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安与蔚巡生站在台子两侧静静地望着台子下大军。
每一次参加这种肃穆的祭拜,他们两人心中都感慨颇深。
若是日后他们掌权西境军权,战事来临,他们也只能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一个一个的死去。
他们的尸首被遗留在战场无法带回,他们的妻儿在听见丈夫战死沙场时候悲痛欲绝。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身为将领,或许到最后一刻都无法知道他们的名字。
可,只要他们站在这望天台前,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便有了归处。
每到这个时候,姚子安与蔚巡生都觉得自己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
那些重量承载着的是所有边关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许。
所以,他们要更强大。
所以,他们要更聪明。
祭祀典礼之后,军中的将领们便会分头,去给这些有战死沙场的军户人家送一些慰问品。或是一袋小米,或是一串铜钱总归是西境将领们念着他们的一丝情意。
一直到下午,才让正规军回家半天扫墓。
姚蔚两家当年为了西境战事,家里的好儿郎几乎都战死沙场。
只留下姚元武与蔚光良一脉。
所以姚蔚两家的家祠里,浩浩荡荡地摆着两家战死沙场兄弟姐妹的灵位。
他们之所以能在西境将领里有这么高的威望,就是因为家里兄弟姐妹的热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就连两家老将军也是死在沙场之上。
东陵开国之初,西域蠢蠢欲动。内有战乱,外有入侵。
姚蔚两家世代守护在西境边陲,用他们数代人的性命换取了西境长治久安。
这功绩,无人能及。
所以许景挚上位之后,替军门翻案,大肆封赏军门,姚蔚两家首当其冲。
只是姚蔚两家当年为了守住西境,将军们战死沙场,子嗣凋零得厉害。
到姚元武与蔚光良这一代,只有两人可封。
这一封,便是登顶。
一个异姓王,一个五洲节度使。
往上除了帝君、太子、亲王,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誉。
清明这一天,姚子安与蔚巡生都忙得很。
尤其是蔚巡生,身子渐好之后开始大肆接触军中事务。许多事蔚光良都要他亲力亲为,竟也逐渐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在家多了。
蔚家祭祖是在傍晚,蔚光良与蔚巡生忙完军中事务之后。
蔚巡生想着白日里府中左右无事,便让蔚济早早地带着束茗束叶回家去,赶在傍晚回来即可。
这一路上,束茗坐在马车里望着外面一片哀愁景色不由得有些伤感。
束河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她的亲生父亲又在哪里呢?
她到底为什么会被弃养?
自从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之后,她有空的时候就在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怎么样的一户人家。
她生怕自己的出现也是设计勤王府的一场局。
束河的墓离村子还有段距离,束茗与束叶祭拜完之后,想着回村子里看看。
蔚济跟在后面,跟着他们回了村子。
这里还是跟束茗走之前,没什么变化。
只是她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似以前那般看起来落魄。今日是祭祖的大节日,村里的人也是早早地就准备了东西,上山去了。
村里人不多,留下的也是与束茗束叶不亲近的人家。
那些人看见束茗束叶现在衣冠整齐地回来,忍不住酸地打招呼:“呦,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束茗侧目看向那人,并不答话。
在村里人的眼里,束家姐弟是最好欺负的。
见束茗不说话,村里人胆子也肥了起来,继续道:“嘿呀,如今是发达了,衣锦还乡吗?哎,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出去做了哪个大户人家的通房、外室也是有可能的。”
蔚济蹙眉,眼下束茗到底是勤王府世子妃,怎么容得下这群刁民在这里信口胡沁?
蔚济当即就要上去呵斥,束茗眼疾手快,拉下了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束茗淡然看了那人一眼,便拉着束叶往家去了。
夏虫不可语冰。
这些人没资格跟她说话。
曾经是,现在也是。
家里已经三四个月没有人住。院门栅栏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东西给弄坏了,倒了一半。竹子编成的栅栏门也耷拉了一半。
束叶看见愤怒至极,跑过去看了看,道:“不知道是村里谁弄坏的!见我们不在家,就来家里翻东西。”
束茗走过去,道:“家徒四壁,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拿了。”
束叶抿了抿嘴:“谁说的!”
束茗望向他。
束叶道:“我就经常看见爹爹爬后面的墙上房。”
“什么?”束茗蹙眉。
束叶道:“姐姐,那会你眼睛已经很不好了。而且爹爹从不当你面爬墙,所以你不知道。”
“怎么回事?”束茗心中警觉。
束叶抓了抓头,道:“就是,有时候,爹爹会踩着后面栅栏,爬上屋顶,找什么东西。每次找到了都小心翼翼地揣怀里。而且他每次找到那东西,带出去之后,回来总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还会给我带好吃的!”
