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秦嬷嬷也是心知肚明, 假意犹豫须臾,道谢落座。
看在这些管事的眼里, 都暗自警醒。
难怪他们觉得这位秦嬷嬷眼生, 原以为是西宁侯夫人给少夫人安排的陪房, 没想到竟是宫里的人。看少夫人对她如此尊重,想来身上是有品级的。
他们资历再老, 难道还能压的过宫中出来的嬷嬷吗?
思及此, 他们纷纷收回浮躁的心。余光扫过侍立一旁甘嬷嬷,心思各异。
突然被一个外来的嬷嬷压了一头,不知甘嬷嬷作何感想。
姜芫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抬头看了眼天色:“劳烦各位起个大早, 只是我嫁进来不久, 又刚从二婶手中接过管家之事,有很多事都不了解,是以只能多多麻烦诸位了。”
众人连道“不敢”。
姜芫问了他们一些话,又接过甘嬷嬷递来的一本册子随意翻看着。
忽而她神色一凝,食指指着某处:“半月前二公子的住所修缮过一次,怎么前两天再次修缮?”
一个青衣小帽的男子走上前,赔笑道:“上次修缮的是院子,这次修缮的是屋顶。”
姜芫似乎不解:“院子?”
“少夫人有所不知,原先一直是胡管事管着此事,只是一月前突然疾病缠身,是以二夫人便让小人接手了他的差事。”牛管事看似恭敬的样子。
姜芫了然:“原来是因着胡管事病重,二婶才让牛管事暂代这个差事。”
牛管事面露诧异,又赶紧僵笑了两声:“少夫人说的是。”
心里暗自嘀咕:少夫人是装傻还是真不懂人情世故?他既然是二夫人派去的,怎么会是“暂代”呢?
“对了,我记得之前负责采买胭脂头油的是连家的罢,怎么换成孙家的了?”姜芫又转了话头。
牛管事忙道:“连家的婆母病重,她一向孝顺,是以便求了二夫人恩典,回家侍奉婆母去了。”
“还有呢?就这样么?”
牛管事一愣:“就……就这样。”
姜芫呡了口茶,轻叹:“这样可不好。”
众人不明所以。
姜芫连连摇首:“我记得张三家的为了照顾生病的小女儿不得已把差事交托给刁二家的,后来胡管事病重,如今连家的又要照顾生病的婆母。他们虽不比主人尊贵,但到底是府上的老人了,于情于理,主人都该给些照拂。若是每次发生类似之事,府上都是直接找别人接手他们的差事,而不给予安抚,着实让人寒心。万一传出去,会有人议论咱们国公府不近人情了。”
不等牛管事反应过来,双画接过话去:“不知少夫人觉得应当如何?”
思忖片刻,姜芫吩咐甘嬷嬷道:“您在府上多年,想来对府上的人了然于心,就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对他们进行安抚。并且告诉他们好好养病、照顾家人,无需着急,等事情都解决了,再回府上当差。”
甘嬷嬷虽然意外姜芫的做法,还是笑着应了。
牛管事和孙家的眼睛瞪得老大。
这……少夫人一句话,他们到手的肥差就快飞走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是二夫人的人!
“说到修缮屋顶——”姜芫又翻开册子:“竟然花费了七百两银子。”
差事要没,牛管事对姜芫生出了怨气。皮笑肉不笑道:“少夫人身份尊贵,素日多是管账,怕是对府上杂事不太清楚。虽是修缮屋顶一件小事,可是小事之中还有小事,比如雇佣泥瓦匠,买石灰沙子黏土,最重要的是瓦……横竖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但是算在一起才发现所需银两很多。”
他认为要糊弄姜芫易如反掌,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看账本都是劳累她了,其他的怎么会懂?
果然听到姜芫道:“牛管事说的在理。”
还未来得及高兴,却听对方又道:“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老夫人和二夫人信任我,将中馈交到我手上,我自然要尽职尽责,不让她们失望。是以,即便是小事,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牛管事懵了:“您……”
绿烟扭头,扬声道:“瑞兴。”
瑞兴飞奔过来,笑的露出满口牙齿,给姜芫行了个礼:“少夫人。”
“都办好了?”
