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凉州, 还是长安, 除了簌簌在哪之外, 其余当真没有任何的区别。
可是簌簌喜欢, 他想知道,她为何而喜欢。
从前她谈起那首《江南愿》的时候,燕臻就知道,她是不愿被拘束在四方院子里的,可后来,还是他将她关了起来。
虽然过去的错误不能修正,以后的路却能陪簌簌慢慢的走。
这样想着,燕臻不知不觉地转回了他的住处附近,他停在其中一颗最繁茂的梨树下,皎洁的月光透过疏影缝隙,洒下一片纯净的光,燕臻伸手拨弄了其中最低矮的一根枝叶,轻轻一碰,雪似的梨花轻盈飘落,落了满掌。
听着枝叶摇曳的簌簌声响,燕臻不自觉勾了勾唇,抬手折下一簇梨花枝,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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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令仪在阿格乐的酒肆待到深夜,期间食客游人换了几波,阿格乐却只弹了一首曲子就下台了,接下来有舞姬乐姬招待,阿格乐忙里偷闲,掀开陶令仪的帘子,走进了她的隔间。
陶令仪正与阿英一边闲聊一边吃饭,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去,对上阿格乐含笑的眼睛。
她仍旧穿着那身大胆的裙装,肩膀白皙光滑,陶令仪看她坐下,忍不住问道:“阿格乐,你不冷吗?”
阿格乐瞧她呆愣愣的样子,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在凉州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天气。”
陶令仪知道她很小就在凉州,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问她,阿格乐却仿佛不愿多提,“是跟着主人家来的大雍,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我就被扔在这儿了。”
“那你的主人呢?去长安了吗?”
“也许是吧,也可能去了洛阳,反正是权贵扎堆的地方。”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总是含着淡淡的讽刺,而后便会主动转开话题,与陶令仪碰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提了。”
陶令仪看得出来,阿格乐没有说实话,可是再往下问,实在不礼貌,她觉得阿格乐是个有故事的女子,听了今天的琵琶,更觉得如此,只是她很有分寸,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阿格乐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笑得风情万种,“簌簌小娘子,你好奇我,我又何尝不是好奇你呢?”
陶令仪朝她眨眨眼,无辜地问:“我怎么了?”
阿格乐指了指她握筷的手指,“这么细嫩的皮肤,一看就是娇养在长安的贵人。”
“……为何是长安?”陶令仪问。
阿格乐笑道:“簌簌,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的官话说的比这里的所有人都更正宗吗?”
陶令仪自然听不出来,听着她这话懵懵的。
阿格乐道:“簌簌,你同我想象的那些京中贵女实在不同,我以为所有的贵女都是矜贵高傲,目空一切的,你却不同,虽然你处处体现着尊贵的出身,却从不嫌弃我们这些乡野小店,反倒乐在其中似的。”
陶令仪默了默,说:“我没有什么尊贵的出身,罪人之女罢了,家里出了事,一路逃到这里。”
阿格乐瞧出她言语之间的低落,轻抿了下唇,给自己又斟上了一壶酒,而后举杯去碰陶令仪手边的杯子,转开话题道:“簌簌,你是不是会弹五弦?”
陶令仪一怔,“你怎么知道?”
阿格乐道:“方才我瞧见你给我打拍子了。”
陶令仪点点头,“小时曾学过……”
话没说完,怀里忽然一沉,阿格乐将自己方才谈过的那个五弦琵琶塞到了陶令仪的怀中。
正好外间的奏曲听了,她笑着看向陶令仪,似是邀请,也像是诱惑,“弹一首吧。”
陶令仪有些犹豫,“可是,我很久没碰过五弦……”
阿格乐却不听她说什么,如一朵盛开的玫瑰,眨眼间就旋了出去,“诸位,有一位不愿露面的小娘子有些技痒,想要为大家弹上一曲,簌簌娘子——”
说着,她隔着堆叠的轻纱,朝陶令仪这边抛了个媚眼。
陶令仪一怔,随即感受到周围热烈而友好的起哄声,长指不知不觉地摸到了琴弦,一串轻灵的曲调从指尖泻下。
低眉续手,她盘腿坐在桌子后,怀抱着琵琶,拢、捻、回、拨,纵是已经多年没有碰过,抬手勾指之间却没有任何的滞涩感,流畅的琵琶声像是一坛醇香的酒,诱人深入。
方才阿格乐谈的是文曲,陶令仪想了想,指尖变换,改奏武曲。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不知是不是这苍凉幽寂的琵琶声实在勾魂入耳,阿英沉浸其中,看着身侧的陶令仪垂头抱琴,耳边有一缕碎发垂落颊侧,温婉中竟透出几分刚毅来。
指停音落,陶令仪按住被拨弹的有些发热的琴弦,久久没有回神。
不绝如缕的赞声传来,还有人想要走进一睹芳容,阿格乐直接挡在陶令仪的隔间之前,不让人随意窥探。
等人群渐渐散去,陶令仪看着阿格乐窈窕的背影,忍不住问:“为何非要我弹?”
