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忍不住倒退半步，眼前一片晕眩，换做以往，早有一堆人上来对他嘘寒问暖，此时此刻，却无人发现他的不适。
多么愚昧的人啊。
原来就算是修仙者，也依然是人，在愚蠢从众程度上，跟凡人并无什么区别。
程昭手指扣手心，在心底冷冷笑了起来。
他并未发现，人群包围中，柳棉朝他望了一眼。
柳棉只扫了眼程昭，便在后者察觉之前，挪开视线。
她接着看向易风行，这一次，两人视线倒是相交了。
柳棉冲易风行使了个眼色，易风行一愣，旋即微微颔首，开口道：“我有话要单独与柳道友相谈。”
原本满面春风的吴长老，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垮了垮：“剑尊……”
他后面的话，消失在易风行的注视中。
“好吧。”吴长老看看柳棉，再看看易风行，不情愿道，“我们这就退下。”
“嗯。”
包括程昭在内的玄元宗弟子依次退下。
其中，吴长老走得最慢，最磨蹭。
而且在他快要走出视线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依依不舍回头：“剑尊大人。您可别忘了您的职责啊。”
易风行深深皱眉。
吴长老立刻一溜烟地跑走了，看背影是快步追上了先前大部队的步伐。
“噗嗤！”
柳棉一下笑出了声，冲易风行眨眨眼，“他是在担心你清白不保呢！”
易风行：“……”
易风行：“吴长老想得太多了。”
柳棉摊开手：“没办法，谁叫我是合欢宗的‘妖女’，你先前又当众声明你动了感情，吴长老会想歪很正常。”
易风行垂下眼，片刻后，重新抬起，看向柳棉：“你也误会了吗？”
“那倒没有。”柳棉背着手，笑吟吟道，“我猜你说的感情，是对这世间的情感。”
易风行点头：“没错。”
“与你一同看过这世间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好之物。”易风行顿了顿，仰头看向已经恢复原状的苍天，“我方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啪！”
柳棉打了个响指：“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好了，闲聊就到这里了，我有正事要与你商议。”
“何事？”
“与邪魔有关。”
听到“邪魔”二字，易风行神情严峻起来。
柳棉便继续道：“我打算拿自己当诱饵，引邪魔本体出来。同时还需要你以剑尊之名，为灭魔做好准备。”
“……”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注意到易风行神色不对，柳棉好奇。
他不像是会在乎他剑尊身份的人啊。
又不是程昭那小子。
等到易风行再次开口，柳棉才恍然——
“难道你也要抽取人的七情六欲吗。”易风行刚刚松开的眉头，再次拧紧，“就算是为了彻底消灭上古邪魔，未免也……”
“剑尊大人，”柳棉笑着打断他，“您怎么也学会偷听别人说话了？”
“……”
“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我知你的神识在天山上会不受控制地张开。从我开始，以后的历代剑尊大概都是如此。本想着，这样邪魔就没机会逃走，没先想到还是没能防住。”
“…………”
柳棉：“？”
柳棉：“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的是履霜剑仙？”
顿时，柳棉哭笑不得：“你怎么还在怀疑。需要我给出什么证明吗？”
“咳。”
见易风行撇开脸，不敢与她对视，柳棉就懂了。
想了想，她翻过手掌，冲易风行一勾：“来。”
“锵——”
易风行一动未动。
他那柄原已归鞘的佩剑，却主动飞出，飞向柳棉。
柳棉握住剑柄，毫无障碍地挽了个剑花，摆出《归元十四剑》中，最后一式的剑法——“平落秋江”。
“这是我在路过流洲时偶然所感，创造出来的剑式。当时，我看到倒悬红枫落进无尽大江，碧绿江水和着赤色枫叶，滔滔不绝向东流。那个时候，我只感觉天地之无极，吾身之渺小。”
柳棉朝侧耳倾听的易风行解释道，
“就算那时候，我已是与天地同寿的剑仙，我仍感觉，自己只是无穷宇宙中的沧海一粟。时间长河奔流不息，天道无穷循环往复，宇宙之外还有更大的宇宙，我观时空，便如蜉蝣观春秋。
追求更高境界、更强力量实乃无穷极之事。倒不如活在当下，将自己融进在那绀碧沧江萧萧落红之中。”
易风行默然片刻，方才开口，缓缓道：“难怪我每次使用这招时，仿佛都看到了无边秋色，滔滔大江。”
柳棉弯起眼：“那说明，你领悟到这招的真谛了呀。恭喜你。你的剑尊之名，实至名归。”
易风行摇摇头：“若真是实至名归，就不会让邪魔在我手中逃出。”
她倒觉得，这事不怪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
上古邪魔想要打破封印，悄悄潜逃，同时还留下大半力量作为仍被封印的假象——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上古邪魔的潜逃不是一时之机，而是谋划已久。
