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
先前荣九川也对他说过,陶令仪是无辜的。
同样都是陶家的女儿,凭什么她母妃要成为棋子再被舍弃,而陶令仪却能娇生惯养十几年,占尽了好处。
难道他母妃不无辜吗?
他本该是尊贵的皇子,却被迫一出生就待在阴暗破败的掖庭宫,他就不无辜吗?
杂乱的心思最终抵不过扎根已久的恨意,燕臻倏地冷笑一声,说道:“当年我母妃入宫,很快怀有身孕诞下皇子,那之后,你想让她给圣人下毒,自己拥立儿皇帝,彻底把持朝政。”
“但当时,母妃没有答应。所以你便觉得她背叛了你,将她亲手送进了掖庭宫。”
“后来,我曾问过我母妃,若是再给她选一次,会不会给圣人下毒。你猜她怎么说的?”
陶郁林却似乎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脸色愈发惨白。
燕臻自顾自回答:“她说,她会把那毒药下进你的杯子里,你说,这算不算她的遗愿?”
“只可惜她已不在人世,如何替她完成这遗愿,我还苦恼了许久。”
在这一刻,他忽然露出些许少年人的神情,却更让陶郁林心生寒意。
果然,燕臻道:“好在你还有个女儿,到时候,便让陶令仪来替她的姑姑完成遗愿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唇边甚至带着几分笑,可眼底却好似藏了一把淬毒的匕首,如狼反顾。
陶郁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听燕臻接着道:“你恐怕还不知道,陶令仪一个月前重伤失忆,什么都不记得,却是一把我当成她的情郎,对我可谓千依百顺,想必这小小的心愿,她想都不想就会答应吧。”
陶郁林颤抖地张了张嘴,“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他忽地笑起来,“燕臻,你的身上果然流着我们陶家的血。”
燕臻的神色一下子狠厉起来,他这一辈子,最厌恶旁人提起他与陶氏的关系。
他直接抬手掐住陶郁林的脖颈,稍一用力,竟直接将他拎了起来,陶郁林无法呼吸,脸色很快涨紫,但还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恨我,却,却……一辈子都……都无法洗去与陶氏的关联。”
这话可谓十足的怨毒,燕臻却听完却忽地笑了起来,他松开手,将陶郁林摔回椅子上,“怎么没办法,我将陶家的人杀光不就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轻,甚至带了点笑,尾音缥缈得不似认真。
但陶郁林知道,他真的能做到这般狠绝。
就像陶郁林了解燕臻,燕臻也最知他的软肋在何处,他松开手,说:“放心,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这偌大的定国公府,是怎么垮掉的。”
燕臻拿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道:“安心等着吧,我会让你女儿来给你陪葬的。”
说完,他一脚踢开陶郁林,径直离开了。
定国公府占地一坊之大,纵是燕臻也只到过陶郁林的松石院。燕臻负手立在院中,看着金吾卫从后院中搬出成箱成箱的珍宝。
“参见太子殿下。”金吾卫见到他立刻落下箱子行礼。
燕臻随口问道:“哪个院子的?”
一人答:“在九娘子的库房。”
燕臻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陶令仪好像就是在姊妹中行九。
他示意打开箱盖,倒不是想象中的金银首饰,而是一整箱的古籍孤本。
他随手翻了翻,竟还有医书。
“抬走吧。”他没再耽搁他们的时间,将箱盖合上。
却没走,就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将陶令仪的居所彻底搬空。
同陶家的其他人相比,陶令仪的物什不算多,更没有金银珠宝,多是些琵琶乐谱,还有些女儿家的心爱之物。
莫名地,他竟忍不住去想,若是陶令仪知道自己闺中的宝贝全都充入了内库,会是如何?
只怕是恨得落泪。
他倒还没见过她落泪的模样呢。平日里那一双杏眼总是盛满了明媚的眼波,若是换成一汪眼泪,又会是什么风情?