阿格乐却道:“受人之托罢了。”
陶令仪一愣,阿格乐却已经起身离开了。
陶令仪迷茫不解,起身想要追过去,却看到不远处的楼梯口,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身影看着有些熟悉,但是隔着帘幕看不真切,她拧眉拨开轻纱,只见到一张俏丽的面孔对着她弯眉浅笑,“簌簌。”
陶令仪愣了许久,才怔怔道:“云禾……?”
她尾音上挑,有些不确定似的,却见对方点了点头,朝她走来。
竟然是许云禾?
算起来,两人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了,许云禾长高了许多,原本有些肉肉的脸颊清瘦下来,与从前的模样有很大的差别。
眉眼之间倒是没有很大的变化,隐约可见从前的跳脱与灵动,一举一动却更显成熟稳重。
陶令仪眼圈霎时通红,愣了一会儿才走上前与她相拥,许云禾从前比陶令仪矮了不少,此时两人抱在一起,竟差不多高了。
“簌簌……”
她早就知道陶令仪的小字,碍于身份,从前没有这样喊过,此时两人相逢在宫外,倒是再没了忌讳。
千里之外的异乡能够再遇见从前的旧友,陶令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云禾,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许云禾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簌簌,许久不见,你比从前清瘦不少。”
陶令仪听着她温柔的语气,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许云禾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傻傻地和她抱着。
最后还是阿格乐看不下去,凉凉地提醒道:“两位贵客,我这还要做生意的。”
陶令仪一怔,不自在地松开手,却被许云禾拉住,她抹了抹眼泪,牵着陶令仪的手走到阿格乐的旁边,“簌簌,我与阿格乐是旧识了。”
“所以,你早知道我在这儿?”陶令仪问。
许云禾开口想要解释,却听阿格乐道:“酒菜已经备下,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说着,她命人重新在窗边摆开一桌,陶令仪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好久的阿英,拉过来同许云禾介绍,而后一齐落座。
阿格乐为几人分别斟酒,许云禾开始讲自己近两年经历的事。
原来她当初离开京城之后,没有敢去繁华的江南,就一路往西北,先停在了凉州,她和阿格乐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她带的盘缠被人偷,是阿格乐救下了她,后来攒了些钱,许云禾没有久留,又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直到今年回到凉州,与阿格乐闲谈的时候,阿格乐提起了陶令仪。
“她说起你的时候,并没有提名字,我就觉得像你,阿格乐说你叫簌簌,我更觉得巧合,原本想直接去见你,结果听人说,你与婢女锁了门出去踏青了,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在这里等。”
听着许云宁的解释,陶令仪总算明白方才阿格乐的试探从何而来。
阿格乐似乎也知道了她的想法,笑着道歉,“受人之托,别怪我。”
几人有说了会话,外间又蜂拥而至来了不少客人,阿格乐朝帘子外看了一眼,“你们说话,我去招呼客人。”
阿格乐走后,许云禾看了一眼陶令仪身后的阿英,陶令仪笑着道:“无妨,有话直接问吧。”
许云禾点点头,问:“簌簌,四年过去,你现在可成亲了?”
她并不知道陶令仪中途又经历了什么。
陶令仪一怔,摇了摇头。
许云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那陛下那边……”
她一开口,就看见陶令仪眼里的闪避,当即了然道:“难怪陛下忽然病重,其实是没在长安了吧。”
陶令仪叹道:“前几日出门,我本来带着阿英想要郊外的梨园小住些时日,你知道,我一向喜欢赏景,我在那里遇见他了。”
虽然已经猜到,但是听陶令仪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许云禾还是有些震惊,她悄悄觑着陶令仪的神色,感叹道:“他竟当真能放着皇帝不做,来寻你。”
陶令仪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下来,陶令仪转开话题,问道:“云禾,这四年,你可成亲了?”
她一直都知道,许云禾心里的那个人是谁,此时问出这个问题,竟不知道自己是不起想听到“是”的回答。
她盼她幸福,又怕她还没有走出来。
不想许云禾朝她莞尔一笑,撩了一下额边的碎发,笑着道:“自然成亲了,你没发现,我如今梳的已经是妇人发髻了吗?”
陶令仪愣怔一瞬,眨了眨眼,“什么时候的事?”
“说来话长。”许云禾轻笑,而后给陶令仪夹菜,说,“小时候没见过男子,只以为燕长风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这么多年,离开之后才想明白,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我何必沉溺过去?”