至于为什么原本坚固的牢笼，会出现缝隙，被囚徒发现并利用……
柳棉觉得，这事该问问玄元宗。
除了程昭，之前肯定还有其他剑尊继承人，偷偷摸摸潜上天山。
这一代代累积下来，所留下的灵力痕迹叠加在一起，自然能一定程度上扰乱五重封印。
天山上的三道禁阵是三重。
地宫中的是一重。
最后一重便是剑尊这个活人。
这五重封印环环相扣，同时又各自为政，本该坚不可摧，可惜……
算了。
这时候想这种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相信易风行也应该反应过来问题出现在哪里，她还是不要继续扎他的心。
毕竟，他实在没做错什么。
柳棉不再拖延，直接张嘴，对易风行说出她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用柳棉自己引诱邪魔本体出来,这件事好办。
就像柳棉“转世”后，能在自主行动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天山来查看邪魔封印。上古邪魔也一定不会忘了她这个老熟人。
知道她重现世间——就算只是个传言——它也一定会像闻着味儿的狗一样,赶过来。
倒是抽取七情六欲这件事有点麻烦。
“既然你的神识一直都是张开的，”柳棉对易风行道,“那你也一定听见了,何道友对我说的那番话,以及,这是她递给我的丹方。”
柳棉掏出那卷帛书,像之前何明鸾递给自己时一样,递给了易风行。
在易风行察看帛书的同时，她继续说：“这上面的七情六欲，并非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百人，而是要集天下人合力。毕竟邪魔本身便是产生自人的负面情绪嘛。所以,不光是修仙者的,凡人的也不能放过。
而且所谓的七情六欲,其实指的是人所产生的各种情感集合体。就算要利用，也是不用彻底抽离，将人变成行尸的。”
易风行抬起头。
柳棉冲他一笑：“举行崇天大典吧。这么盛大的盛事,每个修真者都要到场。正好顺便把引诱邪魔本体的事一并做了。
凡人的，可以直接利用建在各地的庙宇。到时候命各国国君在他们境内，统一举行祭天仪式，让修真者在仪式上露两手,凡人们就能蜂拥进庙宇内了。”
柳棉说完,发现易风行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神情有些微妙：“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易风行：“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
“咳咳咳！”柳棉大声咳嗽,打断了男人未完的话，“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插嘴！”
易风行：“……好。”
柳棉：“……”
柳棉：“总、总之，上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在修仙者、凡人俱已到位后，开始运转的法阵。”
“法阵？”
“没错。”柳棉点头，并抬指朝天宫后院遥遥一指，“就是设置在玉池下方，将锁妖塔内弟子产生的灵力运转至此处的法阵。”
易风行脸色微变。
“别误会，”柳棉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法阵的发明者，本意并不是想做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后人会这么乱来。”
先前柳棉就想过，玄元宗的人是怎么做到，将万里迢迢之外的灵力，每时每刻都能传送至天山的。
而后她便想起来，他们掌握有千机子三层禁阵的通过方法，保不齐也握有他的其他阵法。
柳棉就记得，千机子所创的万千阵法中，有一种便能用来传送万物。除了人，其他有形的、无形的存在，那道阵法皆能在瞬息间，将其运送至万里之外。
至于为什么柳棉都不记得千机子长啥样了，单单记得有这道阵法的存在……
一道面部模糊的熟悉身影浮现在柳棉面前。
虽然不记得千机子本人到底长啥样了，但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凌乱不羁的发型，依然让柳棉能肯定此人的身份！
正是阵法一道上的天纵奇才，千机子！
记忆中，那位阵法天才拉住自己的衣袖一角，苦苦哀求：“求求你了！柳棉！反正你也喜欢周游天下不是吗！就随手帮我布下我的法阵吧！如此一来，我这辈子都不用出门了！”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好像是“你都大乘期了，寿龄还有上千年，这你都不打算出门？”
“为什么要出门！我发明这些阵法，就是保证我能闭门不出且不受人打搅的！”
这就是，柳棉对千机子以及他所创阵法的全部记忆了。
而就是这么简短的记忆，依然能让柳棉在万万年后，陡然笑出了声。
易风行：“？”