燕臻滚了滚喉结,嗓子竟有些发干。
连晖跟在他的身后,眼见那一对金吾卫都走远了,自家主子却愣怔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晖低声唤他,“殿下,您不是还要去吏部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燕臻这才恍然回过神,日头高挂头顶,竟是快午时了,他竟险些因为陶令仪误了朝中的正事。
“走。”
离开定国公府,燕臻坐上马车,他随手从桌上翻开一本书打发时间,试图将心底那点子纷乱如杂草的心思清除出去。
但还没看多久,忽然感觉胃部一阵抽痛。
他拍了拍车壁,“连晖。”
连晖立刻听出他的声音不对,连忙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胃不舒服了。”
这算是燕臻的老毛病了,不算多严重,却是不能饿,但凡有一顿饭不吃,胃里便如火烧般难受。好在他身边一直有备着药丸,连晖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来两颗。
燕臻没就水,直接嚼碎咽了,胃部的抽痛感很快减弱,但是腹部却仍旧空空。
一会儿还要去吏部见朝臣,他正犹豫着去哪吃点东西,便听连晖道:“殿下,前面便有一家饭馆,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
离的老远都能看着那桌上的油污,燕臻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他皱眉靠了回去,“走吧,我没事。”
连晖也知道自家主子的习惯,开口的那一瞬间就料到会被拒绝了,只是见他额上隐约沁出冷汗,又试探着问:“殿下,要不要,先吃些糕点。”
燕臻皱眉,便见连晖递进来一个食盒,“是陶小娘子晨起送来的。”
说着,连晖揭开盖子,拿银针试了毒,征询着燕臻的意见,“殿下?”
一会儿还要见朝臣,燕臻犹豫一瞬,最后还是拿了一块,那糕点样式新奇,他还从未见过,咬了一口,同想象的味道不太一样,甜而不腻,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的确如燕长风所说,味道极佳。
但他也只是尝了一块,便将盖子合上,重新推了出去,“拿走吧。”
这些日子,他已经放纵太多了,对于陶家人,他本不该如此心软的。
若斩草不除根,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人,还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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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方园。
刘大夫是刚用过早膳后来的,彼时陶令仪正在榻上看书,他走近问好,“见过小娘子。”
陶令仪温和一笑,命水绿给他备座上茶,“辛苦刘大夫了,才回京便要往我这儿跑。”
这几日在骊山,跪的膝盖都肿了一圈,还得忍受贵人们的斥骂,只有到陶令仪这儿,次次都是春风化雨般的体贴。
刘大夫几乎都要两眼含泪了,可惜无以为报。
毕竟如今陶家这情况,小娘子恐怕也没几天活路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替陶令仪诊脉,“劳烦娘子伸出手来。”
水绿说:“刘大夫,我们娘子昨日昏睡了一天,还不住的发热,旁的人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后也不知怎么,竟又自己突然转醒了。”
刘大夫沉吟片刻,回答道:“想来是娘子脑后的淤血在逐渐散去,记忆也开始慢慢恢复,才会常梦难醒,至于醒叫不醒,大约是安神药的剂量太大,如今娘子的精神已经好多了,不必每日以药入眠,只那荷包里的草药便已足够了。”
“是。”水绿又问了些注意的事项,刘大夫也都一一解答了。
一直沉默的陶令仪却忽然问:“刘大夫,我最近的确想起了一些往事,却又模模糊糊的串不起来,依您看,我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
她满目期盼,却不知恢复记忆那日,才是真正地噩梦来临。
作者有话说:
想试试换个时间点发会不会好一些,早上更这么多,晚上就不更啦,如果效果不好,我明天再改回晚上九点。
第10章 递信
骊山之案三天后,中书令陶郁林被剥夺全部职务,软禁于府中,翌日,御史台九名御史举奏陶郁林贪污受贿,结党营私。
同时,太医署奏禀圣人昏迷,乃是中毒所致,事后那毒药便从陶郁林的马车上搜了出来。
太子殿下震怒,下令彻查陶郁林。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是明晃晃的栽赃陷害,但树倒猢狲散,太子掌控朝局,谁又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面。
而定国公这一倒台,连带着相交甚好的宿州荣氏、柳州蒋氏、明州谭氏一并被清算。
按理说,这几家的势力不小,便是上头有人要动刀,也不会这般顺利。
但实际上,燕臻借着陇南的战事,向陇右转移了一万兵力,再秘密将这些人召进长安。这么多年,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另外三州一并动手,等消息递到长安时,人都已经锁进天牢了。
如今圣人命悬一线,朝中只剩一个太子殿下,登基也是迟早之事。
因此,各位朝臣在此时都分外安静,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头上,凡和陶家有一点关联的,更是人人自危。
可是谁又能想到,与陶家最有关联的那一个,却仍然蒙在鼓中。
自那日刘大夫为陶令仪复诊之后,她又开始慢慢调养身子,只是顽疴积久,痊愈也难。
但精神倒是愈发的好,连每日的就寝时间都往后推了半个多时辰。
如今天色黑的越发的早,这日陶令仪用完晚膳才酉时,喝了药,便靠在美人榻上看书,看的是一本山海游记。
这书是表哥前几日命人新送来的,但不知为何,陶令仪总觉得自己好像看过,只是具体内容有些模糊不清。
手边的小桌上摆着笔墨,今日当值的清荷正替她磨墨,见她时不时还会记上两笔,便好奇地探身去看,只是她认字不多,看不大懂,便只夸赞道:“娘子的字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但陶令仪的字和她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平日里乖乖巧巧的,笔下的字却是俊逸潇洒,笔走龙蛇。
这般细的腕子,能写出如此有气势的字,可见勤苦。
想到那日刘大夫来时说过的话,“娘子脑后这淤血眼看着便能完全消散,届时用不了多久,应当就会彻底恢复记忆。”
清荷盯着陶令仪安静专注的侧脸,忍不住道:“娘子,您真是奴婢见过最好的姑娘了。”
陶令仪未料她忽地说这话,耳廓一红,抬头嗔她一眼,忍俊不禁道:“清荷姊姊,你这般年轻,又见过几个好姑娘,少来巴结我啦。”
清荷摇摇头,认真说:“娘子您又会念书,又会写字,琵琶弹得也那么好,奴婢若是男子,只怕也要为你倾倒。”
听她说得夸张,陶令仪拿笔杆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心,说:“你把我夸得天花乱坠,好像我从前不是这样子似的。”
冷不丁从她嘴里提到从前,清荷明显顿了一下,陶令仪见状抬头,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清荷沉默了一瞬,突然有些好奇,问道:“娘子,您失忆这么久,身边的人全都不认识了,您不害怕吗?”
