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先到这里,下次再讨论。”他站起身,钢笔和文件夹留在桌上,只拿了手机装进西裤口袋。
休息室的门没关严,虚掩着一道缝,没有光透出来。
程濡洱伸手推门,眉头随即皱起,里面果然没有人,静得仿佛她没有来过。
“裕生,怎么回事?”他微微侧头,语气并不好。
“程先生,怎么了?”裕生走过来,看见门里黑洞洞,猛然想起来交代,“梁小姐说她回去处理点事情,一个小时左右。”
“她回去多久了?”程濡洱拿出手机查看,芝华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不管检查几遍,信息和来电页面都空空如也,他心里浮起莫名的烦躁。
“呃……”裕生低头看时间,顿了一秒,声音逐渐心虚,“快两个小时了。”
程濡洱脸色一黑,瞥了裕生一眼,目光冷淡,迈步往电梯口去,“备车。”
过去的路上,程濡洱打了两次电话,听筒里只有“嘟”声,拖着漫长的尾巴,一声声把沉默拉长,延伸至车窗外的黑暗。
时间在流逝,烦躁是沙漏里堆上的沙砾,成千上万颗挤在他心头。
他再次拨通电话,攥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用力到青筋暴起。
恼人的“嘟”声消失,取而代之是电话接通话,却无人应答的沉寂,如白茫茫一片雪,积压在即将崩断的枝头。
“裕生说你有事要忙,弄完了吗?我现在来接你,马上就到……”
“不要来。”芝华终于开口说话,闷着轻微的鼻音。
“你怎么了?”程濡洱眉间一紧,声音沾上一丝冷意。
“不要来,就当做、我请求你。”她只是重复一遍。
程濡洱双唇翕动,电话已经挂断。
很不对劲,今晚的一切都很不对劲。
他沉着脸,看上去并无太多情绪。
就像是一片海,平静得过分的时候,深处常暗涌着惊涛骇浪。
即将抵达芝华家门口时,程濡洱再次拨通电话。
一秒、三秒、五秒,汽车行速放缓,在道路拐弯处停下,抬眼看见那栋房子,楼上楼下灯火通明。
程濡洱手指收紧,准备挂断电话下车,耳边忽有极短的电流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来耀武扬威的。
“程先生,麻烦你不要再打扰我的妻子。”
程濡洱神色一冷,稍稍拿开手机,看着屏幕上明晃晃“芝华”二字,再次贴回耳边,“让芝华接电话。”
对面扯出几声嘲笑,“很显然她并不想接,所以才是我在和你说话。”
他重新抬头看去,亮着灯的二楼窗台,立着一道人影。隔着一层透光白纱帘,程濡洱看不清那是人的正面或背影,恰好竖在那里,仿佛在与他对峙。
“我没耐心和你浪费时间。”程濡洱扯开领带,随手扔在座椅上,眉间戾气浓郁。
“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今天是家宴,我和我的妻子很忙。”严丁青拉开纱帘,室内的光豁然涌出,窗口亮得刺眼,“不要再打扰我的妻子,我们都只是落入你陷阱的猎物,我会告诉她真相,等她知道了,会原谅我。”
电话陷入短暂的沉默,停在拐角处的车固执地亮着灯,两束幽寂的光直直往前,散在暗无边际的道路尽头。
“严丁青,你算个什么东西。”程濡洱微微抬眼,从低处看向那扇窗,话说得平风静浪,车里空气却跟着一震,吓得裕生屏息不敢回头。
“和蔚海集团的程总相比,我确实不算什么。”严丁青语气悠然,“不过我是她的合法丈夫。”
“不知道程先生是否搜索过我和我妻子的爱情故事,媒体们给的词是,青梅竹马、琴瑟和鸣。”
“我听说,程先生为了明天煞费苦心。不妨赌一赌,我的妻子明天会不会赴约?到时候你就知道,我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了。”
通话骤然被掐断,气氛死寂,如一场随时会爆发的雪崩。
程濡洱脸色难看至极点。
严丁青的话,他并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芝华在这个家里并不开心,否则她不会中秋夜跑出来,见一个和家庭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芝华没有接他的电话。如果不是他执意来找,他们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有联络,哪怕他找来了,电话还是被别人接通的。
她会不会赴约,程濡洱并无百分百的把握。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不管不顾,直接冲进去把人抱出来,惊世骇俗也好,荒诞至极也罢,他难以容忍失控感。
手按在车门上,却硬生生收回来。
芝华说,让他不要来。
她说请求他,不要来。
疾驰的路上,信号声滋滋啦啦,她刻意敛着声音,装作很平静地答他的话。偏偏程濡洱听得出来,这不是她往常的声音,偏偏他清晰地听到,电话挂断的那一秒,微不可闻的啜泣。
那声音轻得像一根细线,肉眼不可查的宽度,却比最锋利的刀还擅长划破血肉,一圈圈温柔地缠绕于他的心脏,猝不及防收拢,勒得他浑身血痕。
算了,程濡洱重重跌坐回去。芝华这样请求他,他舍不得不听。
严丁青本没资格和他在同一个赌桌上,但若赌的是芝华,他愿意等到明天结束的最后一刻。
