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妥协一般蹭到她的脸色,低声道:“怕你不和我走,所以舍不得。”
舍不得与她分开,也舍不得不看她。
所以只能白日不来,夜里偷偷见她。
因为不知道,她到底愿不愿意和自己回长安。
今日派连晖来,便是怕听到簌簌拒绝的答案,燕臻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学会了逃避。
可是最终连晖传回来的话,仍是拒绝,“回陛下,娘娘说,明日一早回客栈。”
听到这话,他再也控制不住,或许有失落,也有不舍,重重情绪交织在一起,缠绕着心脏,驱使着他过来见她。
“簌簌……”他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口,“你仍是不愿意回长安吗?”
两人离得很近,肌肤相贴,心脏相近,陶令仪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燕臻呼吸之间的起伏,他在不安地等待。
燕臻的这幅模样恐怕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见过,陶令仪抿唇看了他许久,才反问道:“谁说我不想回长安了?”
燕臻一愣,“那你不是……”
倏地,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顿住了。
陶令仪双眸弯弯,狡黠如狐,“回长安之前,难道不需要回客栈收拾行李?”
纵然已经猜到了她的答案,燕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重复道:“你当真愿意吗?”
燕臻一向强势果决,甚少会有这般自我怀疑,犹豫的时候,但是面对陶令仪,他总是毫无办法。
“已经第二次被人当作自己的替身了。”陶令仪故意鼓了一下腮帮,“这滋味儿也怪不好受的。”
燕臻听着她俏皮的语气,喜不自胜地将她搂紧,而后使劲吻了她一口。
他的力度不轻,陶令仪白嫩的脸颊顿时泛起一小片粉红。
燕臻保证道:“簌簌,你绝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
翌日清晨,燕臻亲自陪陶令仪回客栈收拾行李,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满打满算两个小包袱,都是平日常穿的衣裳和常用的收拾。
临行前,陶令仪再度询问了阿英的意愿,“阿英,我接下来回长安,恐怕近两年都不会再离开,你愿意陪我进宫吗?”
她说得直白坦然,“后宫虽然很大,人却很少,景色虽美,却总有看够的那一天。”
“阿英,你当真愿意陪我回去吗?”
阿英听着陶令仪的话,只问:“娘子说,后宫没人,总会寂寞,若是我不陪着你,你日后岂不是更寂寞了?”
陶令仪一怔,却又不愿让阿英为了自己而将后半辈子都留在深宫之中,正要开口劝她,就听得阿英道:“从娘子将我买下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跟着你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娘子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再劝。”
她的语气坚定且温柔,陶令仪与她对视许久,而后轻轻将她揽过,拥抱。
就这样,阿英也跟着陶令仪回京。
两日后,倚仗再次启程,这次却不再是去哪个州县,而是向着千里之外的长安。
临行前丁恒亲自送到官道上,看他和燕臻的相处和从前并无二致,陶令仪也稍稍放下了心,至于那位丁娘子,她并不关心,也不会过问。
冀州离着长安不远不近,因为回程的路上加了个陶令仪,燕臻特意吩咐,叫人把速度压慢一些,省得陶令仪身体经受不了颠簸。
于是,回程的路整整走了一个月。
等回到长安的那一天,竟然已经飘了雪花。
陶令仪身上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稍稍拉开些车帘,伸手去接那雪花。
冰凉晶莹的花瓣落在掌心,很快融化。
温度很冷,可是长安城的繁华却是丝毫未减,叫卖声、吆喝声、行人来往的交谈声,甚至还有胡商赶车的鞭子声。
种种声音交织一片,钻进陶令仪的耳朵,有的陌生,有的熟悉。
她不自觉地将帘子掀开更多,看着人来人往,看着车马如龙。
眼底忽然湿热一片,心口也漫上几丝暖意。
这样繁华热闹的景象,是无论在哪都见不到的,只有长安,只有长安。
冷风刮过,将她的耳朵吹得通红,指骨落了雪花,也是冰凉一片,可是她竟舍不得松手似的,像是要把眼前的景象尽数印入眼帘。
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长安将近五年了。
燕臻在她的身后坐着,看着陶令仪手指冻得通红,微微挑起眉,倾身过去,将陶令仪拉到身边坐着。
他伸出手掌将她的两只小手包裹住,然后问道:“冷不冷?”
陶令仪眼睛鼻子都冻得红红的,却仍旧摇了摇头,“不冷。”
燕臻不赞同地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清脆的一声,陶令仪低叫一声,连忙伸手将伤口捂住,“做什么?”
“你这一路颠簸,身子虚弱,不能吹风,等回宫休息几日,才能玩雪。”
听着燕臻像教训小孩子一般地教训她,陶令仪不服气地瞪了瞪眼睛,“我没事——”
话未说完,鼻尖一痒,陶令仪大力打了个喷嚏,“啊切!”