陶令仪莞尔一笑,放下笔,问她:“清荷,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知道自己失去记忆的时候,在想什么?”
清荷摇摇头,“娘子在想什么?”
陶令仪说:“我很庆幸,庆幸当日能被人救下,否则……”
否则,以她的容貌和身骨,只怕早早没了命。
清荷听她这般说,心底不由得叹息一声,她掩住眼底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问:“可娘子当时失忆,又怎么能确认,奴婢们不是坏人呢?”
陶令仪笑了笑,说:“当然也有怀疑,可你和水绿对我的日常习惯都那么清楚,比我自己记得还要牢,如此相处下来,我只能相信了。”
更何况,陶令仪顿了顿,又道:“若是要对我不利,表哥当时又何须将我救起?我身上又有什么可图的。”
清荷不禁想,或许是被家中娇养了这么多年的缘故,小娘子当真是有些天真的。
可她却忘了,若非燕臻,陶令仪本可以永远这般天真。
两人一时间便这么沉默起来,最后还是陶令仪先开口问道:“那日的糕点,表哥都吃完了吗?”
眼下距离那日燕臻离开,已经过去了七八日了,这几天,除了他吩咐连晖来给她送过几本游记和医术外,便再没有一点话传来。
陶令仪算了算日子,道:“应当又要放旬假了吧。”
清荷不知该说什么,附和道:“是了,娘子再安心等等罢。”
陶令仪嗯了一声,又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还有半个多月就是中秋了,表哥今年还回宿州吗?往年好似都是在宿州同舅父舅母一起过的。”
“应当是不回吧。”清荷知道陶令仪如今已经想起了不少事,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引她怀疑,便转移话题道,“桌上的茶水都凉了,娘子稍坐,奴婢去给您换一壶新茶来。”
陶令仪未疑有它,点了点头。
清荷端着茶壶下去了,屋里便只剩下只剩陶令仪一人,分外安静。
她读的累了,便将书册搁下,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眶。
这时,忽听得窗外一声莫名的响动,陶令仪被吓得一惊,险些打翻砚台。
她狐疑地蹙起眉,穿上鞋子走到窗边,却见院外一派安静,甚至连风都没有,只有远处有两个婢女在侍弄花草。
她大着胆子推开窗,那两个婢女听见声音回头,朝她恭敬地问好,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她的错觉。
难道是她听错了?
陶令仪微微拧起眉,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才合上窗子,转身准备再回到美人榻上,不想一低头,见小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叠好的纸条,看上去皱皱巴巴的,像是在掌心揉捏了好久。
她没去拿,因为她知道这绝不是水绿和清荷她们放下的,这般神秘,会是谁?
她咬了下唇,想着直接当成废纸扔掉,却看见那背面写着四个小字,簌簌亲启。
簌簌……
看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陶令仪脑中闪过很多画面,这是她的小字,这信确定是给她的,会是谁放过来的,为何这般神秘?
但转而又想起那日问水绿的话来,彼时水绿答——
“您的确有这个小字,是大娘子在您刚出生的时候给您取的,后来,大娘子离世,便少有人这么叫您,但具体是什么意思,奴婢也不清楚。”
水绿是她阿娘陪嫁的女儿,是自她出生就与她一道长大的,便是她都不知道这她的小字是什么,可这纸条上,却直接写了那个字“簌”。
这分明不是常用的字眼。
她疑惑着,同时也有些犹豫,但就在清荷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
清荷端着托盘走进来,见她在窗边坐着,稍一愣,“娘子怎么在那里待着,透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