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先前已记起了同习青衫在少习山时的初遇,自然也记起了那天被自己救了的小蛇,之后她也找习青衫确认过,白辛就是当初的那条银环蛇,只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白辛的人形。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就修炼成人形了。”
“法姐姐记起我了?”白辛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然后嘿嘿一笑,“其实那时我便已开了灵智,后来又在一直跟在山主身边,受他教导,没过几年便能化为人形了。”
习青衫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确是没过几年,也就是去年才能把蛇尾收起来罢了。”
白辛不和他家山主计较,看着挡在他与法海之间的墨墨,一双大眼睛骨碌一转,道:“法姐姐,我可乖了呢。你救了我,我就一直记着你那时说过的话,你说人分善恶,妖也有好坏,我就坚持做你说过的好妖,潜心修炼,从未害过人,不想某些鸟,年纪轻轻不思正途,净想着害人!”
“你!”墨墨想要发作,但忍了忍又作罢,只哼了一声,“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有没有背地里干过坏事。”
白辛正欲还嘴,被习青衫适时打断:“你一个回来了?侑吴呢?”
白辛这才看向习青衫:“他找老傅去了,说等找完老傅就回来见你。”
侑吴找老傅能有什么事,不用想都能猜得个七七八八,无非是去确认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诚如习青衫所料,侑吴找老傅,就是问这个的。
老傅自知骗不了侑吴,也就没有撒谎,将他看诊的情况据实以告。
侑吴知道后,沉默了半晌,提着刀就欲冲出去。
老傅见他神色不对,急忙拦住:“你想干嘛!”
“取心,”侑吴的声音毫无波澜,“救青君。”
“然后被山主打得一身伤再来浪费我的药?”老傅一脸心痛,“别再折腾了喂祖宗。”
“那你待如何?”侑吴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就这样看着青君身陨道消魂飞魄散吗!”
“你别对着我吼呀,山主什么脾气什么性子你还不会知道?他做过的决定何人能改变得了。”老傅一张脸皱成一团,觉得自己这一天的叹息声就没停过,末了想想之前同山主的对话,又道,“老夫头一次见山主对一个女子这么上心,只怕即便是你成功取出了女娲石,山主也不会用,反而还会让你主仆多年的情谊生出嫌隙。”
侑吴紧紧握住手中的刀,不为所动:“我的命本就是青君给的,他若要拿去便是,我只求青君能活。”
“你只求我能活,是不是也得先问问我的意思?”紧闭的屋门被人推开,习青衫缓步走了进来。
“青君。”侑吴似是没想到习青衫会突然来此,反应过来后垂首行礼,“属下见过青君。”
老傅也垂首问礼:“山主怎么突然来了?”
“白辛说侑吴一回青恒山就来你这儿了,我便过来看看,”习青衫轻车熟路地走到桌旁坐下,饮了杯茶后看向侑吴,“怎么,在我面前也不舍得把你的刀收一收吗?”
侑吴吸了口气,收回刀刃:“属下绝无冒犯之意。”
“山主,”老傅小心翼翼地看向习青衫,脸上堆着笑,“刚才我们的话,你听到了几句?”
习青衫也便笑着看他:“从‘取心’二字开始。”
老傅打了个哈哈:“山主莫怪,侑吴他就是救主心切。”
习青衫做了个摆手的动作:“老傅你不必多言,我进来也不是怪罪侑吴的,只是类似的想法,莫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后半句话是对着侑吴说的。
侑吴抬头看他,似有不忿:“青君——”
“侑吴,”习青衫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看着他的眼睛,“你跟随我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脾性,所以今天的话,我只说一遍。”
“法海已是我认定之人,我要你发誓,永不会伤她,也不会让别人伤她。”
“这是本君的命令。”
青君之令,侑吴永不违抗。
这是当初侑吴为习青衫所救之后,对天发过誓的承诺,可今天,却成了制约他的枷锁。
侑吴看着习青衫,紧握的双拳之上似有青筋暴起,他不愿应,却不得不应。
“侑吴,听令。”
虽说这回答里满是咬牙切齿之意,但习青衫已经很满意了,他知道,不论侑吴心里如何想,只要他嘴上应了,就一定会说到做到,便是自己日后真的不在了,这个他最信任的下属,也会替他在暗处守护着小海。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习青衫心情甚悦,“说说你在十方罗刹查到了什么。”
一旁的老傅无奈摇头:“山主还丝毫不给人喘气的机会。”
