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陛下亲自开口要将人送走。
薛呈怀疑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心底腹诽着,不自觉就抬头看了燕臻一眼。
一道清晰的水珠顺着俊脸划过,虽然下一刻就被指腹飞快抹去。
但这一瞬间,还是被薛呈捕捉到了。
陛下哭了?为了贤妃娘娘。
他倏地瞪大眼睛,忙垂下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飞快地后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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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宫门开启,一辆低调地马车迎着朝阳穿过承天门,一路驶入朱雀大街,最后经过丹凤门离开了长安城。
燕臻负手立在城墙之上,安静地看着那辆马车汇入人海车流,直到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但是他始终没有离开,好似在将自己站成了一塑雕像。
薛呈立在他的身后,能隐约瞧见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可见昨夜没有睡好,想到这,又忍不住想起那一滴泪。
薛呈心中微叹,世人都说天家薄情,却不知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会为了一个女子,动情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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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来到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车夫勒马停车,搬下脚凳,撩开车帘。
陶令仪穿着一身浅色衣裳,发间未戴簪环,素面朝天遮不住如花娇颜。
陶令仪走下马车,看向不远处的亭子,里面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阿英……”
阿英闻声回头,急忙扑过来,“娘子。”
“娘子,这些日子不见,可教我担心死了。”
她一向话少,今日能主动开口说这么多的话,可见心中情绪跌荡,陶令仪十分歉疚,小声道了一声对不起,而后说:“你不留在京城吗?”
阿英说:“我是娘子买回来的,自然是娘子的人,娘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已经在眼眶里积蓄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陶令仪抱着阿英的肩膀,“谢谢你。”
这是她第三次离开京城。
前两次都是仓促逃离,她心虚又害怕,一路上根本不敢与旁人多说话,那时候她的身子也还没有调理好,一个人成日握在马车上,不知道有多难受。
这次却是不同,虽然在长安的这段日子,她经历了不少变故。
她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一向待如亲生姐妹的晴岁,原来是她阿爹的人。
当日久叫无应得到了解释,阿英不在就是因为对晴岁放松了防备,而被一碗迷药灌倒了。
她心中喟叹,却也知道是自己实在太小瞧人心。
不过,如今还能有阿英在侧陪伴,她已经心满意足。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晴岁,而是随意寒暄关切了几句,陶令仪拉着阿英走到马车前,对着燕臻派过来的车夫道:“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已等到了我要找的人,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车夫闻言也不再多说,将马鞭交给阿英之后,朝陶令仪拱手行了个礼,而后从身后拿出一个不新不旧的包袱,双手呈给陶令仪,“娘子,这是陛下让属下交给您的。”
陶令仪看着那包袱不由得一愣,正要说什么,却见那车夫已经飞也似地离开了。
她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有些不悦地皱紧了眉。
阿英看出她的心思,不由得劝道:“出门在外,娘子还是收下吧。”
总不能扔掉吧,陶令仪无奈地点了点头,回到了马车上。
阿英驾车,先去了离着最近的车马行,陶令仪挑了个哑巴汉子,买来赶车,然后拉着阿英一起坐马车。
但这次她长记性了,等到了下一站,她便结了银子让哑巴车夫离开了,与阿英先留宿一宿,等第二日再在当地寻一个车夫。
为了安全,她与阿英同住一间房,只是不同榻,因为赶车辛苦,阿英已经早早地洗漱睡下了,陶令仪坐在自己的榻上,看着那包袱发呆。
良久,她轻叹一口气,解开了最外面的一层包袱皮。
如她所料,里面放了不少的盘缠和她从前爱用的首饰,陶令仪轻蹙了下眉,将装着首饰的匣子收起。
转而看向下面压着的几样东西。
