然一笑,倒像极了位宽和的圣主仁君,“谢卿当年一路襄助我周家夺位,此等功勋,朕没齿难忘。只是世易时移,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尚要常联络方得长久呢,何况周谢两家关涉天下的情谊?谢卿与先帝交情好,朕知道,那往下一辈,朕求娶令爱,便是最好的延续。谢卿别恼,朕之所求,不过是想与谢氏同心同德,仅此而已。”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多说也无益。官家一副闲适做派,起身慢吞吞往外走,临了不忘丢下句刺心话,“朕还要召见臣工,就这样吧。朕今天说了这么多,还请谢卿好好掂量吧,改日朕可要来向谢卿讨答复的。”
御前的人呼啦啦跟着官家走了,正房里骤然空下来,谢忱也没多停留,朝陆寓微道了别,便起身离开。
陆寓微忍不住盯着谢忱的背影瞧,多逍遥洒脱的一个人,转眼就硬生生叫皇权逼出了颓丧之气。其实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官家忽然发难,什么要迎她入宫为后妃为女官,那些话句句叫他刺心痛,可他来不及应对,连向官家请命、留驻江南路练军的打算都成了徒劳。
陆寓微兀自发呆,没留神谢郁文一扯帘帐走了出来,那身影蹁跹,只一眼,他便觉得由衷快乐。再多的愁苦一时也散了,轻声喊了句葭葭,“昨夜睡得好不好?饿不饿,赶紧传早膳吧?”
谢郁文摇摇头,只顾着贴近了打量他。见他眼下隐隐泛着青,眼神也不复素来坚毅之气,很有些心疼,“陆大人昨晚忙了一整夜么?瞧你,都面有菜色啦,赶紧去歇一歇吧。”
本来有满腹的忧虑要说,可正情热上头的两个人,一旦凑在一处,便像磁石般互相吸引,那些简单的细小的心贴心依恋,能胜过一切烦忧。
陆寓微觑了眼外头,见四下无人,伸手揽过她到身侧坐下,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别扭,“哎”了一声,不满抗议,“我叫你葭葭,为什么你总还称我为陆大人?多显得生分。”
“那称什么,直呼名字么?”谢郁文默念了两遍“寓微”,不太满意,“也不太好,不顺口。”忽然眼睛一亮,笑说,“你的名字本来不是‘庭兰’么,这个好,衬你。”而且天下人都不知道,唯有她知道,这份独一无二,她很喜欢。
陆寓微一脸无语,哪能呢,好比文弱书生名字叫作王铁牛,这像话吗?不过她乐意就好,陆寓微不纠结这个,总比“陆大人”显得亲切。
腻歪一阵,总要提到适才的事,陆寓微迟疑片刻,郑重开口,“葭葭,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入宫,你放心,我前日说的话依旧作数,便是拼着这三司副督使的官位不要,我也会与官家抗争到底。”
作者有话说:
1-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出师表》
第62章
硬磕并不是好主意,与官家闹到鱼死网破,到时候受牵连的不止有他,还有谢家。
陆大人可以勇敢,她可以勇敢,人生一世孰轻孰重,只要想好了能够承担后果,愿赌服输,便是拼上身家性命,都不打紧。可后果不该落到爹爹头上,要是爹爹半辈子得来的事业受了她的株连,不说爹爹愿不愿意,那都不公平。
谢郁文再聪明有主见,眼下也不免有些惶然。她从小过得恣意顺遂,一方面是谢忱教养使然,另一方面,更是借了世道时势的光。天下无主的年头,若有幸能避过战乱,实际是过得最松快的,那份自在,独一无二。待天下大定,金銮殿上一旦有了主,人世间众生头顶上便时刻悬着一把利刃,寒光里闪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多的金银,都换不来那份教条外的自由。
天下无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自己一方天地里的王,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谢郁文就是这样当着王储长大的。
现在呢,算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命皇权重压之下的窒息。
那感觉真是糟。本以为谢家是艘所向披靡的巨舰,爹爹是掌舵人,她也渐长成了得力副手,山长水阔皆是她自在驰骋的天地。直到目下梦醒了,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片拴在人家水塘里的小舟,不乐意了,能一辈子不叫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