然后下意识地缩紧了脖颈。
因为在马车上,陶令仪的长发只用发带绑了搭在肩后,而没有用簪环挽发,此时如瀑布般披在双肩上,再加上身上这件大氅也是纯黑色的,因为是燕臻的,所以盖在她身上,几乎垂落到脸面。
此时长发和大氅融为一体,陶令仪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好似一只无辜可怜的小动物。
燕臻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抬手刮了刮眉梢,虽然唇角未起弧度,眼底的笑意却十分明显。
陶令仪被他笑得耳根绯红,被惹怒了一般扑过去,燕臻早有预料,一下子将她抱了个满怀。
即便她身上还有一件厚厚的大氅,可是燕臻毫不费力地将她抱住,按在软榻上,俯身就要亲她。
外间的喧闹声被垂落的车帘隔绝,两人离得很近,马车里气氛凝滞了一般,到处散播了暧/昧的温度。
燕臻缓缓低头,就在唇瓣即将触碰到陶令仪的那一刻,陶令仪忽地一僵,扶着他的肩膀,使劲的——
“啊切!”
-
回京的第一天,陶令仪便被长安的冷风吹了个透心凉,染上了风寒。
燕臻催促马车快些回宫,还没送到后宫,燕臻便感觉到手心里的陶令仪明显在发热。
再往后宫去太麻烦,燕臻干脆便叫人在紫宸殿前停了马车,让陶令仪暂居紫宸殿,同时将御医院的御医尽数请来,为陶令仪好好地诊一番脉。
倒不是小题大做,实在是陶令仪离开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东奔西跑,不能不让他担心。
好在最后几个太医一同诊治之后,都说娘娘只是风寒入体,引发高热,别的都很健康。
燕臻这才终于放下心,摆摆手示意太医出去开药,并且唤来薛呈,让她带着阿英先去安置下来。
阿英看着床榻上已经昏睡过去的陶令仪,有些担心地问:“娘娘这里……”
燕臻对于阿英还算温和,因为他知道,在陶令仪在外的这几年,一直都是她陪在跟前,因此对她也比旁人多了几分耐心。
听到阿英这话,他也没有生气只道:“这里有朕在。”
阿英跟着薛呈下去,殿内的其他宫人也都很有眼力见地退下,燕臻先去自己的寝殿换了一身衣裳,而后才又回来,坐到陶令仪的跟前守着她。
因为有些发热,所以陶令仪如雪的肌肤染上一抹不正常的绯红,燕臻亲自打了温水,拧了帕子,替她擦手净脸。
大约是病了的缘故,陶令仪睡得不是很踏实,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她下意识地抬了抬胳膊,一把抓住了燕臻的袖口。
燕臻一愣,还以为她是醒了,连忙坐下,倾身靠过去,问:“簌簌,怎么了?”
却不想陶令仪仍旧迷迷糊糊的,只拉着他,轻唤了一声,“表哥。”
第96章 停留
“表哥……”
陶令仪烧得厉害, 声音低的如同梦呓,吐字还有些含糊不清。
但是燕臻却听得很清楚。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两个字的哪一瞬间, 燕臻竟然觉得眼眶酸酸的,他低声应了一句, “表哥在。”
给陶令仪擦完身子, 又换了衣裳,燕臻才总算能歇一会儿,他吹熄了陶令仪跟前的两盏烛灯,然后走到窗前的软榻上歇下,倚着软枕盖着狐裘, 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
冬雪寒风远去, 燕臻在梦中只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
……
那雨很大,砸在人身上, 像是豆子一般坚硬, 跌在地面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
燕臻看着眼前这一切, 不是在含元宫, 更不是在紫宸殿。
燕臻没有打伞, 走进雨中, 环顾着周围的景象, 庭院空寂,抬眼皆是楼台,耳边除了雨声还有钟声幽明, 似乎是在一处寺院。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看着主子离开, 他们也跟着走进雨里, 穿过几间院子,拐出洞门,到了一处后山上。
山上有一个高高的塔寺,燕臻抬步登上山坡,看到了塔寺跟前悬挂的匾额:“卧龙寺”。
燕臻倏地怔住,卧龙寺?
这里是他将簌簌救回去的地方,他一下子激动起来,立在塔前环顾四周,果然在西边的山坡上捕捉到她的身影。
那时候的簌簌看着十分稚嫩,比如今的亭亭玉立少了几分从容,她也没有打伞,正拎着群角,艰难地往上爬坡。
燕臻几乎没有犹豫,抬步走过去,想要将她扶住,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瘦瘦小小的陶令仪被暴雨打的抬不起腰来,她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脚下一滑,当即失了平衡,一下子滑下了山坡。
燕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等再伸手去捞的时候,已经晚了,如同两人真正遇见的那次一样,梦里的陶令仪在雨中滚落,最后额头磕在一块大石上,昏了过去。
他不敢再犹豫,连忙抬手过去扶她,“簌簌,你有没有事?”
