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赶紧继续叩首，脑袋在青石板上砸得“砰砰”响，生怕自己刚才的不轨之心引起了仙人的嫌恶，导致仙人们从此不再庇护这座王都。
王都的人都知道，王都以外的城镇时不时就有妖怪作祟！
就算那方城主想办法求助了钦天司，可钦天司也不是每次都能请来仙人除妖，就算请来了也可能已经迟了！
只有他们王都，因为是天子脚下、权贵所在，才一直太太平平。
就算他是惯偷，也不想这座城沦为妖魔任意取食的粮仓！
柳棉自是不知那名鬼祟的跟踪犯，想到了这么多，甚至在她走很许久，还在磕头，甚至磕出血来也不曾罢休。
对她来说，第一次被人跟踪、欲行不轨，这种感觉还挺新鲜的。
要不是罗刹海市要开了，她还打算跟他玩玩呢。
罗刹海市每隔一甲子开放一次，每次开放时间能持续数月之久，开放地点也是固定的，位于罗刹海当中的某座孤岛上，此仙市之名也由此得来。
柳棉于月下飞行，临海靠山而建的王城很快被抛在身后，不见踪影。
下方海面一望无际，在月色下泛着银色波纹，潮潮叠起，向远处推进。
当中有一段，柳棉看到了一群长翅膀的文鳐鱼跃出水面，贴海飞行。
它们身下的黑影映在海面上，整个鱼群化为一体，宛如一只形状奇特的庞然大物。
这只巨物在海面疾驰了一会儿，最后被一束冲天而起的水柱打散。
一道真正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下浮起，头顶处喷出几十尺高的水柱，光滑漆黑的身体表面顶破碎银般的水面，在哗哗水声中发出一声悠远的鸣叫。
再飞一段，文鳐鱼和鸣叫声都远去。
星星点点的蓝色灯火出现在大海中。
灯火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最后形成一条规整的幽蓝通道，蔓延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为夜空中的修真者指引方向。
柳棉降低了高度，与手提蓝色异火的鲛人对视。
她在空中，他们在水里。
她沐月色而来，他们提灯而聚。
最后，在幽长灯道的指引下，柳棉抵达了罗刹海最深处的一处小岛。
此时岛上已有不少人，同时还有更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而来。
五颜六色的灵光划过夜空，如流星般，坠落于海岛。
从各色灵光中走出的修道者们，或是互相打招呼，或是忙着寻找摊位，给幽静的小岛带来了人气的喧嚣。
一甲子一度的罗刹海市就这样开始了。
第29章
子夜,本是万物俱静之时，罗刹海市的小岛却热闹异常。
一些摊位已经支了起来，摊主用一根木棍挑起一盏灵灯,照耀自己的货物，或者用灵气托起灵灯,悬停在货物上方。
有的灵灯是俗世意义上的灯笼形状,有六角、八角的,还有各色动植物的形状。
还有的“灵灯”本身就是一件法宝——柳棉刚才路过的摊位上,长长的绣花披帛犹如一条发光的海蛇,在半空中一上一下浮动。
注意到柳棉的目光,贴着花钿的摊主笑了笑：“有兴趣？这个也卖的。”
“多少？”柳棉随口一问。
摊主伸出涂了丹蔻的三根手指：“三万灵石。”
柳棉：“……”
告辞！
她全身上下的灵石加在一起，也不足一万！
再去其他摊位赚了一圈，柳棉开始真心实意地苦恼了。
修真界的物价可真高啊。
随随便便一个秘五品的法宝都敢叫价一万灵石。
之前她询问的发光披帛是超三品的，跟谢成欢最开始送给她的手镯和程昭之前送她的羊脂玉佩同品阶。
手镯戴在她的左手腕上，玉佩已经还给了程昭。
柳棉蹲在地上,托腮叹了口气。
好穷啊。
其实她身上除了灵石,还有不少金银元宝。
偏偏这些修道者,跟程昭说的一样，不收凡人的银钱。
明明本质是金子和银子，但做成元宝状他们就不收了……
这是歧视！
赤裸裸的歧视！
她作为临时自封的凡人保护协会会长要怒了！
“哪里来的土包子,真没见识。”旁边刚被她询问过、收不收元宝的摊主探出一个脑袋，望着柳棉嘲笑，“罗刹海市上的交易只收灵石，或者以物易物,你拿凡人的银钱来买,没人会愿意的。”
话音未落,旁边挂起一盏贝壳灯的摊主转过脸来：“什么什么？你有凡人的银钱？有多少？我收！”
“你谁啊你就收,你用的上吗！”刚刚嘲笑柳棉的摊主不乐意了，“我刚才要拿我的好货跟你换，你都不乐意，居然是想要废铜烂铁！”
柳棉和贝壳灯摊主一起看向他的“好货”——没有法宝，都是些蕴含灵气的原始材料。
柳棉大致扫了一眼，看到了千年白蟒蛇蜕、五色琉璃石、百节活桃木之类的东西。
