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簌簌,别再离开了……”
他喃喃着,却听到身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陛下,陛下,该用晚膳了。”
是薛呈。
燕臻的意识率先苏醒,他缓了几息才睁开眼睛,环顾自己身处的房间——
是紫宸殿的后殿。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上,除了大氅之外,还有一床厚厚的被子,伸手一摸,还有温度。
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没有大雪,也没有空寂的空殿。
是梦吧。
他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腾地一下坐起身,将碍眼的薛呈推开,走向床榻。
原本该在榻上安睡的陶令仪没了踪影,床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榻的最里侧,几乎看不出有人休息过的痕迹。
——簌簌呢?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难道方才梦到的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燕臻抬手扶住床栏,眼前一黑,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薛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他扶住,“陛下,您没事吧?”
燕臻摆了摆手,而后似乎不敢开口似的,沉默了好半晌才问:“簌簌呢?”
他的语气很轻,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好在薛呈没有再质疑他这话,立刻回答道:“娘娘在偏殿沐浴。”
他的话音刚落,燕臻倏地转身,一下子推开了跟前的门,快步走到偏殿,原本想要推门而进,走到门前却还是停住了步子,他抬手,手指微蜷,轻声敲了敲门。
“簌簌……”
他轻声开口。
没等太久,里面传来了陶令仪的声音,“怎么了?”
燕臻这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险些昏过去,好在薛呈即时将他扶住。
“陛下,您没事……”
燕臻抬手打断薛呈的关切,只急不可待地又问了一句,“簌簌,我能进去吗?”
陶令仪沐浴的时候,一向不喜欢有人伺候,她的发热和风寒并不严重,睡了一觉之后,身上出了好多汗,将衣裳都黏在了身上,很不舒服。
于是,她便让人烧水沐浴。
外间虽然下着雪,又是凛冽寒冬,可是紫宸殿里一直烧些地龙,还有碳火,热汽在房间里氤氲,陶令仪沉浸其中,舒服得都要睡过去。
这时外间却忽然传来燕臻的声音。
虽然隔着一扇门板,虽然他在极力克制,可是陶令仪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
“簌簌,我能进来吗?”
没有听到陶令仪的回答,燕臻又问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填满了不安。
陶令仪轻蹙起眉,她起身从浴桶里走出来,用宽大的巾帕将自己裹了起来,“怎么了?”
燕臻终于再度听到她的声音,这下再也等不下去,推门走了进去。
宽大的落地屏风后,陶令仪衣衫不整,甚至都在巾帕外面披了一件长衫,头发还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
燕臻却再也等不及,他疾步走过去,一把将陶令仪抱在怀中,胸膛贴着她的手臂,似乎有暖流涌过,少女的温度填满了他的整颗心脏。
陶令仪看着他的动作,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愣了愣,而后才抬起胳膊回抱住他,“怎么了?”
看着这样的燕臻,她几乎可以确定,方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可是燕臻却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我醒来,你不在。”
好似孩童在耍赖一般,燕臻把头埋在陶令仪的颈侧,“簌簌,吓死我了。”
他是没有安全感。
从陶令仪假死离宫的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紫宸殿,说是他的寝宫,实际上他夜夜不得安寝。
如今簌簌跟他回来了,他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睡一个好觉了,可是醒来发现她不在,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心底是多么的绝望。
他怕这只是一个梦。
他怕簌簌根本没有和他回来,这眼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
是他臆想出来的梦。
“簌簌。”燕臻紧紧抱住陶令仪,“别再离开我了。”
“别再离开我了。”
陶令仪听着他喃喃不断的重复,差不多也能猜到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她抬手将他回抱的更紧,低声安抚道:“我就再你身边。”
两人就在这里,站着拥抱好久,直到燕臻的理智回神,他才缓缓松开陶令仪,“我先离开,你继续沐浴。”
说完,又有些不舍地说:“我在寝殿等你,能不能快点回来。”
陶令仪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再看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外裳,默了默,问:“你给我沐发,好不好?”