最下面的是一方荷包,沉甸甸的好似装着东西,陶令仪抬手掂了掂,用剪刀拆开封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一方翠绿的贴身玺印滚到被褥上,陶令仪眉心情动,是她离开前还给燕臻的那一方。
他又送还过来了。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陶令仪知道他的考量,出门在外,难免遇见一些无法解决的事,若是真的再如之前再饶州遇到的梁仲贺一样,她解决不了,这方印章,多半是可以帮忙的。
除此之外,便是一封信。
陶令仪拾起信封,拆开拿出信纸:
“吾爱簌簌,见信如吾。”
“暮春入夏,天气转温,亦要添衣保重……”
开篇是几句关切的话,陶令仪直接略过,翻到第二页。
虽然都是燕臻的字迹,但是可以看出两篇信是以完全不同的心境写就的。
第一张字迹流畅连贯,后面几张则小心斟酌,字句之间甚至有顿笔遗墨,可见他思绪杂乱,难以下笔。
陶令仪一字一句地看下来,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更像是燕臻的自我剖白。
“簌簌,或许你不知,我母妃离开时,曾给我留下一句遗言:永远不要受制于人。”
“这些年,我争权夺位,无非是想所有的权力都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我深知高处不胜寒,既坐到高位之上,孤家寡人才是我的结局。却不想这路上会遇到一个你。”
“簌簌,你是我晦暗人生中,最美丽的意外。”
“开始,我并不愿接受,后来,又无法自控地因你心动。我早早爱你,却不知如何爱你,从前在这世间,我想要的不过权力地位,日夜所想唯有替母报仇。”
“直到遇见了你。”
“我以为,只要将你留在身边,就算是得到,却忘了人比草木,更多了七情六欲。”
“我自问聪慧,自幼过目不忘,多么繁杂混乱的政局都能理出思绪。却在情爱欲.望之间折腰数次,看不透,弄不懂。”
“我自问强势,这世上凡是我想要的,皆能在我掌控之中。唯独对你,形势颠倒,地位翻转。”
“我知道,你是那娇艳的蔷薇,向往自由与天地,拿的起放得下,清醒克制。”
“而我,却深陷其中,不愿脱身。”
“至此,我不得不承认,你我之间,自始至终,被掌控的是我,被囚困的是我。”
“簌簌,我如今纵在万人之上,为你折腰俯首,心甘情愿。”
“从前的事,你不愿提,我亦想一笔抹去。但如今思来,那些经历已经让你胆战心惊,记忆铭刻,我亦无法坦然忘记。”
“簌簌,我曾囚你一年。”
“之后的三年,我不会再踏出紫宸殿半步,算作惩罚,算作反省,算作我的悔过。”
“三年之后,我定去寻你。”
……
“簌簌,你知我名行昭,但你可知,这行昭二字,所意为何。”
“取自《文心雕龙·宗经》。”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这是舅舅为我取的字,他知道我的仇恨,知道我心中的怨气,期盼我放下这些过往,做一个如日月般坦荡的君子。”
“他送我青玉手串,并在大慈恩寺开了光,盼我心中念佛,常怀善意,但我没有做到,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君子不能掌权,更不能治国。”
“但在你面前,我愿永远做一个君子,就如你所喜欢,所倾慕的那个未婚夫一样。”
“簌簌,等我。只求你莫要将我拒之门外,再给我一个追求的机会。”
“燕行昭。”
……
这封信很长,但是陶令仪看的很认真,许久,她看完最后一页,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什么都没有说,将信封重新折好,又放回了包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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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住进去一个女人,且留宿多日,不少的宫人和臣子都看到了,这件事自然是瞒不住的。
没过几天就将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世人都说,陛下这是从贤妃的事里走出来了,又看上了新的女人,要宠幸,要封妃。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陛下这么年轻,又那么俊美,后宫却一空就是空了这么多年,朝臣们的心里都是蠢蠢欲动,都盘算着怎么把自家女儿或是妹妹送到后宫里去。
请求立后个选秀的折子再度席卷而来,但最后的结果如从前一样,燕臻一个没有搭理,那些折子怎么送到紫宸殿的,最后就又怎么退回去。
这日,燕臻召燕长风和几位近臣在紫宸殿商议。
说完正事之后,燕臻忽然对他们宣布:之后除了朝政之外,再不离开紫宸殿的事。
朝臣惊骇异常,纷纷劝阻,但是燕臻决心已定。
显然不是和他们商量的,而且来通知他们的。
朝臣们还要再劝,倒是一旁的燕长风隐约明白了燕臻的心中所想,长叹一声,问道:“陛下可已经决定了?”
燕臻点头,“朕心意已决,退下吧。”
帝王之诺,一言九鼎。
之后,燕臻当真如他自己所承诺的那样,每日除了日常朝政,再也没有出过紫宸殿。
而除了料理朝政之外,他每日唯一会做的,就是思念。
不知簌簌去了哪里,是温暖如春的江南,还是金戈铁马的塞外?
