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下雨天——一支枯芙【完结】
时间:2023-03-29 11:47:35

  只是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为了那些纸杯蛋糕和牛轧糖吗?还是为了那个像邮差的女孩?
  一个不知道他是谁,也就不存在对他刻意讨好的女孩。她源源不断传递的善意,是出于人性本身,她并不期待他给予什么回报,比如金钱或机会。
  这恰好是他最想要的,纯粹的善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濡洱已经分不清,别人对他的尊重和友善,究竟因为他是他,还是因为他是程濡洱。
  此刻不用担心,在女孩眼里他谁也不是,他只是他自己。
  过了一夜,程濡洱的车又停在熟悉的地方。今天是最后一天,程荔的行程即将结束,他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
  雨一下午绵延不绝,越下越猛烈,车内视野被雨幕冲得一塌糊涂,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块在水中晃动。
  程濡洱略有失望,这么大的雨,她也许不会出来了。
  后来看到雨中穿行的白色身影,程濡洱有微不可查的惊喜。芝华撑着伞出来的,比前两天都光明正大,雨被风吹得斜着往下飞,把她那只瘦小的手淋得湿漉漉。
  “唐老师今天不太舒服,我代她看着学生们,所以今天没有小点心。”她的话被风吹跑,吃力地听才能听清。
  谈不上失落,程濡洱本就不是为了那些甜食来的。也许她应该转身要走了,她只是前来告知。
  意料之外的是,芝华把那只打湿的手伸进口袋,抓了三颗水果糖给他,每一颗糖不过指甲盖大小,包着不同颜色的糖纸,是这个小城流行的款式。
  “这种糖也挺好吃,代替甜点送给你吧。”她照旧搁在车门内侧格子里。
  外面的雨水被她的手带进来,滴答滴答砸在程濡洱膝头,湮进西裤布料,沾在他干燥的皮肤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帮你带话给唐老师。”芝华一脸不设防,拿出便签和笔递给他,眼睛像这场无休无止雨季里,唯一明媚的太阳。
  “谢谢你。”
  程濡洱忽然开口对她说话,声音低沉好听,却总让人觉得没有生气。
  不知疲倦的雨声里,横插进他的声音,像给吵闹不休的雨季按了一秒暂停。
  猛然得知他会说话,芝华双眼惊喜地瞪大,愣愣收回纸笔。
  “对唐老师说的吗?”她的声音像一捧清冽的甘泉。
  风雨交织,沙沙声无限放大,芝华险些听不清他的答复。
  “是对你说的,我对她没有话要说。”
  他这样说,分不明开心或难过。
  今天下午他该离开了,回程的路依旧漫长,一去一来都是枯燥无味的煎熬。前天他准备离开世界,和自己的命运打了赌,是她的出现让他在最后一秒赢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应该再打扰小城的她们。
  芝华撑着伞往回走,已经一脚踏进草坪的石子路。
  “请等一下。”
  身后有人喊她。芝华在雨中停住,看见是汽车的司机撑伞过来。
  “我们明天不会来了,我们那里的雨季要结束了。”
  芝华惊讶地往车后座看了一眼,遗憾唐莺和他没能见面。
  “明年雨季我们再来。”司机补了一句。
  “啊,好的。”芝华愣了愣,暗自替唐莺和他高兴。
  仅一分钟前,程濡洱都不打算明年再来。看着雨中远去的那一抹白裙,他忽然改变主意。
  他想把每年一度的雨季,当成人生的树洞,隐瞒好自己的身份,再卑鄙地利用她的同情,心安理得接受她传递过来的、滚烫的善意。
第47章 47
  第二年的雨季,在也在谷雨前后降临。
  平常的日子里,芝华不会无端想起那辆车和车里的人。雨季再次开始后,她撑着伞再次走回水杉林下,听着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他说明年雨季还会再来。
  口头一句话,不一定能做数的,芝华没有期待他真的会来。
  况且来了也不赶巧,唐莺带着父母去省城体检,顺带旅游几天,把培训班交给芝华看着。
  芝华的学校也在省城,高铁回来只要十几分钟。原本唐莺怕麻烦芝华,但芝华倒喜欢这份差事,她的专业课程不多,大部分时候是自己训练,她愿意和一堆栀子般的小女孩们一起训练。
  头一次独自带培训班,到底不如唐莺经验丰富,她没料到雨天进进出出,踩在地板上的水印是多大的隐患。
  一个又一个打湿的脚印叠在一起,等到芝华一脚踩上去时,鞋底噗呲一声往前滑去,她踉跄跌倒,摔得不太体面。
  受了惊吓的小女孩们围过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七手八脚将她扶起来送医。
  再回来时,门口多了吸水的防滑垫,芝华右脚多了一个石膏。
  每到这时节,芝华看着无边无际蔓延的雨丝,觉得天像破了个洞。她崴了脚,勉强站着也费劲,挪了一张板凳,靠着玻璃门坐下,一会儿看练功的小女孩,一会儿看外面的雨。
  今天正好是周末,严丁青也会从学校回来,他知道芝华崴了脚,便给她发消息说,等她培训班下课来接。
  芝华看了眼时间,离下课不到二十分钟,她拿出手机,给严丁青发去消息。
  教室里小女孩们心都散了,心不在焉地练着动作。芝华收起手机,板起脸学唐莺的样子,扯开嗓子喊:“手!眼神!动作要做到位!”