她看向陶令仪,认真地问:“簌簌,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再认识新的人,我明日要陪我夫君到平远侯府上赴宴,簌簌,你同我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新配的眼镜,晕乎乎的,字数不多,明天多更
第70章 陆郎
“你夫君?”
陶令仪愣了一瞬, 随即转头认真地看向许云禾,“你夫君对你如何?”
许云禾笑道:“你觉得呢?”
一个人的幸福是能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陶令仪看着她心都软了。
许云禾介绍道:“他是孟州承立伯府的幼子, 前面有六七个兄长,他自幼就不在孟州, 在外游历, 我们就是在凉州相识的,如今也打算在凉州长住。”
陶令仪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大约也会在凉州长住一段时日,我们又能多见面了。”
许云禾追问:“明日你可要和我一起去赴平远侯府的宴会?”
陶令仪有些犹豫,自从她离开京城之后, 就再也没有出席过这样的场合, 就算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其实也很少赴宴露面。
许云禾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安慰道:“今晚我命人把请帖送到你家中, 若是去的话,给我传个信, 我明日晨起派人来接你。”
“好。”
陶令仪应下, 与她边吃边聊, 又说了许多趣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许云禾往外看了看, “天色不早了,簌簌,我命人送你回去吧。”
陶令仪一怔, “你不是自己来的?”
许云禾轻笑, “我夫君就等在外面。”
两人在这酒肆里叙了一下午的旧, 许云禾的夫君就在外面等了这么久?
陶令仪一下子局促起来, 许云禾却并不在意,只问,“簌簌,要不要见一见我夫君?”
陶令仪犹豫着没有答话,许云禾已经走过来拉她的手,“走吧,总要见面的。”
她将陶令仪拉起来,陶令仪半推半就,跟着她走出酒肆的后门,果然见到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见到院子门被推开,一个身着青绿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过来,先朝着许云禾温和一笑,而后对陶令仪客气地揖了一礼。
陶令仪跟在许云禾的后面,也微微福了福身,而后悄悄地问许云禾,“我应当怎么与你夫君称呼?”
许云禾介绍道:“这位是唐娘子。”
她说的是陶令仪在此处的化名,唐素。
然后又道:“簌簌,这是我夫君,陆铖。”
陶令仪微微颔首,“陆郎君。”
虽然是许云禾的夫君,但是面对着陌生的人,陶令仪还是有些许的尴尬,问候了一句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许云禾也能瞧出她的不自在,善解人意地拉着陶令仪,正要对陆铖说什么,就看到马车的另一侧忽然又绕过来一道身影,“嫂嫂,这么久了都么瞧见我?”
许云禾和陶令仪齐齐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晕黄的暮色之下,一个身着墨蓝色锦袍的男子翻身下马,抬步走到了许云禾和陶令仪两人跟前。
“小弟见过嫂嫂。”他先朝许云禾拱手,再去看一旁的陶令仪。
“唐小娘子。”他应当是听到了几人方才的对话,看到陶令仪并不惊讶,且能直接称呼出她的身份。
陶令仪不太适应这个场合,稍稍有些无措,那人似乎是瞧出来了,朝她温和一笑。
陆铖主动解释道:“这是我的堂弟陆鹤承,一向没有规矩,让唐小娘子见笑了。”
许云禾捕捉到两人间的动作,微微一笑,看向陆铖,“夫君,你不是说有事要与我说吗?”
陆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娘子,家中确实有些事要请你处理。”
许云禾满意地点点头,趁机看向一旁的陆鹤承,“鹤承,不如就由你送簌簌回家吧?”
陆鹤承和陶令仪皆是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许云禾已经逃之夭夭了,临走之前还朝陶令仪眨了眨眼,似是在暗示什么。
陶令仪怔了一瞬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看向陆鹤承,“陆郎君,抱歉,还是不麻烦你了,我有婢女跟着就好。”
也不知陆鹤承到底是有没有察觉到许云禾的心思,总之面上除了最开始的稍稍怔住之外,便很快恢复如常了,他看向陶令仪,温声道:“天色这么晚,怎么好让唐小娘子自己回去,若是路上当真遇到什么意外,岂非鹤承的不是?”
他温柔地笑笑,“若是小娘子信得过在下,还是让我送娘子一程吧。”
他这么说,陶令仪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答应道:“辛苦陆郎君了。”
她的住处离着这里并不算远,路上只要两刻多钟,陆鹤承上马引路,始终跟随在马车左右,他路上的话并不多,只有在问路的时候会主动开口,让陶令仪不会紧张,更不会厌烦。
稍有些不自在的心终于落了地,马车在宅院侧门停下,陆鹤承翻身下马,主动替陶令仪撩开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