陶令仪枕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一丝温度,可是她磕了头,鲜血涌出,脑袋也像是要炸开似的,疼得浑身抽搐。
她本能地唤:“表哥……”
燕臻僵住,他的手指被彻底染红,鲜红的颜色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眼睛。
此时的这声表哥,到底唤的是谁?
这是他们初见的时候,簌簌的心里还只有荣九川,燕臻平复着心情,将她打横抱起,唤人道:“连晖,连晖……”
受伤的陶令仪被抱到一处庭院休息,他命人找来大夫为她把脉疗伤,连晖看着燕臻满眼血丝的模样,不由得担心道:“陛下,您身上都湿透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燕臻本想说不必,可是身上的衣裳浸满了雨水,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沐浴更衣,在一片温热中,不知不觉地沉了意识。
“陛下,陛下……”
有人在唤他。
燕臻微微蹙起了眉,醒来脑海中一片混沌,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个不停。
“簌簌呢?”
燕臻问道。
来的是薛呈,他手里拿着一身干净的衣物,给燕臻搁到一旁的榻上,听到燕臻的问话没听明白似的,愣住了。
燕臻皱眉看着他的反应,强忍着怒意又重复了一遍,“娘娘呢?”
薛呈却问:“娘娘?陛下,您后宫空置多年,哪里有娘娘?”
这般荒唐的回答,燕臻当即怒道:“怎么可能!”
薛呈被他骤然的怒火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颤颤巍巍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燕臻一下子慌了起来,他抬手拿过衣裳,连擦都没擦就往身上披。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啊?”
“陛下,您不能出去……”
“来人,来人!快拦住陛下!外面下着大雪呢!陛下不能出去……”
燕臻只当没有听见,也不顾薛呈的阻拦,穿着一身单衣就直接冲出了紫宸殿。
果然如薛呈所说,外间大雪纷飞,金碧辉煌的宫殿染上一层雪白,似乎要将整座含元宫都掩藏起来似的。
燕臻立在廊下没有两息的时间,肩头已经覆上了一片冰凉,皑皑白雪在肩头融化,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仍旧留有温热的皮肤。
令人震颤的寒意顺着肩头直向四肢百骸,燕臻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但他仍旧抬腿迈进了雪中,眼底一片赤红。
“陛下……”
“陛下……您在哪……”
“陛下……”
“陛下……陛下……”
宫人的呼唤渐渐远去,呼啸的风声也在耳边麻木,燕臻顺着紫宸殿往东,一件一件地寝殿去找,南熏殿,合盛殿,广和殿……
他走遍了后宫的每一处角落,双腿冻得麻木,双耳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燕臻颓然地走出最后一间朝阳殿。
任由自己滑落在雪地里。
明明已经将簌簌带回来了,怎么一眨眼,又寻不见了?
燕臻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凉意和痛苦,他跌坐在雪地里,抬起通红的双手捂住眼睛,雪水化在睫毛上,冻得他连眨眼都不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身上的单衣也没有了任何抵御严寒的能力,像是被冻成了一块铁板,硬邦邦的挨在身上。
燕臻坐在雪地里,往上看,一看到夕阳西下,不算皎洁的月亮滑上天际,投下一片幽暗的光。
而他没有坐在光里。
分明这天下都是他的,分明这偌大的宫殿,每一间都为他敞开。
可是在那一刻,燕臻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残忍抛弃的家犬,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收留他的地方。
簌簌……
他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仍在喃喃。
没有了簌簌,他也没有家了。
意识如有实质一般,化作一缕飘然远去的轻雾,燕臻眼睁睁地看着它溜走,却没有了抓住它的力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表哥……”
燕臻身子一僵,本能地抬头看过去,只见陶令仪披着月色,缓步而来。
是簌簌在唤他。
“表哥。”
陶令仪莲步轻移,最后缓缓停在了燕臻的跟前,她抬起手,向燕臻摊开手掌,“表哥,你怎么在这?”
燕臻已经冻得说不出半句话,他艰难地眨动双睫,睫毛上甚至还有冰霜覆盖。
陶令仪温柔地俯身,替他抚去脸上的碎雪,“跟我回家吧。”
回家……
燕臻已经僵硬的心脏像是被这两个字触动到了一般,他点点头,抬手搭上陶令仪的手掌——
先前的每一次,都是他像陶令仪伸手,可实际上,他更喜欢陶令仪走在他的前面。
陶令仪温热的手掌触到他冰凉的掌心,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指尖在他的脉搏上轻轻滑动,便仿佛冰雪消融,将他冰封的心脏彻底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