  气氛被强行拉得热火朝天,芝华卖力喊了一顿,喊得出了一层汗,本就闷热潮湿的空气,现在更汗津津。
  她把玻璃门推开一扇,发现外面雨停了,微风吹得清爽,芝华翕动鼻尖,心满意足吹了会儿风,收到严丁青的短信:“出发过来了,大约10分钟。”
  几乎同一秒,街边传来车轮卷动声,越行越缓直至停下。
  乌云被风吹散,芝华扶着门框看那辆车,正对着太阳出来的方向,几片金黄色余晖像锋利的刀片,把密集的云层横向切开,晃得她不由自主眯眼。
  是那个异地车牌号。
  芝华目瞪口呆,没想到他说来,就真的会来。可是唐莺不在这里,他仍然等不到想见的人。
  倚着门框思索片刻,芝华觉得她还是应该过去一趟,尽管她现在腿脚不便,至少她要过去告知一声,省得他千里迢迢白跑一趟。
  这趟出去麻烦不少,她不能一蹦一跳从草坪穿过,打湿的石子路危险四伏。她需要从这栋楼的正门出去,扶着建筑墙体一点点挪到车的背后,再扶着车身到他的车窗边。
  一路艰难地过去,刚被风吹下的汗又浮出来,芝华扶着墙根歇气,匆匆喘了两下,一鼓作气蹦到车边,脸颊蹦得红彤彤,还未伸手敲车窗,玻璃便降下来。
  还是那张全副武装的脸,还是那种海晏河清的姿态,却大幅度歪着头,似乎正从上而下打量她,最后停在她绑着绷带的右脚上。
  芝华有点尴尬,受伤的脚虚放在另一只脚上,“这个啊,我不小心滑了一跤。”
  “你没必要出来。”程濡洱停了片刻,“地上是湿的。”
  “没关系,我扶着墙过来的。”芝华挑起斜挎包的肩带,满不在乎地笑,“而且已经快下课了,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包都背好了。”
  她嗫嚅片刻,似乎怕自己接下来的话打击了他,“那个……唐老师这几天都不在,你可能白跑一趟了。”
  果然话一出口,他便抬起头,墨镜正对她的眼睛,几缕阳光反射过来,落在她脸上。
  “芝华,走吧。”严丁青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街角,拨弄着铃铛朝她靠来。
  清脆的铃声像催促,芝华不想严丁青看见车里的人,毕竟这是唐莺的秘密。她惊慌失措地扭头要走,被车里的声音喊住。
  “明天把你在骨科拍的片子带来。”程濡洱放低音量,不想让那个逐渐靠近的男孩听到。
  “啊?为什么?”芝华眨巴眼,以为自己听错。
  “这样我就不算白跑一趟。”
  伴随着他风轻云淡的声音,车窗玻璃缓慢升起,在严丁青抵达的那一秒,正好严严实实合上。
  严丁青捏住刹车,往车内瞥去一眼,看见车窗上反射着自己的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这儿干什么?上车吧。”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
  芝华借着他胳膊转身坐下,眼睛看着车窗,双唇无声开合对他说:“再见。”
  “这车停着干嘛的?”严丁青蹬着踏板往前去,车轮带起一圈圈水滴。
  “没什么,就是,问路的。”芝华面不改色地撒谎,这是她和唐莺的小秘密,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单车上的男女逐渐远去,程濡洱听见她那句“问路的”,竟不由自主皱起眉,他好像成了这对少男少女故事里的路人甲之一。
  一夜雨声缠绵,天亮时雨势减弱,这让芝华行走的难度降低不少。虽然不明就里,她还是带了医院拍的片子,装在单肩帆布包里,再次坐在玻璃门边,安静等那辆车过来。
  想不到这次来的是两辆,前面是黑色轿车,后面跟着一辆银灰色商务车。
  芝华满心疑惑,扶着椅背站起来,看见轿车司机从后备箱取出一把折叠轮椅,撑着伞推着轮椅过来。
  “不用不用,我我可以走路的。”芝华连声拒绝,拿出自己的拐杖举到司机面前。
  当着一群小女孩的面坐轮椅,实在太兴师动众,她做不来。
  司机只能依她的意思,撑着伞带她往商务车去。
  车门打开后,芝华被扶着上车,里面坐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开口便问她要片子。
  看着芝华呆楞的脸,他意识到这个女孩并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
  “我是骨科医生。”他耐心解释,“放心吧,我帮你看看。”
  芝华放松戒备,把片子抽出来给他。看他眉头一皱又松开,手撑着下巴似乎疑惑了几秒。
  “不严重啊,我还以为…… ”他把东西还回去,宽慰地笑笑,“没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正常养护就好。”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芝华拉开车门出来。司机也没料到这么快速,慌忙撑开伞,伸出胳膊让她借力。
  芝华连连道谢,杵着拐杖走到黑色汽车旁,车窗再次提前降下。
  “这么快?”程濡洱有几分惊讶。
  “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正常治疗就好。”芝华扶着拐杖站稳,冲他咧嘴笑,“但还是谢谢你,虽然我是唐莺的学生,但你本没有义务做这些。”
  雨声稀稀拉拉,落得有气无力。
  程濡洱难得有逗弄的心思,问她:“你都是口头谢别人?”