燕臻眸光一亮,“求之不得。”
于是,陶令仪解开衣裳重新回到浴桶里,铺着花瓣的热水将她再度包裹,燕臻坐在浴桶后面,从一旁的热水桶里舀出一勺热水,浇到她已经有些变凉的长发上。
像是瀑布一般,热水从头顶洒落,洇湿了她的长发,也浇湿了燕臻的衣摆和袖口。
可他浑似未觉,按着陶令仪的吩咐,认真地替她梳开长发,然后再用柏叶水浇洗,慢慢揉搓。
这是他第一次为女子沐发,洗的很慢,却很认真,他不敢太用力,只怕会弄疼了陶令仪,又觉得头发太长,怕会藏污纳垢,因此梳洗了一遍又一遍。
等最后一遍洗过,他用干净的帕子将她的湿发裹住,轻轻地擦。
等擦完之后,又换了一条,重复方才的步骤,因为他的东西很轻,除了头皮微微有些酥麻的痒意之外,陶令仪几乎没有旁的感觉,她枕在浴桶边,眉眼之间都是惬意。
等给她沐浴完,又擦干之后,燕臻揉了揉酸麻的手臂,终于站起身,看着陶令仪舒展的眉目,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陶令仪早就感觉到他的动作,并不意外,甚至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抬手扯住了他的手臂。
是挽留的意思。
燕臻垂眸,览尽悠悠花瓣下的无边春色。
手掌发热,他顺势拖住陶令仪的下巴,再度低头吻了上去。
唇舌交缠,这不是第一次。
可是在亲吻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流动,是温柔,是情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没有亲很久,燕臻克制着自己的力道,很快就松开了陶令仪。
可是陶令仪仍有些气喘,氤氲的水雾之间,她似乎看到了燕臻眼底的情绪。
“好了,再这样下去,水都要凉了。”燕臻抬手伸进浴桶,感知了一下桶里的温度,已经比方才凉了许多。
燕臻后退半步,转身要离开,“我先出去,到寝殿里等你。”
“簌簌,你风寒还没好,别太……”
哗啦——
骤起的水声打断了他的嘱咐,陶令仪直接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从后面环抱住燕臻的肩膀。
原本只有衣襟和袖口被打湿,这下被陶令仪一抱,半桶水都浇在了他的身上,燕臻轻蹙了下眉,微沉了语气,“簌簌……”
可还没说完,便听到陶令仪委屈的声音,“你是不是想骂我?”
燕臻发现自己现在拿身前这个小女子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哪里敢?”
说着,他抬起环在颈间的一双玉臂。转身面向她,与她认真对视,“簌簌,我是怕你着凉。”
大约是和燕臻待久了,这样的姿势和情景下,陶令仪竟然也顾不得害羞了,她死死抱着燕臻的脖颈不放,“我不想让你离开。”
无奈,燕臻只能再叫人送热水进来,而后将半湿的衣裳脱掉,抱着陶令仪再度进了浴桶。
温热的雾气将两人的身影遮住,若隐若无的,只有迷离喘/息。
直到半个时辰后,陶令仪才被燕臻从浴桶里抱出来,身上裹着柔软的布巾,软软地枕在燕臻地臂膀之上。
燕臻还算顾念她的身子,知道她尚有风寒未愈,到底是没有真的做什么。
就算是只接吻,就足以让陶令仪软绵绵地挣扎不动,可即便如此,她也始终没有松开抱着燕臻的胳膊。
燕臻随便穿了一件衣裳,将陶令仪抱到寝殿的床榻上,陶令仪这才松开手指,安静又乖巧地躺下,燕臻拉过被子将她盖住,想要到偏殿将衣裳穿好,转身之前,却又被陶令仪扯住了袖口。
“怎么了簌簌?”燕臻有些惊讶,原本以为陶令仪定然已经睡了。
却不想她竟然还没睡,听到他的声音,还竭力睁大了一双杏眼,盯着他。
“怎么了?”以为她是不舒服了,燕臻轻蹙眉头,蹲到她的床边,抬手贴住她的额头,想要试一试温度。
可是手背刚碰到她的额头,就被陶令仪双手抱住,“行昭哥哥。”
她轻声地唤。
久未听到这个称呼,燕臻不由得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簌簌,我……”
陶令仪知道他想说什么,她轻笑着打断他,温柔道:“行昭哥哥,别怕。”
“我就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汪山中温泉,飞快地注入了他的心脏,将他原本被冻得冰冷的血脉重新救活。
方才陶令仪一直缠着他,不愿意让他离开时,燕臻便知道,她是在用这样的法子安慰自己。
分明不是她的错,可是最后,她却愿意主动弥补。
燕臻说不出旁的什么话,只有满心的感激,对于陶令仪的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他领受了,接受了,记在心里了。
却没想到,她竟然愿意把情话说出口——“行昭哥哥,别怕。”
“我就在你身边。”
……
“我就在你身边。”
燕臻僵在原地,仿佛已经听不到旁的任何声音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一个陶令仪。
说不尽的喜爱,说不尽的感激。
他沉默半晌,只深深地盯着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最后,还是陶令仪先打破了沉默,“好了,你去更衣吧。”
燕臻这才如梦初醒,哑声说了一句,“谢谢。”
