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仪一愣,最终还是咬唇点了点头。
纱布泡着血水往外送出来七八盆,颜色红得骇人,陶令仪坐在殿外的软塌上,心口砰砰直跳,直到薛呈端着一个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一支断箭。
陶令仪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人也不知不觉地扶着矮桌站起来,看向那柄断箭,箭矢上还沾着燕臻的血,旁边堆满了殷红的纱布。
看出陶令仪眼里的担心,薛呈连忙回禀道:“娘娘放心,陛下已经脱离危险了,此时已经喝了药睡下了。”
陶令仪进了紫宸殿以后,连口水都没想起来喝,听到这话终于松了口气,“我去看看他。”
说着,她抬步便要往里走。
薛呈手里端着托盘,想拦也拦不住,又不敢真的无礼,只得将她放进去。
陶令仪走到龙榻旁,看着榻上的燕臻,眼眶不自觉的红了一圈,泪水涟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落,成串滴在燕臻搭在床沿的手背上。
“燕臻……”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露了哭腔,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千万别有事。”
若是因为我出了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她心里想着,最后抬手握住他被自己的眼泪打湿的手背,动作异常轻柔。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薛呈已经去而复返,看着她在榻旁守着不动,劝道:“娘娘,张医正还没走,给您也把把脉吧,方才您也受惊了。”
听了这话,陶令仪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只觉得有些奇怪,分明薛呈方才并不在现场,怎么会如此贴心?
但转念一想连晖就在外面,想必是连晖与他交代的,这位连将军看上去冷面冷心,实际上倒是个细心的人。
她如此想着,便也点了点头,离开了内殿。
却没有注意到,搭在床榻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似乎是一个摩挲指根的动作。
张医正给她诊过脉,开了些安神的药,而后又叮嘱了几句,便退下了。
今日的事,的确对陶令仪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方才因为燕臻受伤,她的心思都扑在他的身上,现下知道燕臻无事,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陶郁林。
脖颈处仍旧留有一圈红痕,现在还火辣辣的,好似还有人在掐着她的脖子似的。
她坐在榻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一圈青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方才陶郁林的神情面目仿佛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每一句绝情和心狠的话都在她的耳边重复回荡。
她贴着床榻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安静垂泪时,却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娘娘,奴婢已经烧好水了,可以沐浴了。”
她的身上脏污一片,的确需要好好洗一洗,因此,她埋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却又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来得及吩咐人烧水,一丝莫名的怀疑从心底闪过,又飞快的消失。
陶令仪站起身,掩饰着哭腔,点了点头。
紫宸殿的偏殿她曾经也住过,但多半时候都是宿在长乐殿,这里并没有她的衣物,陶令仪隔着屏风唤来方才的那个小婢女,“泠儿,你到长乐殿给我拿些干净的衣裳。”
她并不知道长乐殿已经被燕臻一把火烧了,泠儿也没有解释,只道:“奴婢已经把衣裳取来了,就挂在屏风上,您若是有什么事再吩咐奴婢。”
陶令仪暗叹燕臻身边人的体贴,又不自觉想到晴岁和阿英。
不知道她们两个如今怎么样了。
她轻叹一口气,迈出浴桶,用宽大柔软的巾布将自己裹住,擦干,换上了泠儿准备的衣裳。
那是一套柔软的寝衣,陶令仪穿上之后,便回了榻上歇息。
昨夜几乎一夜未睡,此时一碰枕头,就立刻沉入了梦境。
然而,就是做梦也不得安生。
燕臻舍命救她的那一幕就像是刻在眼底似的,反反复复的在脑中重复,而后便是燕臻瘫倒在她的怀中,一张脸苍白无血色,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因为没有力气,只到半空就垂落了。
宽大的衣袖蹭到小臂以上,露出手腕上的一截青色矜带,他浑身上下都染着血,只有那一截手腕被保护的很好,未染纤尘。
“簌簌……”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最后却只说了半个字,便遽然咽了气。
“不,不要……”
陶令仪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因为起的太急,她甚至有那么一刻的懵然,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哪儿,痛苦地按住了发胀的太阳穴。
“来人……”
泠儿听到她的声音,疾步走进来,“娘娘,怎么了?”
陶令仪哑声开口,“陛下如何了?”