  “不是不是,我还是送你……”芝华被提醒,立马摇头,打开帆布包OO@@找,“送你几颗糖吧,我和唐老师都喜欢吃这个。”
  实际上她包里空荡荡,当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又拿几颗水果糖充数。
  “明天我带点唐老师送我的霜糖饼,今天实在没东西……”她絮絮叨叨地讲。
  “明天不来了,明年吧。”程濡洱打断她。
  芝华便静下去,心里沉了一块石头,替他和唐莺再次可惜,又觉得他不来是正常的,因为唐莺近期都不在这儿,他没有来的意义。
  雨扑得猛了几分,拐杖撑在地上挪了挪,她偏过身子低声答“好”。
  “明年一定让你们见面。”她自顾自地许下承诺。
  几分钟后,司机撑伞回来,她已经融进雨里,融进灰扑扑的楼房里。
  “出发吧。”程濡洱收回目光。
  最近程姓表亲门越来越按耐不住,子公司动作频繁,有两家甚至试图合并在一起。程荔感到不安,今年雨季的出巡计划缩短一半,导致他也行程匆匆。
  太短暂了。在他看来,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假期,今年只逗留两日,他的假期就结束了。
  穿过层层雨云,程濡洱摘下脸上遮挡,剥了颗糖送进嘴里。
  浓郁的糖精味,刻意的水果味,甜过之后是淡淡的回苦,她怎么会喜欢吃这样的糖。
  他舌尖一顿,终究没把糖吐出去。
  只希望明年的假期,能稍微长一点。
第48章 最后的雨季【上】
  又一年春天,芝华开始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并非因为年岁增长,像旁人那样感叹时光飞逝,而是看着病床上的唐莺,一天天清晰地走向生命尽头。
  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具象。
  芝华看着唐莺日渐灰败的脸,像日落时最后暗下去的一片云。她只能坐在病床边,给唐莺剥一个橘子,或削一个苹果。
  “胰腺癌,癌症之王。”
  芝华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出神,听见唐莺的咳嗽声,立刻收起手机,抽出几张纸巾帮唐莺擦嘴。
  雨季已经来了,确切来说是,雨季已经快结束了,那辆黑色汽车却没有出现。
  担心与他错过,芝华刻意每天都往培训教室去一趟。
  昆曲课程因唐莺入院后继无人,培训班换了别的老师,教室改成琴房,整排玻璃门拆下,换成隔音墙体,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连续7天,没有车来,雨也快等不及,阴雨天拖拖拉拉的还是结束了。
  度过第一个完整的晴天时,芝华的心情很差。唐莺时日不多,但她的孩子今年失约了。
  “唐老师,您想见他吗?您如果想见,我一定帮您把他带到。”
  芝华握着唐莺的手,那曾经是一双拈花手,指尖翘成一弯月,在舞台上扮杜丽娘时,手持金扇在掌中翻转,扇面绣纹流光像振翅的蝴蝶。
  如今这双手是干瘪的枯木,留下一块块化不开的青痕,芝华握着止不住颤抖。
  “芝华,他并不重要。”唐莺声音很虚,吃力地说着,“人与人之间是靠情谊维系,而非关系。亲情、友情、爱情都是这样,如果彼此之间没有情谊,关系说得再亲密,其实也是自欺欺人。”
  “可是、可是你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芝华拼命忍着,眼泪还是掉下来。
  “不,不重要。对我来说,能在职业生涯的最后,把你培养出来,更让我欣慰。”唐莺的手忽然有了几分气力,猛地反握住芝华,掌心冰凉像一块生冷的铁。
  “不要放弃舞台,你要永远记得,你就是为舞台而生的,你值得所有人喜欢。”
  唐莺的手再次脱力,了无生气搭在芝华掌心,她喉头喘动,咳着、抖着,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一个月后,唐莺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芝华见到了她最后一面,病床上的人已经瘦到认不出,皮肤是失真的蜡黄色,干瘪地包着骨骼。
  身段绝佳的唐莺,怎么会这么瘦小。芝华不愿相信那是唐莺,想象不出她坚持到最后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痛。
  医院有人替唐莺换下病号服,换上她生前喜欢的杜丽娘的演出服,芝华站在门外,隔着门上一小块玻璃偷看,哭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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