瑞兴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按照您的吩咐,小的连夜将雇佣泥瓦匠,以及采买各种物什所需银两打探的一清二楚。”
姜芫接过去,扫了一眼,又吩咐绿烟:“拿算盘来。”
“嗳。”绿烟扭身去了。
不过片刻,她便吃力地捧着一个匣子出来,放在姜芫手边的小几上。
此时已是日影东升,天光大亮。
随着匣子缓缓打开,一道刺眼的金光折射出来,与日光相碰,差点晃花人的眼。
管事们几乎惊掉下巴,少夫人还时刻准备着算盘?而且这算盘还是金的。
再看她熟练地拨弄算盘,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异呢……
突然她一巴掌拍在算盘上:“修缮屋顶满打满算只需二百两银子。可是账册上竟用了七百两。牛管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买的是金瓦呢。”
“当然不是了,就是普通的黑瓦。”瑞兴笑嘻嘻道,“小的特地去二公子的院墙外瞧了瞧,一眼就能看到是什么瓦。”
牛管事打了个寒颤,汗水滴落:“小人……可能记错了。”
“府上的管事太辛苦了么,一个两个记性都这般差。”姜芫轻轻抚了抚算盘,听到“哗啦”一声,金色的珠子整整齐齐的排列开来。
“先是刁二家的,又是牛管事。哎,若人人都是这般,可怎么得了?府内是一团乱麻,朝堂上的世子和二叔他们又怎么能安心为陛下分忧呢?我相信,这一定不是老夫人想看到的。”
牛管事只觉得眼前发黑,还是强撑着:“少夫人,您听老奴解释……”
姜芫抬手打断:“不必多说,牛管事打哪来回哪去罢。按道理说,此事该交由官办。但你毕竟是府上的老人,我也该给你留几分体面。是以,你尽快将贪墨的银子补上为好。”
瑞兴伸手要将牛管事拎出去。
牛管事不甘心,大声呼喊:“少夫人,老奴可是二夫人指派的,您处置老奴可曾问过二夫人?”
姜芫语气轻飘飘的:“为了脱罪你可什么都说得出来。二婶一向处事公正,又疼爱我们小辈。别说证据确凿,就算没有证据,二婶也不会因为你和我起争执。况且老夫人时常教导我们,一家人要和睦相处,互相信任。就算二婶在场,也只会率先处置了你。而你说出这番话,分明是要挑拨我与二婶的关系,实在是用心险恶。”
众人呆若木鸡。
少夫人,您睁眼说瞎话真的好吗?二夫人疼爱小辈?你处置了牛管事,还想换掉二夫人的人,二夫人没有当场挠你都是理智了。
眼看着牛管事被拖走,姜芫道:“各位还有事情禀报么?”
她不需要考虑处置一个管事会不会得罪谭氏。
国公府早晚是陆维景的,属于陆维景的就是属于她的,包括银子。拿着她的银子认别人当主子,妄图依仗积年老仆的身份和背后的谭氏压她一头。
哼,她不爱惹事,但也不怕事。
孙家的暗暗恼恨:“少夫人,连家的——”
姜芫单手拿起金算盘,又‘啪嗒’一声干净利落地放进匣子,冷眼睨着她:“你想说什么?”
孙家的吞了口口水:“在连家的照顾婆母这段时日,小人一定仔细当差,绝不行差踏错一步。”
姜芫悄悄握了握泛疼的手:“很好,二婶果然没有看错人。”
“还有谁有事禀报?”
一直低眉顺眼的花二媳妇越众而出:“小的有要紧事禀报。”
姜芫眉梢微动。
花二家的在三公子陆维运院里当差,陆维运作为二房嫡次子,就算有什么要紧事也该禀报给谭氏处理。她偏偏到世安院里来,谭氏知道吗?
“何事?”
花二家的踟躇道:“小的想与少夫人单独说。”
秦嬷嬷眸光落在她身上。
让刚过们的嫂子管年轻小叔院里的事,她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一时情急?
姜芫也觉出不对:“二婶可知晓?”
花二家的点头:“小的禀报给了二夫人,只是二夫人尚在病中,没有精力处理,便只好拜托少夫人。”
竟然是谭氏的意思?
姜芫蹙眉:“二婶信任我,我感激不尽。但到底不好越俎代庖,否则传出去,会说我没规矩。话说回来,当初二婶管家的时候,也未过多插手世安院的事。”
“这怎么能一样?现如今,二夫人是病着的……”
“二婶是府上的二夫人,身边多少得力的人不够使的?二婶只需张张口,下面人照做就可以,实在无须如此麻烦。”
花二家的有些着急:“少夫人所言极是,但可否听小的细细说与您,您再做决定?”
姜芫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傻子:“你糊涂了。论理,我刚进门没多久,素日连三哥儿的面都见不到,更遑论说笑寒暄。论身份,我还要称三哥儿一声‘三叔’。是以,他有什么事需要派人与我私下里谈?岂非给了品德败坏之人攻讦我们的理由?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二婶在病中,又是爱子心切,或许考虑不周,你身为三哥儿院里的人,怎么也不知提醒二婶呢?”
竟然不上当?
花二家的干笑:“您言重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姜芫不置可否。
双画轻笑:“既然不是见不得人,花嬷嬷还是别耽搁大伙时间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花二家的无法,支支吾吾道:“是……是三哥儿房里的墨浓,偷了三哥儿的玉佩拿去……典当了。”
姜芫松了口气的模样:“我当是什么事呢,方才看你那般紧张,着实吓了我一跳。既然如此,我更不该插手了。当然,若是你不好与二婶交代,待会我亲自去长夏居见二婶。”
“不敢劳烦少夫人,小的自会将您的话转述给二夫人。”
“也好。”
*
日头渐高,天热了起来。
姜芫立刻走进房间,瘫倒在美人榻上:“好累。”
秦嬷嬷笑道:“少夫人做得很好。”也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可少夫人就不怕二夫人恼怒吗?您有意让原先几个管事回来也就罢了,还处置了牛管事。是不是……”绿烟没有说完。
姜芫坐直身子:“觉得我做的太过了?”