如果她想来,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
精神状态好的话,明天或许会有加更
第39章 39
母亲又来喊她喝汤。
没有完全推开门,只是掀开一道缝,室内的白光和走廊的暖黄,交叠在门的暗影下,泾渭分明。
手中的屏幕暗下去,是一簇逐渐熄灭的火。芝华一动不动低着头,看着“通话结束”四个字,在掌心闪烁几秒,倏然变成一整块死寂的黑,映出她那张木然的脸。
“好,我来了。”她把手机扔到一旁,起身往外走。
和母亲先前椎心饮泣相比,芝华冷淡得像一个旁观者。
她好像已经从她的身体抽离,悬在透明的半空中,垂眸凝看这间房子,看见自己在一个小格子里,事不关己地看着他们愤怒、慌张,漠不关心听着他们劝慰的话,对他们的拥抱和安抚无动于衷。
这一切只不过是情景重演。
严丁青被父亲一通电话喊回来,公公婆婆也听到消息,一个又一个人轮番走到她面前,映在她眼中是几张心焦如焚的脸。
他们听严丁青解释,听说这封勒索信出现于一年前,可能从某个新闻里发现了芝华和严丁青的脸,辗转找到了严丁青的公司,寄出这封信。
“报警吧。”芝华忽然出声。
所有人好像被她吓住,都扭头看住她,仿佛她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芝华看着他们大惊失色的脸,先前的勒索信和照片,都没让他们如此惶惶不安。
“不能报警!”
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道声音,同时对她说。
不过是情景重演,芝华无声地笑,无限悲凉的心口,像抱了一块捂不化的冰。
当年也是这样,坚决地选择不报警。他们说,事发附近是工地,人员流动大,多数没有身份和户籍证明,报警极大可能找不到,不会为她的现状带来什么改变,只会让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他们说,女人的名节最重要,不能拿这个去赌万分之一破案的可能。
他们说,权衡利弊而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忍着内心悲痛和愤怒,不得不做出这个最理智的决定,于是对外三缄其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确信只要所有知情人不说,就不会有新的人知道,这件事就会被雨或风带走,散成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们痛入心脾,其实痛又真正在他们心里停留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最后的苦果只长在她心里。
如今,依旧不能报警,他们是公众人物,要保住光鲜亮丽的面子,哪怕一年一百二十万的代价,哪怕不知道这代价是否会加码,哪怕芝华从此日日惊疑。
这是场无意义的讨论,是多年前噩梦的倒影。芝华转身往卧室躲,没有人再拦。
和八年前唯一不同的,是程濡洱,以及他打进来的电话。
他的名字跃动在屏幕上,沾着难以言说的光亮,干净得她不敢开口说话,更不敢让他过来。不敢让他一脚踏入混乱不堪的地方,不敢让他一眼看到她身上那根拔不掉的刺。
“不要来。”
芝华终于找到想哭的感觉,落泪时心口疼得牙齿打颤。
她亲眼看着那光亮在掌心熄灭。
后来母亲喂她喝汤,芝华呆滞地吞,囫囵地咬,不知道究竟吃下去了什么。她的脑袋陷进一片泥泞,恍惚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响被接起,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多喝点。”母亲在耳边劝。
她没精力去想铃声,机械地喝完一碗,看见严丁青从楼梯下来,手里拿着另一个文件袋。
“怪我,原本想让你发现这个的。”他一张张抽出来,平铺在餐桌上,“这是明天准备给你的生日惊喜。”
芝华放下碗,一目十行地看。
明天是严丁青新片上映首映礼,他和首映礼的赞助商,策划了小型生日会,打算送她一枚戒指,而赞助商刚好是婚戒品牌。
“这几天忙得昏头,忘了那些东西也收在同一个抽屉。”严丁青低下头,与芝华仰起的目光相对,眼里一片赤诚,“我本想瞒你一辈子,只要这个人不会打扰到你,我做好了被他敲诈一辈子的准备。”
芝华看着他分外澄澈的眼睛,摇摇晃晃来到悬崖边,被他这双眼迫得坠进深渊。
“弄巧成拙,惊喜变成了惊吓。我等下就通知,把明天的活动取消,在家陪着你。”
他拿出手机,要拨通电话,被婆婆紧急拦下。
“这么临时取消,你怎么和赞助商交代?”婆婆唉声叹气。
“没关系,赔点违约金就好,六十多万我还出得起。”严丁青笑笑说。
房子陷入微妙的沉默,一时安静后,父亲拍板决定,“不行,两个小孩辛辛苦苦挣的钱,不能因为这种人这种事打水漂。”
“对!芝华,坚强一点!你人前越是光鲜,越能让他知道,他威胁不到你的好日子。”母亲被这种想法鼓舞,握着她肩膀,试图把自己受到的鼓舞传递过去。
可惜芝华感受不到丝毫振奋,只觉得肩膀被捏得生疼,骨头被死死钉住,架在不知是属于谁的十字架上。
为什么她一定要坚强,为什么维持虚伪的光鲜就算赢了,这场比赛的裁判是谁,是道德还是金钱?
