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看躺在床上的束茗烧得满脸通红, 说胡话,那一点嫉妒之心立即就被理智压住。
他又道:“那我就不知道她情况了。”
陈姑姑寻思蔚巡生这话说得幼稚, 不符合他平日稳重的习性, 觉得好笑,却没表现出来,只道:“奴会吩咐如意, 让海川阁下人每天都来跟世子报一次平安。”
“……”
他说一句话,被陈姑姑堵回来一句。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不好, 不能平白无故染了病, 这事既然母亲知道了, 束茗就绝不可能跟着自己继续往下住了。
现在他的顾虑已经被陈姑姑解决了, 再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他耗得越久, 陈姑姑就会在这里待得越久, 薛彦给束茗看病就会越晚,她就会越难受。
他只最后交代一句:“要用轿子抬过去。”
“老奴已经带了一顶厚实的轿子来了。”
陈姑姑不愧是王府里多年的老人,所有事情都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
见陈姑姑对束茗的事这么上心,蔚巡生也没什么借口,只能让陈姑姑把束茗接走。
与此同时起春斋也接到了消息,说是世子妃病来得突然,高烧不退,想请薛彦去看一眼。
当大夫的大早上被人叫醒已经是常事,薛彦立即穿了衣服,舒星背上药箱,两人往海川阁去了。
他们到的时候束茗已经躺在了海川阁的床上。
地龙才刚烧起来,屋里放着几盆炭火,依然感觉凉嗖嗖的。
床前打着纱帘,看不真切里面躺着的人。
只是隐约能看见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薛彦坐在床前,隔着纱帘诊脉,发觉只是一般的伤风,立即开了方子让舒星去煎。
舒星拿着方子在海川阁逛了一圈,看见这里除了如意,并没有其他人。他便想也不想自己去医馆抓了药,拿了药盅回到海川阁厨房,自己煎药。
这哪里是一个世子妃应该住的地方——
灶是冷的,屋里是冷的,四处都是冰冰凉。
院子里只有一个侍女伺候。
也不知道这世子妃犯了什么大错,会被关在这里养病。
可他转念一想又不对,若是王府不重视这世子妃,怎么会一大早去起春斋请师父来看病呢?
舒星一边熬着药,一边暗道,这王府里的事情,也不是外人可以随便揣摩的。
熬药的时候,小五便寻来了。
他悄悄地来到海川阁厨房,捂住嘴凑到舒星耳边道:“舒公子,这事我帮你问到了。您要找的那个人,就在方才被挪到了这里。你正在熬的药,就是她的。”
舒星愣住了,在脑子里转换了几次,才想明白——
住在这个园子里被人苛待的人是束茗,是世子妃,是他一直挂念的人!
“星儿。”薛彦在外面唤舒星。
舒星立即应了一声,出了厨房。
他看见外面多了几个侍女与内官,但是年级都很小,身子瘦小,顶不上什么大用。
薛彦道:“药让他们煎吧。”
“师父!”舒星忙道,“我留下来照看吧。”
薛彦一脸疑惑望着舒星。
舒星解释道:“师父您忘记了我们怀疑了吗?过我们手的药,我不想出问题。”
薛彦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也好,你留下吧。”
“是。”
舒星眸中难掩激动之情,连回话脸上都带着笑。
薛彦没多想,便继续回去整理蔚巡生的脉案。
舒星在厨房里看着药。
厨房里的人才开始生火烧水,起锅做饭。院子里才有小丫头打扫园子。
煎药的时候,他寸步不离。煎好之后他又亲自端到屋里。
屋里只有如意一人,他交代如意,若是人没醒,药用不下去,便要用筷子从嘴边一点一点润进去。
如意一直在给束茗换额头上的帕子,一听要这么喂药,顿时昨了难。
舒星道:“你去喂药,我帮你换帕子。”
如意犹豫不定,小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舒星只觉得好笑:“都这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虚礼?再者我是医者,医者眼里,无论是男是女,都要救。”
如意本想唤外面的小丫头进来帮忙,可一想到那些小丫头都是新来的,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可能照顾别人,便也作罢。由着舒星留下帮她换帕子。
束茗烧得糊涂,昏睡中嘴里一直念着娘,爹爹,弟弟,不肯好好吃药。
如意听她念家里人,一阵心酸。
一个有眼疾的姑娘,只身一人来到王府,在这里不是被王妃罚,就是生病没人照顾。
想到自己最初到王府被陈姑姑调.教,被年长的侍女姐姐欺负。对着这样的束茗,如意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怜悯。
她用筷子润着束茗的唇,一滴一滴地往里喂。
舒星在边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个屋子太冷,热乎乎的药不马上喝下去,很快就会冰凉。
有如意看着,他没办法喂束茗吃药。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煎药。每煎出一盅药,喝不到几口变凉了。
舒星极有耐心地如此反复煎药。
他心里想着,哪怕她一次只喝进去一点点,多喝几次,剂量也够了。
这一忙便从凌晨忙到了半夜三更。
晚饭的时候蔚巡生派琼花来问过情况,琼花见束茗躺在床上,人都没醒,药也喂不进去,便知道情况没好转。但她有私心,回去禀报的时候略去了很多细节,只道世子妃见好,让世子宽心。
更夫打过更,束茗才逐渐转醒。
如意累了一天,已经坐在窗户边的睡着,打着小鼾。
束茗烧得骨头缝里都塞着疼,喉咙干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嘶嘶地吟了两下,发觉自己根本没办法出声,只能作罢。
舒星端着新熬的药进来,看见束茗已经醒了,连忙过去,小声问:“口渴吗?想喝水吗?”