泠儿微妙地顿了顿,但是因为陶令仪低着头,并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连忙回道:“陛下已经无碍了,此时在歇息。”
陶令仪当即便要起身下床,可一踩到实地,忽然身子晃了晃,还好泠儿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才没有让她摔倒。
“娘娘,您还是好好歇着吧,反正陛下也没有醒来,您可别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泠儿劝道。
陶令仪揉着眉心点了点头,没有逞强。
泠儿松口气,“娘娘上榻歇着,奴婢给您倒些热水来。”
她说着便要退下,却被陶令仪叫住,“去给我找一个绣架,和竹青色的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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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重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外传,否则容易引起朝局动荡。
紫宸殿当值的宫人日夜轮守,连晖带着金吾卫护在外围,除了一些近臣之外,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正殿内。
燕臻倚靠在榻上,御医正给他上药包扎,“陛下,伤口里面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只剩外面的皮外伤,还要再养些日子。”
“朕知道了。”燕臻并不意外,点头嗯了一下,而后将半解开的衣裳穿好,因为伤口挨近右肩,他只能抬一边的胳膊,衣襟敞着,贴身时候的宫人想要上前替他系上扣子。
然而还没来得及上前,便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陛下,娘娘来了。”
燕臻稍一怔,而后立刻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在榻旁候着的几人很有眼力见地拱手,躬身退了出去。
陶令仪进来的时候,燕臻身边空无一人,衣襟半解,露出一大片刚包好的纱布,他正艰难地抬手想给自己系上襟扣,然而半晌都抬不起胳膊来,并且因为用力,将雪白的纱布又洇出了血来。
“诶,别动。”
陶令仪一眼便瞧见那刺目的红,她快走几步将他按住,嗔怒道:“怎么不叫人来伺候你?”
燕臻笑看着陶令仪,认真道:“除了你,我不想让旁人碰我。”
陶令仪甚是无语,“你受伤呢。”
燕臻如何听不出陶令仪言下的关切来,他顺着杆子就往上爬,软声道:“簌簌帮我。”
陶令仪不想就这样被他拿捏,侧着身子不想理他,却不想燕臻也不再逼她,就自己抬手,伤口霎时崩开,鲜血涌出,他痛苦地闷哼一声。
陶令仪听到动静转身,看着他肩上的纱布已经完全被染红了,脸色苍白,额上沁满了冷汗。
她里唾骂自己没出息,连忙按住他的手,妥协道:“好,我帮你。”
说着,她稍稍坐近了一些,俯身替燕臻一颗一颗地系上襟扣。
两人挨得很近,但是谁都没有出声,寝殿里安静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少倾,还是陶令仪先开了口,“以后莫要如此了。”
这样的情景,他已经幻想了半年,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今日却成了真。
燕臻直勾勾地盯着她,怕她再离开似的,将她锁在自己的视线之中,“簌簌,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救你的。”
陶令仪手下动作一顿,“你是皇帝,江山和百姓,都不能轻易抛下,为了我不值得。”
她说的认真,燕臻答得坦然,“只要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陶令仪一怔,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便听燕臻接着道:“簌簌,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我不能没有你。”
如从前一样的语气,但不同的是,陶令仪没有立时否决。
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
而后什么也没说,直接起身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燕臻眼底闪过一起失望,但也知道此时不能把她逼得太紧,否则会适得其反。
他没有去追,而是自己系上了最后一颗扣子,而后吩咐人传膳。
薛呈也正巧在此时进来,“陛下,随王来了。”
“让他进来吧。”
燕长风穿着一身窄袖胡服走入紫宸殿,装束利落,只看他这打扮,燕臻就知道他刚从衙门过来。
他点点桌前的椅子,“坐吧。”
燕长风行礼之后,在燕臻的书桌前坐下,“陛下,已经处理完了。”
他不等燕臻去问,便主动禀报道:“除了惠宜之外,还有陇右的张孟。他曾经是陶郁州的手下。先前陛下与陶郁州借兵围了定国公府,陶郁州心里一直对陶家有愧疚,所以才会帮着搭了一下两人之间的线,其余旁的,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了。”
燕臻并不意外,听到陶郁州的名字的时候,眼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淡淡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是。”燕长风拱了拱手,应下。
两人聊完了正事,燕长风便把视线挪到了燕臻的手臂上,“陛下伤的重不重。”
燕臻摇摇头,“放心,朕心里有数。”
说着,他不自觉看向方才陶令仪碰过的襟扣,浅笑了一下。
燕长风如何看不出他眼底的笑意是因何而起,再想起方才在殿门口看到的人影,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就不怕自己没算好,当真赔了命进去。”