“不，没什么。”柳棉忙收敛了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有了那道阵法后，收集修士和凡人的情感便不再是问题。”
易风行点点头：“我还有一个疑问。”
“说。”
“您前世真的长那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
柳棉一愣。
忽地想起，自己之前信口开河、吓唬易风行的一段话。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
对了！
“没错！”柳棉一脸严肃地肯定道，“前世的我就是身高八尺，力拔山兮气盖世，声若洪钟兮雷轰鸣。”
易风行：“……”
眼见相似的恍惚再次出现在易风行脸上，柳棉实在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这一笑，易风行自然猜到他被骗了，目露无奈。
直到柳棉笑够了，眼见他还是安安静静呆在一旁，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样子，也没因为她屡次耍他玩而生气，不由好奇道：“你就不怕我骗你吗？很可能我上面所说的一切，都是个巨大的谎言哦。”
易风行一愣，反问：“您骗了我有什么好处吗？”
柳棉：“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就是损人不利己，比如说，利用一场闹剧打击您作为剑尊的名声。”
易风行突然面露恍然：“原来崇天是敬我吗，我以为是敬您。毕竟您说您要做诱饵。”
柳棉：“……”
柳棉：“你是不是从来没骗过人。”
易风行坦然点头。
柳棉扶额叹息：“这种事当然得让邪魔自己发现啦！我突然跳出来说我是剑仙，不说别人信不信，十个人都会觉得有诈！”
所以表面上举行崇天大典，是让所有修士来崇敬剑尊，礼拜天山，同时宣布下一任剑尊继承人。
实际上，则是让邪魔发现，这个继承人就是履霜剑仙的转世！
再来，还能趁机收集修士们的七情六欲，可谓是一箭双雕。
柳棉示意易风行低头，在后者依言行事以后，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那般吩咐。
确定易风行完全听明白了，柳棉一拍这位剑尊的肩膀：“加油啊！剑尊大人！这一次，全世界的安危就真的系在你的身上了！”
易风行看看柳棉，轻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冰消雪释，春和启蛰。
玄元宗要举办崇天大典了！
据说是天山上那位剑尊要求的，他会在崇天大典上宣布下一任剑尊继承人。
“可是，那位继承人不是早就定了吗？”有人提出疑问，“不是那位很早就拜入玄元掌门门下的程昭吗？”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无为剑骨才能成为剑尊。
所以，就算现在新冒出来一个不知什么人，想抢夺程昭预定的剑尊之位，那也得是个无为剑骨才行！
哦，还不能太年幼！
不然就会自动顺延，成为下下任剑尊！
“你还不知道吧！”传出大典消息的人似乎猜到其他人在想什么，挤眉弄眼，“还真就是个无为剑骨！”
一众修真者哗然。
怎么又来个无为剑骨？
哪儿来的无为剑骨！
无为剑骨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稀罕体质吗，现在怎么跟路边的菘菜一样，随地可捡。
“据说啊，”爆料的那个人继续爆料，“这个无为剑骨之前是被人故意隐藏起来了！”
“嚯！谁胆子这么大？”
“呵呵，还能是谁。当然是合欢宗那帮妖人。他们想用双修之法利用无为剑骨当炉鼎，提升自己的实力！”
“？？？还真敢想，也真敢做啊。”
“所以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听说，合欢宗掌门已经去玄元宗负荆请罪了。”
“死了？玄元宗干的？还是合欢宗主动清理门户？”
“这就不知道了。上面大佬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等小虾米能了解详情的呢。”
了解详情的柳棉也很震惊。
她没想到，玉辟寒说杀谢成欢，还真的就杀了。
当她盯着玉辟寒手上的人头时，救救不能言语。
玉辟寒却误会了她这番目光中的含义，脸上盈盈的喜气稍散，目光沉了下来：“你是觉得我不该杀，还是觉得我在糊弄你？”
说着，不等柳棉回答，就将手中人头扔了过来。
那颗人头在地面上滴溜溜滚了几圈，鲜血混合着泥土灰尘，再裹上黑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
但柳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谢成欢，还是满脸震惊的谢成欢。
看到他就这么死了，她还有种不真实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