悲伤只是一种情绪,不可名状没有实质的东西,而六十万是实实在在的钱,是赖以生存的东西。
“我不是一直很坚强吗?”芝华无所谓地笑起来,笑得肩头颤动,抖得母亲的手握不住,从她的肩头滑下去。
“我会去的,不用取消。”
她撑着桌面起身,趿拉着鞋往楼上走,把满屋的人和光锁到身后,仰面倒在床垫上。
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她盯烦了一成不变的天花板,侧头看窗外的星星。
如果一切顺利,她本该在明天上午去取离婚协议,找严丁青签好字,然后充满底气的,以崭新的身份和程濡洱度过她的生日。
这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期盼的生日。
芝华不敢想能与他多长久,可是她已经28岁了,人生能有几个28年,她想有清清白白的资格去爱人。
只是,可是……
她眼底一热,将脸埋进枕头,没滚落的泪洇进布帛,悄无声息,就可以伪装她没有落泪。
看不到他准备的惊喜了,裕生说“很隆重”,隆重到忍不住提前提醒。
月亮下飞过一只鸟,落在她窗台,又振翅远走。
可她没有翅膀。
第40章 40
在这间屋子里,芝华很久没看到鲜花。一捧水粉色的花,拥挤地躺在一只宽口矮花瓶里,花瓣层层叠叠,像礼服旋转时舒展的裙摆。
母亲说她去市场买新鲜鲈鱼,大门右侧有一个小推车摊位,摆着十余种花。摊主说这种水粉色的,名叫“木芙蓉”,模样好看还能清热解毒,摆在家里看够了,扔到锅里一煮,绝不叫人白白浪费。
“今天先吃鲈鱼,这些花摆着,养养眼睛。”母亲拉开木椅,扶芝华坐下,“明天弄筒骨汤,再试试这花。”
芝华鼻尖翕动,厨房咕噜着水声,房子里外被细心打扫,擦亮的落地窗铺下一块浅金的光,透着刻意的想重新开始的仪式感。
时间已经不早,她一觉睡到晌午,倒也没人来催,不知是可怜她昨晚遭受的重创,还是她妥协换来的小小宽容。
有车在院外停下,几个脚步声朝门口靠近,大门被婆婆推开,带着化妆师和造型师进来。
“芝华,丁青让我带来的工作人员,我给你接过来了。”
婆婆脚步走近,看见芝华正秀气地挑着鱼刺,脸颊被垂下的乌发挡住,兴致不高地点点头。
“哎呀,一瞧就是才起床,没事你慢慢吃,我招呼她们喝茶。”婆婆顿了几秒,笑着打圆场,不想让外人嗅出半点不对。
芝华说不上是顺从或叛逆,让她慢慢吃,她真就慢条斯理地吃。一块鱼肉能扯成一丝丝,再一根根送进嘴里,又细又碎,舌头差点找不到送进来的鱼肉。
捱到米饭冷了,鱼汤黏成一张膜,婆婆忍不住从一楼茶室出来,轻声催促:“稍微快点,等了一小时了。”
筷子立马被搁下,芝华的笑毫无破绽,“我吃好了,现在就去。”
她推开那扇等待的门,在唯一空出的椅子坐下,几双手摆弄她的五官和头发,她没有任何意见和表达。
闭上眼化妆,顺便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几支毛刷拂她的脸,头发被绕成几圈团着,梳得光溜齐整。喷定妆喷雾时沙沙响,芝华被唤醒的睫毛扇动,睁开一双困倦充血的眼睛,恰好窗外的晚霞飘过,跌进她眼里,也是一片火红。
“芝华姐,刚才你手机响了。”
化妆师把手机给她,点开是两条未读信息,程濡洱的蓝色糖果头像亮着红点,芝华心跳漏拍,像不小心触电的人,指尖抖着点开。
“筑云会所二楼。”
“下午六点半。”
没有问她来不来,也没有要求她一定要来,只是打开一扇门,只要她有意愿,就一定进得去。
芝华猛然按熄手机,她给不了回答,她无法直接而明确地拒绝他,不想用清晰的文字表达她的意图,这样就不再有回环余地。
就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西沉后的六点半,他会知道她选择不来。
这种选择可能是主动,也可能是被动,但起码不是斩钉截铁的拒绝,更可能只是时机不合适。
剩一层窗户纸,只要芝华不戳破,她就可以当作自己从未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