束茗听着声音耳熟,嘶嘶地问:“舒星?”
“嗯。”舒星点点头,连忙把手上药碗放下,去找水壶。
他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这里有水壶,只能回到床边,道:“没热水,不然你先把药喝了,我去烧?”
束茗艰难地坐起来,额头上的布掉在了被子上,嘴唇苍白,无力地点点头。
“能自己喝药吗?”舒星问。
束茗又点点头,伸出双手。
舒星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在束茗手上:“小心烫。”
束茗沙哑道:“谢谢……”
“你先喝,我去给你烧水。”
舒星见不得她病弱的样子,烧了一天,到现在烧都没退,饭也没吃。
想着白日里在厨房煎药,知道厨房里的东西大概都放在哪。他便去生了火,下了一些米,煮了一点白米粥。
他先把烧好的水,用碗盛出来,端给束茗:“热水我放床头了,锅里我煮着粥,你一会吃点东西。养病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吃饭,有了体力,病才好得快。”
束茗乖顺地点头,问:“如意是睡着了吗?”
舒星应了一声:“是,你喝不进去药,她趴在床边,喂了你一天。”
束茗看向四周,只有烛光闪烁。
“我睡了一天?几更天了?”束茗问。
舒星想着回答:“三更过了。”
“你怎么不回去休息。”束茗又问。
“……”舒星张口就编了个理由,“世子让师父来给你看病,师父先回去了,把我留下照顾你……的病。”
“辛苦你了。”
束茗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从来不怀疑舒星说的每一句话。
“我去看看锅里的粥。”
舒星见不了这样受苦还对他笑的束茗,逃到厨房,掰着柴火,眸光里盈满了橙色的光。
快十年了吧?
他们这一别快十年了吧?
在他的记忆里,束茗小时候就是这副让人心疼的模样。
她那时候带着弟弟妹妹在村里讨饭吃,无论被什么恶毒的语言赶出来,她都没放弃。
无论是被推在泥水里,还是牛粪里,她都会爬起来,再去叩门。
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笑容呢?
那笑容仿佛是春日里山涧遍开的小白花,自带馥郁芬芳。
即便是衣衫褴褛,也掩盖不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
“你娘亲呢?”年幼他把从家里偷出来的粗粮窝窝递给她。
“死了。”她把一个窝窝掰成三瓣,递给了围在她身边的弟弟妹妹。
“你爹爹呢?”
束茗看向他:“大约在赌场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随后的日子,舒星带着束茗上山摘野果,抓野兔,省下自己的窝窝救济束茗。
两人便越来越熟。
白天在湖边看见束茗的时候,他还不太确定。
他以为是他眼花,下意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却不想她真的回应了他。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舒星有多么的兴奋。
第34章 踌躇
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直到重新遇见了她。
她为什么会嫁到勤王府来成为世子妃?
她为什么成了世子妃却还是住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地方?
她为什么身边没有伺候的侍女?
她与勤王世子关系处得不好?