“带好吃的?”束茗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屋顶。
束河在屋顶藏了什么东西?
想着束茗便拉着束叶绕到屋后。他们的屋子贴山而建,后面留了一些空隙,还扎了栅栏。因为家里许久没有住人,杂草丛生,已经把竹子扎的栅栏掩盖住了大半。
“你还记得爹爹是从哪里上屋顶的吗?”束茗问。
束叶看了一眼,想了想,跑过去,学着束河以前的样子,踩着身后的山体与栅栏往屋顶上爬。
这墙是泥和着秸秆一类的草木垒起来的,屋顶也是用草落盖住的。
束叶在军营里已经训练了三月有余,身手变得很是敏捷。只是爬一个院墙,绰绰有余。他把手伸进草屋的木质房梁上,顺着房梁摸过去。
没摸一会就摸到了什么东西,他高兴地一把握住那东西,从山体栅栏上蹦下来。
两三步跑到束茗面前,把摸到的东西给束茗。
束茗接过来看,是一个牌子。
这个牌子是用铜打造的,小巧精致。牌子上没有字,只有一些凸起的纹路。纹路里面嵌着黑色的污泥,整个牌子脏污无比。
这是什么东西?
束茗没有见过。
“蔚大哥。”束茗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蔚济,问道,“这东西你见过吗?”
蔚济走上前来,盯着束茗手中的那块牌子看了许久,也是摇头:“不曾见过,拿回去给世子看看,世子见多识广,兴许知道是什么。”
束茗转向束叶问道:“爹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爬墙找这个的?”
束叶想了想回道:“从我记事起,爹爹就这么干了啊。爹爹总是背着姐姐去拿,我想着肯定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只要爹爹拿着这个出去,回来就会给我带好吃的……我小时候曾想这或许是什么聚宝盆一类的神仙物件?只是那时候个子太矮了,爬不上去,也拿不到。今日若不是姐姐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也想不起这事来。”
“从小……”
束茗蹙眉,沉思着,她的目光把手上这个铜牌子看了个遍,似乎对这东西的来历,心里有了眉目。
蔚济看了看天色,在一旁催促:“时间不早了,我们往回赶吧。”
束茗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屋顶,心中升起一丝担忧。
*
束茗回到勤王府的时候,蔚光良与蔚巡生还没回来。
她先去晴雨斋向勤王妃请安。
勤王妃一早就在准备晚上祭祀用的东西,到了下午检查一遍无误之后才坐下来休息。听见外面侍女来报说是世子妃回来,来请安了,便让她进来。
束茗换了一身碧玉色的素雅衣衫,往里屋来,看见勤王妃坐在上面喝茶,便欠了欠身:“恭请母亲福安。”
自从答应了蔚巡生让束茗跟着去许都之后,勤王妃对束茗的态度就慢慢热了些。
最近蔚巡生身子渐好,在军营里的时间比在府上时间多。
清明祭祀后连着帝君寿礼,勤王妃一人打理着偌大内院,忙得脚不沾地。见儿子见丈夫的时间都没了。
今日束茗回去扫墓,是勤王妃允许的。
对于祭祀这件事,战场出身的姚蔚两家从来都是慎重之至。得知束茗的父亲无故暴毙,勤王妃也忍不下这个心,便许了她今日回去扫墓。
束茗能明显感觉到勤王妃对她善待,愿意与勤王妃亲近,所以回来了以后,便主动到了上房。
勤王妃最近操心的事太多,有些累,见束茗的时候露出疲像,道:“起来吧。”
“谢母亲。”束茗很是自觉地走到勤王妃身边,帮她轻揉着肩膀,“最近家里事多,辛苦母亲了。”
勤王妃侧目睨着她问:“最近学堂与西嬷嬷那里,可用心在学?”
束茗回道:“学堂那里,‘三百千’已经学完了。先生正在与我讲《论语》。西嬷嬷把许多见礼的细枝末节都写在了小册子上,我夜夜都在看。母亲若是得空,可以来查查我的学识与规矩。”
束茗说话的声音细细的,波澜不惊。
勤王妃知道这孩子聪明。
只是请了开蒙师父不过三个月,就已经把大部分字认完了。可见在请师父之前,蔚巡生私下没少教她认字。
西嬷嬷那里不用查问,只用看的就知道,如今束茗行路做事越发的大气端庄。
这是个极其聪慧而且有天赋的孩子。
再加上长得好看,即便是蔚巡生带出门去,也丢不了脸面。
只是这出身……
勤王妃心里暗叹一声,最后还是释怀。
这贫寒的出身,是勤王府最有力的保护伞。
以前把束茗接回来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只想着要她为蔚巡生做些什么。
如今勤王府这状况,倒是勤王府沾了束茗的光,让许都那边少了一些猜忌。
眼下家里日日在家的主子只有两个。若束茗再不来与她说话,她恐怕真的是要在府上憋死了。
想到这,勤王妃对束茗的态度便也好了不少,她犹疑片刻,轻声道:“学这么多,不觉得累吗?”