侑吴却并不在意,垂头深呼吸一口气,飞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开始汇报公事。
“知晓媚人花妖死在妖宫之中后,我便暗中查探了一番,并趁机调查了他的王妃——玄懿妖姬。”
玄懿是在七十年前突然被歧桓带回妖宫的,那时她受了很重的伤,歧桓足足为她护法了七日才保得她性命,自此玄懿便在妖宫中住了下来,一年后便被歧桓封为妖妃,几十年来,歧桓一直对她疼爱有加。
只因玄懿当初伤了根本,歧桓便不顾危险活捕了一尾千年蛟龙,养在苍牙池中,隔半月取一次血,供玄懿滋养灵脉,只求心爱的王妃安泰无虞。
歧桓这般爱护这个王妃,倒也能理解他在得知媚人花欲加害王妃后的震怒。
但不巧的是,歧桓探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在这一个版本中,并非歧桓是歧桓动手杀了媚人花,而是在歧桓发现有她这个存在之前,媚人花便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因着那媚人花是从玄懿宫中发现的,私下便有传闻说是玄懿藏了那媚人花,然后利用她暗中偷练禁术,因着那日看见媚人花的人实在太多,歧桓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才编了个媚人花谋害王妃的谎出来,再亲自出手了结了她。
一则是告诫众妖此事与玄懿妖姬无关。
二也是为了无声威胁,便是有关,瞧着媚人花被当众诛杀,也没有敢有异议。
妖族禁术,也就是汲取他人的妖力来提升自己的修为,这是习青衫最讨厌的一种修炼做法。
妖族之内,本就是弱肉强食,这点他自是无话可说,只是以禁术汲取妖力,就如同把一个人的血液活活抽干,虽能最大程度地提升自己的妖力,过程却极为残忍,因此习青衫在位时,曾一度下令禁止,如有违者必遭他下令诛杀。
歧桓即位后,也延续了这条禁令。
堂堂妖妃公然违抗法则偷练禁术谋害同族,和妖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杀了一只小小媚人花妖自不可同日而语。
两权相害取其轻,歧桓很明白该怎么选。
习青衫便问:“你可去看过媚人花的尸首?”
“看过,并未发现不妥。”
“要么就是传言为虚,要么就是歧桓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既然敢将其公然悬挂于西宫门前,便是自信旁人什么也发现不了。”
“我也这么想,便又夜闯了妖宫,然后在殿内发现了这个。”侑吴手一挥,一副画像浮于半空。
画上是一副女子像,女子身着一身紫裙,手上拢着一束凤尾花,嘴角含笑,丹凤眼微微上挑,而在她身侧,则环绕着一只紫鸟。
“这幅画为歧桓所作,青君可觉得画中人有几分眼熟?”
习青衫瞧着眼前的画,似笑非笑道:“自是眼熟,不仅是这画中人,还有这画中鸟。”
画中那紫鸟,便是法海口中的紫色凤凰——鸑鷟。
而那画中人——
习青衫一向记性好,之前法海取墨墨的记忆时他也在旁,这画上女子的一双丹凤眼,与那日看见的可别无二致。
老傅并不知这前因后果,只瞪着眼睛看他们:“这能看出个什么?”
侑吴的声音响起:“玄懿妖姬,真身可能就是一只鸑鷟;即便不是,也定与鸑鷟一族关系匪浅。”
老傅还是不明白:“所以呢?”
侑吴没理他,只又向着习青衫道:“青君之前让我查鸑鷟一族,这百年间就连妖界也确乎再无鸑鷟的消息,现下唯一能探到的,便是这玄懿与鸑鷟的联系。”
“足够了,”习青衫道,“你做得很好。”
眼下看来,媚人花也好,墨墨也好,都与玄懿脱不了干系,他在灯会时并未感受到其他的妖气,想来玄懿当时并未亲至,而小海说的那个掌心上有紫色羽状印记的无一宫弟子,很可能就是玄懿的一个傀儡,替她放了那盏鸑鷟灯,又替她在秘境内联络了瘴妖……而这背后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意图置法海于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玄懿:我终于拥有了姓名
第42章 落星台
习青衫并未向法海瞒着这一切,如实以告后,法海眉头微皱,她想不通,这个玄懿妖姬为何要杀她,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妖妃,也不认识什么鸑鷟。
对了……鸑鷟!
法海想起了离开天阳宗时容湛送她的那本异物志,由于忙着墨墨的事,她拿到手后还没来得及翻阅。
容湛给的这本异物志,看起来要比她家中的那本新一些,但从封皮样式来看,两本书一般无二。
翻开去看,记录的妖兽灵草以及行文的言辞习惯从头至尾都与法海记忆中的那一本无甚差别,法海可以肯定,容湛同她看的,是同一版书。
唯一不同的是,在法海以前读过的那一本中,凤凰写完之后,直接就介绍了九尾狐,而在容湛的这一本里,二者之间还夹了一页,那一页上所记载的,正是法海毫无印象的鸑鷟。
留于法家的书册上为何要抹去鸑鷟的消息,法家与鸑鷟曾有什么关系?