绿烟摸摸鼻子。
秦嬷嬷与姜芫对视一眼:“国公夫人才走了几个月,二夫人便迫不及待的将管事们换成自己人,委实是吃相难看了些。好在老夫人眼明心明,又站在您这边,想来不会怪罪您的。您是世子夫人,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的,二夫人就算恼了您,表面上还是要坦然接受。”
姜芫莞尔:“您说的不错。”
看死对头满心憋屈又要佯装大度,实在是太爽了!冲淡了她不能睡懒觉的烦躁。
“少夫人可知那墨浓是何人?”
“墨浓?”姜芫抓起一旁的花名册翻看,“墨浓以前是长夏居的三等丫鬟,后来去了二老爷的书房伺候。但是不出三日,又被送去三哥儿院里做二等丫鬟了。”
秦嬷嬷看着她,目光深深。
“我明白了。”姜芫拍了拍额头,“原来二婶知道二老爷对墨浓的在意,不敢惹怒他,想让我做这个恶人。届时墨浓被赶出府,他虽不会责骂我,却会暗暗恨上我。”
想来,花二家说墨浓偷了陆维运的玉佩,也是现编出来的。
绿烟倒抽一口凉气:“二夫人就想着算计少夫人做她的刀。”
谭氏很快就听闻了世安院里发生的事。
“这个小蹄子,管家第一天就处置了我的人,还意图换掉孙家的几人。才进门多久,就如此嚣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她就是仗着有老夫人撑腰,陆维景又宠着她。”
谭嬷嬷抚着她的脊背:“是啊。不但秦嬷嬷在一旁坐镇,从不离世子左右的瑞兴也在。可见世子是将她捧在手心了,生怕她吃一点亏。”
谭氏冷笑:“现在得意,将来有她哭的日子。新婚燕尔,又生得好颜色,陆维景自然喜爱她。等再过一年半载,我不信陆维景还能待她一如往昔,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姬妾环绕?”
思绪一转,她问:“自那两人大婚后,茹儿一直未过府罢?”
谭嬷嬷垂下头。
“她怎么说?”
“这……”谭嬷嬷小心觑着谭氏的脸色,“表姑娘说,她虽爱慕世子,但也是有尊严的,绝不会自甘下贱纠缠世子,更不会与人为妾。”
谭氏气笑了:“好啊,她是翅膀硬了,竟然敢拿这话讥讽我,也不想想她有现在的好日子过靠的是谁。”
谭嬷嬷劝道:“夫人,表姑娘一向心直口快,绝没有讥讽您的意思。您不要多虑,养病要紧。”
谭氏揉揉额头:“罢了,没有她还有别人,届时她可别哭着求我。”
谭嬷嬷心知她说的别人是谁,没再多问:“墨浓那边,您看如何解决?”
“有老爷护着她,我哪里敢动她?原想着给她按一个私通的罪名,为了陆家名声,让姜芫处置了她。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不成了。这个小贱人,在长夏居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勾引老爷,终于被我逮住机会送到三哥儿院里,她还不死心。
引得老爷总是以考校三哥儿学问为由去与她私会。他也不想想,那个傻子写字都写不好,哪里需要他指点学问?他以为我是蠢货吗?”
“夫人,慎言。”谭嬷嬷压低声音。
谭氏也是气昏了头,经谭嬷嬷提醒顿时后悔:“三哥儿若有二哥儿一半聪明,我就烧香拜佛了。我日日拘着他不让他出门,就是怕别人说我还生了个傻子。”
谭嬷嬷对陆维运生出几分同情:“老奴明白夫人的苦楚,但三哥儿毕竟是您亲生的……”
谭氏沉了脸:“不要提他了。当务之急是夺回管家权,否则我多年心血都会付诸东流,在府上哪里还有地位可言?”
不过几日,被谭氏换掉的管事都陆续回来当差了,二老爷责怪她无能,她不敢与二老爷争吵,只能迁怒姜芫。
是以在给陆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几次三番暗示姜芫要宽容大度,不要自己霸占着夫君,给夫君收通房、纳妾才是为人妇该做的。
当然,姜芫和陆老夫人都不接她的茬就是了。
只是,仍旧心生烦闷,连近来在看的话本也懒得翻动。
“怎么,谁惹你生气了?”含笑的声音传来。
“我才没生……”姜芫转头便发现陆维景坐在她身边。
他穿着天青色直裰,玉簪束发。唇角淡淡勾起,窗外疏落的阳光透进来,衬得他愈发清朗俊逸。
姜芫好一会才道:“你今日没有公务在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