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风行背对着他们，负手站在玉池前，看姿势，是在仰望这棵遮蔽了大半个后院的灵树。
“剑……”
吴长老才发出一个音，便被打断——
“我才知道，这玉池中的水，是怎么来的。”
易风行缓缓转身。
他身上穿着跟天山道上、大殿之中，还有这后院里死尸身上，样式一致的灰白道袍。但在道袍的衣角、袖摆处，都有点点血渍。
血渍像红梅一样，在灰白色的布料上盛开。
易风行沉沉的眉眼，就是这残酷水墨画中的，凌冽刀锋。
“剑尊大人。”吴长老终于喊出了这一句。
结果没等他接着说下一句，易风行就无视了他，看向柳棉：“放心，他们没能进得去地宫。但是，”他垂下眼皮，“地宫封印破了。之前是假象，我没看出来。”
柳棉拧眉：“不怪你，我也没看出来。”
“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只是有裂缝。”易风行摇头，“是在你走之后才彻底破裂。不过，邪魔本体，应该是在那之前就逃出去了。”
柳棉心下一沉，更坏的那种情况发生了。
不过好在，她在上来之前，就想好了怎么把邪魔本体引出来。
只是引出来之后，该怎么做，她还没拿定注意。
难道，要重复万万年前的操作，再将其封印？
柳棉瞥向一旁的玉辟寒。
玉辟寒尚且还是头幼龙，不如当年的小乖。
自己目前的实力，也比不上上辈子。
不光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存在失败的风险。
“这玉池水，居然都是具现化的灵力。”
谢成欢的声音，让柳棉醒过神来。
她跟其他人一起抬头，看向前方。
谢成欢正站在玉池水边，半蹲着身，用手掬起一捧水，看晶莹得不可思议的水珠，从他指间滑落：“我这看了一路，听了一路，总算大概搞清楚了一点状况。吴长老，你们玄元宗真不愧是当世第一大宗啊。够狠心！好手段！”
“什么情况？”这一次，状况外的人变成了玉辟寒。
玉辟寒看向柳棉，又看向吴长老，最后看向易风行：“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吴长老低头不语，易风行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柳棉看不过眼他这清澈又愚蠢的模样，开口道：“锁妖塔中关着一干没有神志，只知道产生灵力的‘行尸’，这里又有这么多灵力具现化而成的灵水。你再仔细想想？”
玉辟寒微微张开嘴：“不会吧……”
他看向吴长老：“不愧是玄元宗啊……”
听话音，像是在赞叹，但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浑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吴长老抬头，沟壑纵横的脸没有表情：“这是双赢！既能保下那些犯过弟子的性命，还能让他们继续为宗门、为这天地、为这人世间，再做一份贡献！”
柳棉叹了口气：“你好会避重就轻啊，吴长老。你怎么不提，那些弟子是犯了什么过错呢？别人不敢说，至少那王姓弟子，只是对他的道侣产生了感情吧。”
吴长老面皮抖动，苍老的脸孔慢慢浮现出一种暴怒，嗓音也抬高许多：“这难道就不是过错了吗？！他可是无情道修士！居然还产生了感情？！传出去，我玄元宗颜面何在？！！！我宗门创始人、履霜剑仙脸面何在！！！”
柳棉：“……履霜剑仙都是万万年前的人了，这就不必带上她了吧。而且，我相信她不会因为这种事丢脸。”
“你懂什么？！”吴长老狠狠瞪了眼柳棉，眼中的憎恶比以往更甚，“小小合欢宗妖女，也敢对剑仙大人大放厥词？！你……”
“住口。”
“吴长老。”
两叠相交的话音，让两个男人彼此对视一眼。
谢成欢笑笑，主动退后一步：“剑尊大人，您请说。”
易风行面无表情转开脸，看向吴长老：“剑仙的无情道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吴长老眼睛都快瞪脱框了：“这是我宗研习了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答案！”
“那这答案就是错的。”易风行顿了顿，瞥了眼那位一直在撇嘴的女修，沉声反问，“如果只要是本门弟子产生了感情，就会被你们抽出七情六欲，送入锁妖塔，那如果是我呢。”
“……什、什么意思？”
“我也产生了感情，你们也要抽掉我的七情六欲，送进锁妖塔吗。”说到这里，易风行一直绷直的嘴角，向上提了提，露出一个清晰刻骨的讥笑，“正好，锁妖塔破，你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正好，你们培养的下一任剑尊也成长得差不多了，甚至比我更好控制。对吗，吴长老？”