法海不得而知,但她猜测玄懿要杀她,定与这旧事有关。
“而这旧事又牵涉到法家,她的目标,可能不止是我一个。”法海意识到这一点后,脸上难得生出了几分慌乱,若目标只有她一人也就罢了,她尚有灵力抵挡,但法家的其他人都只是普通凡人,若目标指向他们,结局便只有死路一条,“习青衫,我得回去。”
“你先别着急,七宝筑布局精巧,自成阵法,暂时不会出事。”习青衫比她要冷静得多,分析道,“更何况,你现在回去,护得了法家一时,可难道你要日日守在七宝筑,等着强敌来犯吗?”
习青衫的冷静模样拉回了法海些许慌乱的心神,法海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
“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习青衫一向奉行能主动绝不被动的原则,“我带你去十方罗刹。”
法海没有马上回应,习青衫以为她担心十方罗刹是妖都,会很危险,便又道:“你不用害怕,有我护着你,十方……”
习青衫想说十方罗刹根本无人能伤你,却被法海忽地打断:“习青衫,你这回,难道还要帮我吗?”
“嗯?”
“我的意思是,那可是妖王妃,你终归是妖,帮着我一个凡人找妖王妃的麻烦,妖王和众妖会放过你吗?”
习青衫一笑:“你可是担心我?”
“嗯,”含蓄自持如法海,头一次这般爽快承认担心谁,“相处时日虽不多,但你几次三番帮我,我已视你为至交好友,所以并不愿看到你因为我与同族人发生矛盾。”
习青衫前一秒因着那声“嗯”而不住上扬的嘴角,在听见“至交好友”四个字后瞬间僵住。
铁树开花头一遭,奈何遇到的是个石头心。
习青衫觉得,自己更要加快动作了,遂收敛了内心思绪,状似随意道:“我不帮着你?难道还帮着一群外人不成?”
“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启程去十方罗刹。顺便……”习青衫顿了顿,“顺便带你去看个东西。”
话落,习青衫没给法海再议的机会,转身离开。
*
十方罗刹其实与凡间的王城差不多,一眼望去,大街小巷里多的是贩夫走卒,酒楼、衣铺应有尽有,极为锦绣繁华,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住的都是妖,贩卖的也并非普通的寻常物什。
法海一踏入这地界,便能感受到比当初秘境之内还要浓郁的妖气。
在被众妖发现这里有个凡人之前,习青衫眼疾手快地为法海披上了一件月白色披风,一边专心给她系结,一边解释道:“这件衣服上沾了我的妖气,能遮掩你的气息,十方罗刹到底是妖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法海“嗯”了一声,微微低头,看见习青衫漂亮的手指灵活翻转,在她身前系了个蝴蝶结,再看那月白色的布料,伸出手在上面摩挲了一番,柔软丝滑,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凉意。
习青衫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嘴角噙着笑意温声道:“这是用千年鲛绡织就而成,冬暖夏凉,防火避水,知道你怕热,特意准备的,可还喜欢?”
手指划过布料,明明肌肤感受到的是沁人心脾的舒爽凉意,法海却没由来地察觉到了一丝滚烫,这丝滚烫自指尖蔓延至心口处,烫得她无所适从,半晌才开口道:“很喜欢,谢谢。”
“喜欢就好。”
此次来十方罗刹,白辛和墨墨都被留在了青恒山,只有侑吴跟随左右。
侑吴虽说答应了习青衫不会伤害法海,但对她心存的芥蒂永不会消,便也见不得习青衫事事都为法海考虑的模样,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强忍心中火气:“青君,是否直接去妖宫?”
“不急,我们既入了十方罗刹,不用去找她,她也会先寻过来。”话落,习青衫又转头去看法海,“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习青衫唇角一勾,缓声吐出三个字:“落星台。”
法海并不熟悉十方罗刹,更不清楚这落星台是个什么地方,侑吴却是明白得很。
十方罗刹极北之端,有玉梯凭空而生,缘玉梯攀行而上,可登至落星台。
落星台,是十方罗刹存在的根源,是八万年前,习青衫的诞生之地,亦是他为自己选的,今后的陨落之地。
妖王的宝座可以换人,但落星台的主人,永远只有习青衫一个。
是以高千尺的落星台,迄今为止唯有习青衫一人踏足而上,而现在,他想携另一人同往。
玉梯盈光,辉辉相映。
在来到此处之前,法海从未想到,一眼望不到头的玉梯竟也会给人无比震撼之感。
“我们当真,要一步一步攀着这阶梯上行?”不能怪法海有此疑问,这玉梯,委实太高了些。
习青衫只一笑,先一步踏上玉梯,向法海伸出手:“障眼法罢了,很快便到了,来,拉住我的手。”
这倒不是习青衫想要占法海便宜,而是这玉梯承认的主人只有习青衫一个,除非有习青衫作引,其他人踏上玉梯,只会踩入虚空,而只有走过玉梯,才能登上落星台。
习青衫适才同法海讲过这层关系,所以法海并未犹疑太久便伸出了手,二人之前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接触,习青衫为了用灵力镇住她的心疾之痛,不止一次这样握住过她的手,可今天两手交握的那一刻,法海还是感觉有些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