放在其他地方或可称之为珍品，但在这罗刹海市上，实在平凡多见。
至少那段百节活桃木，柳棉刚才就在不下十个摊位上看到过，其他摊位上甚至还有千节、万节的。
贝壳灯摊主显然也这么想。黄铜色的眼珠向下，扫了眼隔壁铺开的货物，咧开满嘴尖牙一笑：“你那些垃圾山货，能跟我的宝贝们比？全加在一起，也不配换我这里最小的一颗珠子。”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随手拿过自己摊位上的一只贝壳掰开。
一时间，乌光四射，在旁边幽蓝色灵光的照耀下，很好地表现了，什么叫“五彩斑斓的黑”。
张开的贝壳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珍珠。
其中最小的一颗，也有拇指肚大小。
连经过的路人都被吸引，停驻下脚步。
深色皮肤的摊主越发得意，眉飞色舞介绍：“我这些宝贝，是族里最机警的勇士下潜到深海之渊所得！富含深海灵气，对水系灵根的修士尤为利好！”
原来这是个鲛人！
据说罗刹海市最初便是由鲛人与修士定期交易演变而来。
时至今日，才形成这般盛大规模。
因为主办方是鲛人，所以岛上除了人族修士外，还有不少妖修。
在这些妖修全藏起妖族特征的情况下，人族修士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他们当做普通散修。
事实证明，只要利益分得好，人妖也能和谐共处。
只是很明显，眼下不是“分得好”的时刻——最开始的摊主已经跟鲛人摊主吵起来了，因为他不服气鲛人摊主的“垃圾山货”评价，并振振有词，鲛人摊主这是在搞地域歧视，说他的货物也是族人千辛万苦于十万大山中取得的。
“你说我的这些山珍不好，只能说明你也是个土包子！”据说出自修真世家陈家的修士撇嘴嫌弃，“只有你们这些妖物好坏不分、瓦玉集糅，什么都要！果然，妖就是妖，就算……”
“小子尔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鲛人摊主已经把贝壳一扔，扑了上去。
柳棉连忙接住那只贝壳合好，避开打架的两人，放到一边，免得又被打翻，洒出里面的深海珍珠。
然后她看向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一人一妖。
先贤大能有先见之明，早早定下了在罗刹海市禁止使用灵力的规定，于是这两人就只能像普通凡人一样，施展拳脚。
尘土飞扬，你来我往，看似战况激烈，实则筋骨不伤。
柳棉在旁忧伤地叹了口气：“你们别打啦。”
噼里啪啦，拳拳到肉。
“别再打了，这样下去是打不死人的！”
滚作一团的两人突然停下，他们揪住彼此的衣领，鼻青脸肿，齐刷刷看向柳棉。
柳棉嘻嘻一笑：“我去找点武器来，你们等等我。”
“贱人！都是你！”世家子弟松开鲛人衣领，扑向柳棉。
没等柳棉侧身避开，旁边就横过来一只手，拍皮球一样，一掌将来袭之人拍飞。
柳棉一愣，和将将爬起的鲛人一同看向手的主人。
鲛人脸上的青黑色鳞片霎时间褪去：“陛下。”
“咳咳。”来人放下手，毫无血色的肌肤白到发光，衬得得眼珠格外深黑，发如乌木。
这是一名华服少年。
看上去年岁不大，束发之龄，五官尚存一丝青涩。
就是没有血色的嘴唇，让他显得病恹恹的，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少年白着脸，凝视倒地修士，眼神阴鸷：“你算个什么东西，在鲛人主办的集市上骂鲛人？这就是人族的修养吗咳咳。”
他说话的语气稍急，身体似乎就撑不住，甚至咳出了一点血沫。
血渍沾在少年嘴唇上，一抹艳色横过黑白水墨画。白肤黑发惊心动魄。
柳棉眼角余光注意到，鲛人的脚步往前踏了一步，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咳咳咳……”修士跟着咳嗽，捂住左肩爬起身，“抱歉，刚才是我失言了，这位……咳咳大人。”
华服少年却移开眼，看向鲛人：“这样的人还留在岛上作甚，赶出去。”
“等等！你——您不能这么做！”
嚷嚷着“不能这么做”的人，很快被赶来的鲛人护卫队拖走了。
周围其他修士一脸悚然地望着这边，又被少年一一对视回去，不得不避开眼。
少年冷笑一声，转身面对柳棉时，却立时温柔下去——不仅放柔了声音，连眼神都明朗起来：“你想买什么东西，就跟鲛人们做交易吧。那些人族都不可信。”
喂喂，你周围的人族都在看着你呢！
就算你疑似鲛人皇，他们也都在瞪你哦！