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陶令仪知道,燕臻是无法承受她方才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待下去。
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一抹轻笑,陶令仪翻了个身,脑海里却仍是燕臻僵硬的模样。
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陶令仪一向如此。
她自问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只有一颗心,从始至终都属于自己。
从前离开燕臻,是因为她想要离开。
如今回到燕臻身边,也是因为,她想要回来。
她的所有决定,都只和自己相关,无论旁人。
从前的确错过了很多,陶令仪并不希望燕臻对她时刻战战兢兢,心里没有一刻踏实,那样不止燕臻心里不安,她在燕臻身边也不会舒服。
既然已经选择重修于好,就没有必要再矜持着情绪,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两人消除了心中的隔阂,才能更好的相处,才能走得更长远。
更何况,她很了解自己,也愿意承认,她喜欢燕臻。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愿意为他停留,愿意让他走到自己的身边,愿意嫁给他,也愿意与他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而除此之外……
陶令仪唇边的笑意更浓。
因为她更清楚的是,两人之间,不止她一人动心,燕臻爱她,只会更甚。
第97章 除夕
大婚之日定在二月初三, 在婚礼之前,先是除夕。
按规矩,陶令仪应该在宫外待嫁, 虽然她如今只剩孤身一人,但是燕臻早已为她赐下封号, 再赐一座宅院, 也并不难。
但是燕臻却执意要她就在紫宸殿,只恨不得一刻都不和她分开。
“人家都说,婚前是不能见面的。”陶令仪靠在榻上,看着燕臻连朝服都还没有脱,就急匆匆地回来和她一起用膳, 忍不住揶揄。
燕臻给陶令仪盛了一碗她往日最爱喝的冬笋汤, 一本正经道:“人家说的是婚前一个月不能见面,若是一直不见, 岂不是盲婚哑嫁?”
“我大雍朝何等开放包容, 一向不提倡这般的陋习。”
说胡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陶令仪看着他, 忍不住问:“那等一月之后, 你当真要一个月不和我见面?”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 就是想听燕臻接下来想要如何辩解, 却不想他抿了一口汤, 而后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陶令仪一愣。
燕臻放下汤碗,侧身握住陶令仪的手,“簌簌, 我不想冒一点的险。”
陶令仪没有听懂, 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燕臻看着她, 轻声道:“我不想让我们的感情再冒一点的险, 簌簌,我好不容易将你娶回来,必定尊之爱之。”
他一向不信回神,只信奉自己。
从前手腕上带着一串碧玉手串,他曾经与陶令仪说过,那是陶郁州替他在大慈恩寺开过光的佛珠,带在手上,就算不能向佛,也算是有个忌惮。
但是燕臻一向我行我素,从不忌讳鬼神。
但是近来,陶令仪时不时就能看到他拨弄佛珠,不似从前那般傲慢的神情,看上去倒还真有几分虔诚。
陶令仪想到燕臻那副模样就有些想笑,望着燕臻的眼睛眉眼弯弯,燕臻察觉到她的表情,搁下碗筷,抬手将她抱住,掐着眼神,“簌簌,若是当真要你我分开,会不会想我?”
陶令仪最知道怎么拿捏人的,扬了扬眉,“不想。”
燕臻看着她一副模样,骄矜的好似藏在尾巴后面的小狐狸,他俯身在她的耳边落下一吻,“好吧,看来只有我会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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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令仪如今的身体比从前好上许多,风寒入体,不过喝了七八日的药就好得差不多了,等到除夕之日,她已经完全康复,且这段日子每日山珍海味的进补,竟比刚回京的时候圆润了一些。
腊月三十,除夕。
陶令仪手执狼毫,伏在桌边正写认真地写着什么,窗外有流光泼在雪上,迎着明亮的朝阳,洒进书房里,透在纸上,竟给浓黑的墨色都染上了一层金黄。
陶令仪穿了一身淡金印花对襟窄袖小袄,下着妃色长裙,外罩翻领披袄,上用金线勾出福纹,艳而不妖,华贵端庄。
燕臻走进殿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处景象,陶令仪低头悬腕,写得认真,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靠近。
燕臻对着跟随的薛呈等人打了个手势,薛呈等立刻会意,退到殿外守着,燕臻独自上前,脚步很轻,没有打扰到陶令仪。
直到最后一笔写成,燕臻才轻声念起纸上的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