每日躺在床榻之上,摸着床榻旁的一片冰凉,燕臻总是会使劲摩挲手腕上新系上的那条玉带,仿佛是在拥抱着玉带的主人。
好在,只有三年。
第66章 三年
两个月后, 陶令仪到了凉州。
凉州地处陇右道,因为紧邻着两端的附属国,城中的胡人异族比长安只多不少。
因为她不再是偷逃离开的, 所以行动之间也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也有了些经验, 到了凉州城之后, 先和阿英寻了一个落脚处——
一个不大不小的小院,虽然面积比从前在饶州时小了许多,但是地处繁华,地段好上许多。
安家落户之后,陶令仪带着阿英到牙行买了一个老实的婆子洒扫烧饭, 还有一个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小丫鬟在外间伺候做些杂事。
原本还想买一个看家的护卫, 但又怕不安全,想想还是作罢。
在四个人的忙碌布置下, 小院逐渐成型, 陶令仪在凉州的日子也逐渐步入正轨。
凉州虽然算不得偏远,但是相对于长安来说, 还是过于靠北了, 一开始在食宿上很不习惯, 但她现在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好上许多, 渐渐的也适应了, 甚至还能胡姬酒肆里喝上几杯葡萄酒。
且因为凉州多胡人,酒楼食肆里不仅能吃饭喝酒,更能听曲儿赏舞, 活泼热辣的胡姬美人穿着艳色胡衫, 在围坐的宾客中跳胡旋舞, 衣袂飘飘, 眼波勾人。
别说是醉了酒的男子对此欲罢不能,便是陶令仪这个女儿家,都会被吸引的移不开眼。
相比于饶州的富足安乐,凉州城更加的自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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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凉州和长安距离千里之远,但陶令仪的近况仍旧会传到燕臻的耳朵里。
簌簌一个人离开长安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无论如何都是放心不下的,因此沿路一直有人保护她,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深夜,他常会翻一翻手边日渐加厚的信件,仿佛透过这些轻薄的信纸,就看到了簌簌在他面前。
看她一路游山玩水,看她在胡姬酒肆买茶吃酒,看她在庭院中读书弹琴……
燕臻搁下那些回禀的密信,命人取笔研墨,摊开空白的画卷,他在一派安静中落笔,簌簌的模样就在他的脑海中,几乎不用犹豫,笔触流畅成型——
长榻上,一身杏黄春衫的陶令仪盘腿而坐,怀里抱着紫檀木的五弦琵琶,上嵌玉石和螺钿,映衬着她皙白的手背,比春景更美。
勾出初图之后,他换笔沾墨,在已经成型的五官上轻轻描摹,动作异常轻柔,好像那不是一副画,而是陶令仪当真在他眼前。
他是为她画眉染发,而不是借画思人。
有事朝臣求见,看着他们的陛下当真如从前所说的那样,再也没有踏出过紫宸殿半步,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谁都知道,当今陛下不是薄情,而是将这一腔真心都搭到那位贤妃娘娘身上了,只可惜贤妃娘娘仙逝多年,陛下的一颗心也空落落的找不到归处,只能空置后宫。
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过于重情并不是好事,前朝不是没有后宫乱政的前车之鉴,后宫不稳,前朝必定会跟着乱起来。
如今他们的陛下是后宫空无一人,登基几年只有那一个妃子,又是随王的家臣之女,倒也算得上另一种程度上的雨露均沾。
可是若单单只是不立后也就罢了,后宫里连个女人都瞧不见,如此一来,没有子嗣,皇位不稳。
群臣为此都急得火烧眉毛,燕臻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概不理会。
折子不看,原封不动的退回去;朝会有人提起,就直接岔过去,有没有眼力见的人再提起,第二天便能教他后院起火,再严重者,几十年前的旧账都能被翻出来。
好在燕臻虽然后妃凋零,膝下子息不丰,政局还算稳定,这与他多年如一日的勤勉是分不开的。
在大雍盘踞了多年的陶家终于被彻底拔出,搜出来的银两将国库的门都要挤出来,朝廷手里宽裕,燕臻主动减免赋税,用这些银子在各地建学堂,鼓励教育科举。
这些年朝中人来人往,许多顽固不化的老臣都被燕臻逐渐地提出了重臣队伍,反而是不顾劝阻的提拔了许多年轻的臣子。
科举由三年一次改为一年一次,这些人多数都是从最低层的贫寒之家考上来的,英雄不问出处,燕臻一视同仁,甚至对于他们的看重,更优于那些鼎盛多年的勋贵之臣。
也正是因此,民间兴起学风,不断地往朝廷输送人才。
人多的同时,朝廷里的官位却没有多,有些吏治机构反而被接连削减,由此还剩下了一大笔的俸禄。
同时重视官员考核,尤其是最基本的州县父母官,燕臻一直都知道,只有这些人才是与百姓真正接触的,这些也是大雍真正的根基。
除了严肃考核之外,还会每年两派按察使到各地方巡视民情,纠察百官,赏罚分明。
这一系列的改革下来,朝政倒是清明不少,燕臻的身形却是明显削瘦了几分。
有好几次燕长风来回禀事务,看着燕臻愈发清减的面容,都会忍不住地劝:“无论为了什么,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燕臻总是会说:“朕心里有数。”
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放下政事的那一日,可若是因为他离开长安就朝政不稳,无论因为什么,簌簌心里必然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