柳棉大概猜到了少年的身份，低头，以手绞袖：“但是有些东西，只能在那些人的摊位上买到。”
“什么东西？”
“一些法宝。”
刚才逛岛时，她就留意了，摆出的摊位虽多，但大部分是以售卖丹药和天珍地宝为主，售卖法宝的极少。
其中鲛人摊位上，基本都跟这边的这位一样，卖的都是取自大自然的海货，并无法宝。
虽然这些天珍地宝里，也有灵气蕴藏，可一旦被她吸光，这些材料就会化为齑粉，没法再拿到凡俗市场上流通——
那她的倒卖计划，就中道崩殂了啊！
不行不行，这样没意思了。
少年沉吟。
片刻后，衣衫窸窣，一只锦囊递到柳棉面前：“这里有五万灵石，够吗？”
不是吧！
陛下？
这么大方？！
柳棉抬头，对上少年温和双眸，突然想起来，他似乎对妖族就是这么大方、这么好。
面对情魄时就是如此——
一开始，他以为情魄是被追杀的小妖怪时，不但出手帮她料理了追兵，还对她嘘寒问暖，疗伤喂药，甚至主动出钱，为她置换了脏污衣衫。
一直等他发现柳棉是人非妖后，他才幡然变脸，开始折磨。
这是个极端妖族控、人族黑。
大概是她出神的时间太久，少年误会了什么，又将锦囊往她手边送了送：“无妨，这些你不用还我，只当是我对同族的一点小小帮助。或者，你愿意跟着我？我总能保你吃穿不愁。”
唉。
真是个好人，不，好妖啊。
柳棉推回少年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误会了，我是人族。”
少年一愣，顺着她的力道收回锦囊，眉头拧起，细细打量柳棉。
柳棉挺挺胸。
少年忽而一笑，往她这边凑了凑，卷起衣袖。
苍白手臂上，几条青色血管分毫毕露。
其中手腕上，还有一道横过去的狰狞伤口。
伤口上已结了茧，不再流血。但看那直径和长度，以及依旧泛红的色泽，可以想象先前割得有多深。
这就是这位少年妖皇面无血色的缘由。
妖皇本人却不甚在意这道伤口，示意柳棉看向上方。
很快，在他的小臂处冒出几片乌黑鳞片，边缘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
少年轻笑了一下，带着气音的笑声压低，像是在偷做坏事的小孩，小心谨慎又有控制不住的兴奋：“看到了吗，我也是妖怪。所以你不要怕，说实话没事的。”
柳棉：“……”
妈的智障。
第30章
柳棉还以为妖皇给她看什么好东西呢。
结果,就这？
这妖皇是不是放血放得脑子缺氧，智商下降了？
他是妖族的身份不是很明显的事么。经过刚才那一出，周围的其他修士明显都把他当成鲛人皇了。
如果她真是妖怪,何必在他面前继续伪装。
更何况他还那么大方。
如果她真是妖，早扑过去抱他大腿,还会在这里嘴硬吗。
柳棉无语一瞬,好心帮他把袖子放下,拍拍肩膀：“你会错意了。我真的是人！”
少年妖皇再次拧起眉。
这一次,他打量柳棉的时间格外长。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良久之后,他还是摇头：“我对气息的判断不会错。你别装了。虽然你伪装得不错，身上的气息非常淡，旁人根本察觉不到，但我可以。”
他再次俯身，低头在柳棉颈间嗅闻,低声呢喃：“奇怪的是,我竟觉得这道气息很熟悉……你是什么妖？”
我是你姑奶奶妖。
柳棉忽然醒悟过来。
是她跟墨玄的联系,影响了这位妖皇的判断！
她与墨玄的契约是灵魂层面上的。
因此，就算她现在的身体不是前世签订契约时的那具，如今的墨玄甚至没身体,也不影响契约的存在。
只要灵魂还在，她们之间的联系就不会断。
再联想到少年刚才露出的黑色鳞片，柳棉有理由怀疑，这位小妖皇是墨玄的血缘后代。
改天该问问墨玄,他到底有几个后代。
“怎么不回答？难道你是在害怕我？”少年退开,一本正经道,“我是你的同族,你无需害怕我。你该警惕的是人族。”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讲鬼故事，“出了此岛，他们无视妖族的禁令就会取消，你当格外小心。一旦暴露了自己，等待你的会是无尽的追杀。你也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族，无论他们表现得有多和善，你也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外表光鲜内里狡诈，只想将你拆吃入腹。”
“你别不信。人族对自己的同族都能下得去狠手，更何况是我等异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