束茗愣了一下,盯着勤王妃的侧脸。
这是勤王妃第一次对她说出了关心的话,束茗心中一动,眼眸里含了一湖春水,柔声道:“回母亲的话,不觉得。反倒觉得……自己越活越像一个人了。”
勤王妃回眸看着束茗。
束茗低头,轻轻揉着勤王妃的肩:“还没到王府之前,总是为填饱肚子发愁。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能读书识字,学礼懂规矩。今日学了,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么浅薄。”
勤王妃闭上眼,没有说话。
束茗继续道:“多谢母亲让我知道了自己与世家女的差距。以前母亲看不上我……是应该的。”
“你也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勤王妃道,“你这种出身的姑娘,自有你这种出身的好处。巡生本就是娇养出来的孩子。他不比你一直在世俗中,见着各种世态炎凉。他若是跟世家女在一起,就无法真的体会民间疾苦。”
勤王妃把手覆在束茗的手上,拉着她,让她在她对面坐下。
束茗顺从地坐了下来,勤王妃道:“他终究是要接管这西境五洲的。可他也到底不如我们这一辈人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他的生活里,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平民。就连院子里的姑娘,那都是许都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姑娘。巡生需对西境的百姓有恻隐之心,才能一心一意守着西境。而你,正好来自于他们。让他见识了、知道了百姓真实的模样。”
束茗垂眸:“我知道母亲的意思。”
“其实要我接受你,是很难的。”勤王妃坦言相告,“可,你自有你的好处。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能更好的一日三省。巡生那个位置,有太多的诱惑,有太多的压力,他需要一个像你这般聪明的人在边上时时刻刻的提点他。”
就如束茗学了知识与规矩,才知道勤王妃为什么看不上她。
“我会依母亲所言,每日三省,事事上心,不负母亲期望。”束茗站起身来,浅浅一礼。
越发的有规矩了,勤王妃很满意。
“巡生找先生学习,是为了日后接继承爵位,不能不懂天下事,不懂国事。而你一个姑娘家不需要学那么多学术上的东西。”
勤王妃如是说,束茗惊醒地抬起了头。
“识字便可,后面的课便停了吧。”
束茗抿着唇,一副要哭的样子。
勤王妃见她要哭的模样,笑开了,摸了摸她的脸:“来跟我学管家如何?”
什……么?
束茗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心便漏跳了好几拍。
勤王妃又说了一遍:“暂且停一停课程,来跟我学学如何管家吧。”
“母亲……”束茗两眼通红。
“你随着巡生去许都,是以世子妃的名义去的。去许都要带多少人随行?要带哪几房的人随行?去了之后如何给那些人安排差事?若是有人来府上拜见,你要如何接见?若是需要回礼,你要如何准备?去多少日,需要带多少银子?如何分配合理使用?这些事都是你跟在他身边需要帮他打理的。”勤王妃笑盈盈地望着她,“你聪慧,肯定很快就能接过中馈之责。可你现在上午去上课,下午去学规矩,晚上还要把白天学的重温一遍。哪有空来学我这些?”
束茗连忙道:“母亲!我……我可以再早点去上学!”
勤王妃知道束茗心里想什么,道:“也不是不再让你去学堂了。只是先停这些日子。每日里早上各处管事都要来我这里回事。你起得再早,也没有他们早啊。”
束茗抿抿嘴,想着也是。
勤王妃又道:“真是难为你了,放在以前,这都是闺阁姑娘从小学到大的。我却每次都让你临时学了就用。”
“没有的事!”束茗连连摇头,“我很愿意学!”
“因为巡生中意你,所以我也对你抱有很高的期待。”勤王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是了,束茗来到府里所展示出来的聪慧与勤奋,让勤王妃相信她勤能补拙。
可圆房也有些时日了,束茗这肚子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禁让勤王妃担忧起来。
这份担忧宛若水波一般,轻轻荡着,就撞在了束茗的心口。让她也忍不住跟着着急。
*
傍晚,蔚光良与蔚巡生回来,带着勤王妃与束茗一起,在家祠里举行了祭祀礼仪。
这几天都只能吃寒食,蔚巡生胃有些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