舒星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想要问束茗,他觉得如果今夜不趁着如意睡着把这事来龙去脉问清楚,可能后面他都没机会问了。
下了决心, 舒星便端着粥, 回到了屋里。
路过如意的时候, 舒星顺手下了一根银针在如意的身上。
束茗喉咙烧得疼,喝了水,能说话了。
舒星把粥碗递给她, 让她小口小口地喝。
他不想绕弯子,单刀直入:“你怎么会在这里?”
束茗没多想, 两句话就把事情讲了个清楚。
本来也没有多复杂, 就是他爹爹没钱赌,把她给卖了而已。
而买的她的人, 刚好是勤王府, 需要一个生辰八字好的姑娘,给蔚巡生冲喜。
之前一直挂在舒星心头的疑惑迎刃而解。
看来这王府面上对人礼遇, 私下却是用的这种细碎功夫折磨人。
“我就是个物件……”束茗轻声道, “等你们把世子的病因找到,把他的病治好……我就没资格继续占着世子妃这个名号了。”
束茗抱着粥碗,眼神无光。
下一刻, 便有眼泪落下来。
不行,她不能想这件事。
一想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好像她的眼窝里灌满了水, 只要说到蔚巡生病好, 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溢。
蔚巡生就是那个开关。
让她变得快乐与悲伤的关键。
虽然不想承认, 但是她自己明白, 她是真的喜欢上了蔚巡生。
舒星不知道其中缘由, 见束茗提到这事就掉眼泪,以为是在王府受了天大的委屈,当即心疼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他试探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世子病好了以后,你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束茗呆呆地望着舒星,“我还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可以的!”舒星说话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去看睡在一边的如意,继而又压低了声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找师父帮你说情。如果,我们真的救了世子,勤王府就欠了师父一个天大的人情。问王府要一个人的身契,他们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束茗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自由身。
也从未想过以后还有机会离开王府,为自己而活。
她的世界在遇见舒星之前,只有王府这么一片地方。
但似乎遇见舒星以后,她可以拥有整个天地。
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么大的诱惑。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可……
束茗苦笑,垂眸:“我一个瞎子,离开了王府,还能去哪呢?”
“瞎……”
舒星立即意识到什么,把手放在束茗眼前晃了几下。
她黑珍珠一般的眸子没有一点反应。
所以在湖边,他认出了她,她却没认出他!?
舒星止不住地手抖,他缓缓锁紧手,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能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束茗点点头。
舒星从旁边拿来一盏蜡烛,放在束茗眼前。
他按照师父交给他的步骤,检查束茗的眼睛。
“你是完全看不见,还是能看见影子?”舒星问。
束茗回答:“光特别强的时候,能看见一些影子。”
“能看见颜色吗?”
“能。但是看得不清楚,有些……淡?反正跟小时候的记忆里的颜色不太一样。”
舒星把手张开,放在束茗眼前,道:“尽你所能看我的手。”
“好。”束茗应着。
她能看见舒星的手缓缓地向她靠近,离得越近,他修长的手指轮廓就看得越清楚,却始终看不清楚手掌上的纹路。
直到舒星的手,停在她眼前。她的鼻息擦着他的掌心,又反弹在她的上唇。
舒星收了手,问道:“是一下就变成这样的,还是逐渐情况越来越坏?”
这……
束茗想了想,回道:“应该是逐渐情况越来越差。”
舒星点头,他知道了,这确实眼疾。
是一种急速恶化的近视外加散光弱视的眼疾。
无药可医。
舒星沉默许久,束茗心中了然。
这是不治之症,即便是薛家医术也不能治好她的眼睛。
“我说得对吧,”束茗轻笑,打破压抑的气氛,“我这样的人,去哪里,别人都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不会!”舒星忙着抢话,说了以后才发觉有些唐突,他深吸了几口气,道,“我是说,我现在跟着师父学医,每天都在各地接诊疑难杂症……我很擅长照顾病人!如果你不嫌弃我们行医的衣食住行简单,我愿意带着你,尽我所能治你的眼睛!”
“……”
束茗抬眸去看舒星。
舒星被看得红晕直染耳垂,他说话忽然变得结巴:“就、你看啊……我师父是薛家人,他们一脉有很多名医。你跟着我,哪怕、哪怕我师父不能治,我们还可以去找别人帮你治。再、再不济,我可以拿着师父的腰牌,带你上暮云峰,找鬼医薛灿帮你治眼睛。总、总之,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一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