陶郁林的造反不是假的,那杯毒酒也不是假的,陶郁林会拿陶令仪的命威胁他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可在他再度返回陶令仪所居的小院之前,已经吩咐连晖将陶郁林的人都清理干净了,之后再出现的,都是他的人。
在陶郁林面前,燕臻是当真要喝下那杯毒酒,彼时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认命的念头。
却不想陶令仪袖中的匕首救了两人一命。
而最后那一箭,自然就是他安排的。
他知道,以簌簌的性子,他若是为了救她而倒在她的跟前,必定不会再是将他拒绝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看现在,不就是了。
他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与燕长风道:“放心,连晖的箭术如何,你还不清楚吗?只是……”
话未说完,房门外忽然响起哐当一声。
燕臻和燕长风具是一怔,齐齐看过去。
不知道何时被推开一拳宽的门缝外,陶令仪手里攥着一个青色的玉带,脸色煞白。
燕臻大惊,霍的起身,“簌簌。”
他顾不得燕长风还在,疾步走过去就要将她拉住,“簌簌,听我解释。”
陶令仪看着他,沉默半晌,忽地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作者有话说:
狗子:好险,老婆差点就原谅我了,想办法作个死
明天下午四点一更,晚上一更
第64章 醒悟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内回响, 不止是里面坐着的燕长风听见了,殿外急匆匆追过来,想要将陶令仪拦住的一众宫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就十分安静的内殿更是一片死寂, 宫人们都被这一幕惊得呆愣了一瞬,等到燕臻凌厉的目光扫过来之后,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动作齐整的好似一丛被一刀割断的韭菜苗。
身后的燕长风也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飞快地反应过来,背过了身。
燕臻闭了闭眼睛,没顾得上被甩了一巴掌的侧脸,抬手一把将陶令仪拉住, 将要解释, 却被陶令仪猛的推开,“别碰我!”
陶令仪眼底通红一片, 晶亮亮地堆着眼泪, 她深呼一口气,没让眼泪滴下来, 看着燕臻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别碰我。”
说完这句话, 她就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似的, 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始终紧握着的右手也无意识地松开。
一抹竹青色飘然落下,燕臻下意识低头去看,只见一条竹青色的玉带掉在靴边, 上面用银线勾着几片竹叶。
这根玉带是陶令仪前几日新绣的, 就在燕臻受伤的第一天, 她看到他手腕上的那条已经明显磨损的, 从火场救下的那一条玉带之后,还是无可避免地心软了。
今日她来看燕臻,正好把这新绣的玉带送给他,结果被他方才插科打诨地说了些混账话,竟把这回事忘了。
走到路上忽然想起这回事,折回来想把这送给他,却没想到在门外听到这样的话。
难怪最近几日有那么多事都让她觉得奇怪,原来燕臻都是骗她的。
“所以,前几日你根本没有昏迷?”她咬了下唇,轻声开口,似是在怀疑自己怎么这样傻。
燕臻捡起那玉带握在手里,轻咳一声,本想摇头,却对上陶令仪含着水雾的杏眸,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陶令仪眼底的最后一次光亮一簇簇地灭掉,她看着燕臻点点头,而后转身就走。
燕臻连忙追过去,他虽然肩膀有伤,可力气仍旧很大,轻而易举地就把陶令仪禁锢在怀中。
但是揽在怀中的时候,他一手环着她脊背,一手轻轻地安抚,“簌簌,听我解释。”
他怕像以前一样,把陶令仪弄疼。
但是陶令仪并不愿待在他的怀里,她拼命地捶他,推他,燕臻不得不再用些力道将她环住,肩膀的伤口再度崩出血来,可他就像没有感觉一般,始终没有放开手。
“簌簌,对不起,对不起……”
燕臻看到那新绣的玉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在簌簌的心里,已经在动摇中偏向于原谅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后悔。
他终于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
陶令仪也看到了燕臻肩膀上洇透出来的血红,挨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倏地一顿,转念又想到这是燕臻故意的,抬起胳膊使劲锤了他一下。
燕臻配合地低声□□了一声,“簌簌,伤口是真的。”
陶令仪却没有同他做戏的意思,“燕臻,放开我。”
“燕臻。”最后再唤他名字的时候,陶令仪的语气已经明显冷了下来。
燕臻与她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缓缓松开了抱着她的手。
陶令仪使劲瞪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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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臻就站在殿门口,看着陶令仪的身形渐行渐远,沉默许久。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拧眉回头,却是燕长风。
燕长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着陶令仪一路往前没有回头的背影,忍不住感叹,“看着柔弱,实际是个倔强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