“这……这是不可能的，剑尊大人。”吴长老满头大汗，“您才是剑尊。只要您活着，您就是剑尊。我们是不可能对您做那样的事的。”
“师叔——师叔——”
响亮的呼唤像一只无形的巴掌，重重打在吴长老脸上，让他的脸又青又白。
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穿灰袍道袍的青年，提剑从后殿冲进后院：“师叔！您没事——”
程昭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后院里的一、二、三、四个人，还有一、二、三……二十具尸体，默默咽下后面所有的话。
第57章
程昭身后,以何明鸾为首的其余玄元宗弟子，也陆续赶到。
不大一会儿，后院里就站了数十个人。
他们先是齐身向易风行行礼：“剑尊。”
而后才由何明鸾作为代表,走向吴长老：“吴师伯，掌门已平定宗门叛乱,特命我们前来天山,护卫剑尊,保护封印！”
令这些弟子们奇怪的是,听到如此喜讯,他们的吴师伯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地喜色,反而冷汗涔涔，最后更是转向程昭，厉声呵斥：“那你来天山作甚？！他们是来拱卫剑尊的，你来做什么？！这等非常时期，还不好好呆在宗门修行,还到处乱跑？！不好好提升实力,早日接过剑尊之位,接过你师叔身上的重任，你对得起你师父和宗门对你的栽培吗？！！！”
程昭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给整懵了。
关键吴长老看上去老态龙钟，骂起人来却毫不含糊,这一连串的急促语气，水泼都不进，更不要说，让程昭找到插话的空隙。
最终,程昭只能垂头听训,一直等吴长老喷完,才能小心翼翼替自己辩解道：“吴师伯,我此次前来就是想替易师叔，分一分重担的啊。我也是无为剑骨，并且已经治好了暗伤，就算现在实力不够，不足以接过剑尊之位，至少也能替师叔分担一二。”
程昭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已经足够诚挚，也足够谦恭，结果没想到，等他说完，吴长老的脸色不见好转，反而更差了！
程昭：“……”
怎么了？
谁能告诉他，到底是怎么了？！
“不需要你来分担。”最后，居然还是易风行率先开口。
他深深看了眼程昭，又看看余外玄元宗弟子，淡淡道：“你们若是有心，就将这些同门的尸首安葬了吧。”
为首的何明鸾看向吴长老，直到后者点了点头，她才一招手，其他人纷纷行动起来。
首先被清理的，就是后院中、剑尊脚下的二十具尸首。
玄元宗弟子们这才发现，这些尸体生前修为少说也在分神期以上，结果身上只有一道伤。
也就是说，这二十位最少也是分神期的大能，全都被剑尊一剑斩了。
虽说，每个大境界之间的实力相差极大，剑修战斗力极强，剑尊更是剑修中的剑修……
可是，这二十人通通一剑斩之，也太夸张了吧？！
一时间，每个人偷偷看向剑尊的眼神，不由自主更尊崇，搬动尸体的动作也更轻了。
这时候，吴长老发话了：“剑尊大人，不知您刚才所说的产生感情，具体是指……？”
其余人等：“？！！！”
易风行掀起眼皮。
吴长老干笑一声：“老夫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毕竟，您是剑尊，理论上一直呆在这无人的天山，怎么会有机会见到外人？”
“无人？”易风行重复了一遍，看向其他方向，“我看不见得。”
“？”
吴长老的表情严肃起来：“难不成有人私闯天山？！剑尊大人，此事事关世间安危，还望您毋要替此人隐瞒！”
“我并无此意。”易风行淡淡道，“玉辟寒。”
妖皇一愣，嘿然冷笑。
“程昭。”
本就满脸不安的程昭，这下脸色更是发白。
“还有天山道上的妖魔。”
易风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现在想明白了，那些妖魔都是邪魔本体出逃以后，受其影响而妖变的动物们。这些动物本身未开灵智，就变成了妖魔。”
最后一句话，易风行是对着玉辟寒解释的。
玉辟寒冷哼一声：“放心。本座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护犊子的人。失去神智的妖魔，别说你们，本座遇上了也是该杀就杀。”
吴长老被他若有所指的话激得脸色一阵青红，当即转向程昭，厉声大喝：“跪下！”
“扑通”一声，程昭垂头，膝盖磕在光洁地砖上。
院中残余几名玄元宗弟子，立时加快脚步，从后院窜了出去。
倒是何明鸾，在退出之际，同擦身而过的柳棉使了个眼色，似有话要说。
很快，后院中的闲杂人等便退得一干二净。
吴长老用眼角余光瞄了眼仍站着不动的三名外人，在剑尊未发话的情况下，到底不好出声赶人，只好忍气吞声默认：“程昭！你为何在未经师门允许的情况，偷偷潜入天山？你可知罪？！”
程昭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我知罪。我只是想早日帮到剑尊师叔，想知道我和师叔之间的差距还有多大，故而才……”
“你是无为剑骨，迟早要上这天山，跟你师叔一样，为世间奉献余生！”吴长老痛心疾首，“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犯了禁令？！天山禁地非同一般，禁止外人出入，就算你是剑尊继承人也一样！”
“我错了，长老。弟子甘愿领罚。”
“好好好，还算你有点担当。剑尊大人，您看……”
柳棉觉得这出戏不太好看了，想起方才何明鸾那个眼神，转身出去寻人。
谢成欢见状，眼一眯，立刻跟上，随即玉辟寒也跟着走了。
眨眼的功夫，后院里真的就只剩下出身玄元宗的三人。
一阵风吹过，金银玉树“哗哗”响。
在这昆山玉碎般的声响中，易风行淡道：“现在没了外人，你们不用再演了。”
“剑尊大人……”
“她们都看出来了。”易风行打断吴长老的解释，“我不傻，其他人也不。没有玄元宗代代流传下的禁制口令，他进不来。”
他瞟了眼程昭，“起来吧。上古邪魔的本体若是找不到，以后也不用再设剑尊之职了。”
程昭起身动作一顿，难得在心中对这位当世剑尊，升起几分不服气来。
他说得好像，剑尊只是个职务，跟玄元宗内的执法长老、执事长老等一样，没什么区别。
怎么可能！
那可是剑尊！
天底下剑修们梦寐以求的称呼！
而在这剑修占了大半边天的修仙界，可以说“剑尊”之名，是所有修仙者的梦了！
都说成为剑尊，是为天下付出，程昭却看不见这付出在哪里。
除了必须时刻呆在天山顶，忍受无人孤寂以外，根本无需其他牺牲。
换来的，是源源不断的灵力供养、万众敬仰的尊贵名讳、还有要什么有什么的物资供给。
程昭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剑尊流云般的目光又移了过来。
分明是淡如薄雾、轻飘飘的视线，落在程昭身上时，却是叫他感到沉如压顶，重逾千斤。
程昭僵在原地，连根头发丝都不敢乱动，直到剑尊移开视线，他才敢重新呼吸。
柳棉出了后院，找了一圈，才在天宫后殿一处无人的偏殿中，找到何明鸾。
何明鸾看上去等待已久，听到柳棉故意放重的脚步声，立刻回过头来：“我已经将师弟师妹们都支开了。在这天山上，吴长老也不敢张开神识，我们在这里的对话，应当无人得以听见。”
柳棉心领神会：“我师父，谢成欢，被玉辟寒引走了。我这边也没问题。”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何明鸾加快语速，“元洲王城中发现的上古丹方，已经被补全了。”
“不可能！”柳棉脱口而出。
纵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能记得她那位好友在丹药一道上，有多么惊才绝艳。
他之于丹道，正如千机子之于阵法之道。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不生他，万古如长夜。
他传下来的破损丹方，且不说有人能补齐，光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补齐，柳棉就不相信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什么人设下的圈套！
比如上古邪魔啦，再比如上古邪魔啦，还比如上古邪魔啦。
何明鸾似乎看出柳棉心中所想，叹了口气：“的确不是无量山庄的丹修们补齐的丹方。他们甚至反馈，看不懂其中所用的原料。只是丹修们在试图补齐的过程中，寄宿在丹方上的大能残魂自己出现了。”
听到这里，柳棉已不自觉手握成拳，指甲扣手心。
修士死亡后，若是七魂六魄齐全，便会像普通人一样无意识地踏入轮回，在天道规则下自动进行转世。
但若是他们自行兵解，便能自主选择保留一部分魂魄在世间。这部分魂魄可以传承他们的记忆、执念甚至是神智，但修士自己却会彻底消散在这天地间。可以说是彻底地消亡。
好友既然选择保留了一部分残魂在丹方中，甚至在之前邪魔国师使用时隐而不出，说明这片残魂具有神智，也说明，好友选择了兵解。
他选择陨灭也要传下来的方子……
“说。”柳棉闭上眼。
纵使隔着眼帘，她也能感受到何明鸾凝视自己的视线。
那视线如有实质，刺进她的心底，跟何明鸾的略微沙哑的嗓音一样：“履霜剑仙，吾之好友，为救天下而自囚深山，吾欲救之，愿其长生如日月，昭明如星辰。
吾访千山，踏万海，以求炼化邪魔之法，终得一方。邪魔者，人之不善矣，今以人之七情为材、六欲为料，辅以剑骨之力，或可成其效。其法如下。”
何明鸾的声音停了下来，柳棉睁开眼，正见一段素帛递到眼前。
素帛另一端，是何明鸾的手。
她盯着柳棉，慢慢道：“具体方法都写在这里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