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她又想了想,抬手捏上萧南烛的袖摆,撒娇道:“那什么,这首曲子小叔以后只弹奏给嫣儿一个人听好不好?不要再往外弹了!”
“好。”萧南烛微顿,留意到她眸底一掠而过的窘迫,好笑的点头应下。
现在嫌丢人了?当初拿这牛头马尾的曲子当众敷衍戏弄我,可是半点没有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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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二人赶回宁府已近子夜时分。
马车在百香居外的角门停下,萧南烛将宁嫣抱下马车,紧了紧宁嫣身上的小斗篷:“注意别摔着,小叔送你进去。”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小叔也回去歇着吧,夜很深了。”宁嫣甜甜微笑,朝掌间呼了口热气。
“好。”萧南烛没有拒绝,笑容温隽如画:“嫣儿,今夜好梦。”
宁嫣眸中亮光一闪,声音少有的清脆:“那我希望梦里有你。”
萧南烛微怔,宁嫣掩唇咳了一声:“小叔,我先进去啦!”
她说完,轻福一礼,转身跑得没影。
萧南烛悄悄随她跃过角门,穿过竹林,见她与侍女一同入了屋子,才放下心来。
夜风凄冷,空中月明星稀,泠泠月光照在院中尚未溶雪的地面,泛着森冷寒光。
萧南烛倚在竹枝上,昂头望天上空寂月色,心中却如烈酒浇肠般,从未有过的火热与温暖。
愿她此夜梦中,良人入怀,当真是他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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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明堂,豫国公府大夫人宅院。
清早,安神香熄灭没多久,舒氏醒过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主屋内能砸的玉瓷,砸碎了一地,又赶了好几名侍女到院中雪地上罚跪。
梁嬷嬷迈进寝屋时,就见满地狼狈,侍女们垂头噤声。舒氏坐在妆镜前,正不耐烦的拿着把银篦子梳头发。
梁嬷嬷是舒氏的贴身乳娘,自幼在晋国公府照顾舒氏,后又陪着舒氏嫁入豫国公府十多年,最清楚舒氏的心思。
她叹口气,上前接过舒氏手中银篦,沉声劝解:“夫人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闷气?”
“长康堂那老货不是向来如此?泼辣上不得台面,她也不是头一回找您不自在,忍忍过去算了吧。”
“可她这是头一回指着我的脸糟践我!”
舒氏面容憔悴,冷眼瞪着妆镜中憔悴的自己:“昨日她急匆匆派人来请我过去,我还当她关心姝儿的身子,哪知我还没坐稳,她就指着我骂我治下不严,苛待庶女!”
“平日说我传嗣无功,我倒也认了,何来的治下不严?!”
舒氏越说越气,手上死死捏住一支嵌东珠的金凤钗:“这偌大个国公府,上上下下什么地方不是我在打理?”
“十多年了,何曾出过错漏?!别说府里,就是那府外,国公爷的差事,这宁家满门荣华,不都是靠着我去母家找几位哥哥帮衬?!”
梁嬷嬷严声提点:“夫人,可别再说气话了,国公爷不喜欢您将提晋国公府挂在嘴上,您何必平白与他闹别扭呢?”
舒氏扯唇冷笑:“倒也亏他这两日朝政忙,歇在书房不许人搅扰。不然那老婆子昨日指定找他道我的不是!”
“夫人说的是。”
梁嬷嬷浅浅应下,琢磨道:“只是那老婆子也没道理无缘无故冲您发这么大火,兴许是下面嘴碎的奴才又提到她的出身,戳伤了她的肺管子。”
“夫人,咱们还是得肃一肃府里的风气才行,省得那老婆子心里记着仇,误了十天后阖府去宝禅寺进香的行程。”
舒氏耷拉着眼皮,不甚上心的冷哼一声。
肃清府内风气又如何?免了御下不严的罪名,不是还有生不出嫡子,又残害妾室、苛待庶女的罪名么?
“对了,”舒氏皱皱眉,“莫姨娘那贱人生的小庶女,是住在百香居罢?我让你把那三个浪蹄子安排过去伺候她,你安排了么?”
梁嬷嬷搁下银篦,笑得晦暗不明:“夫人放心,昨日从长康堂出来,老奴立刻分派那三人过去了。”
“那三个小蹄子都是咱们院里服侍大姑娘的二等丫鬟,平日受惯了打赏,冷不防去百香居那穷酸院儿,不用咱们教,也会自己找那小庶女麻烦!”
舒氏点点头,脑海中划过宁嫣那双与莫姨娘相似的眉眼,脸色骇然一厉。
“怕是不够,我之前派去服侍那小丫头的奶母不是残了么,你再挑个信得过的婆子过去,明面上功夫还得做足,免得长康堂又挑我的错处。”
“是,”梁嬷嬷笼起舒氏乌黑的秀发,微微一顿,又道,“昨儿晚上,听偏门的小厮说,那丫头随三老爷带来的表公子出府玩去了。”
舒氏闻言微怔,萧南烛面目清沉出众,她印象颇深,便道:“可知去哪儿了?”
“我问了小厮,说是没留意。百香居那小姑娘平日跟个孤魂野鬼似的,也没人多管她,只知她和表公子那小少年走得挺近。”
舒氏蹙眉,想到萧南烛冷玉般隽美的相貌,以及不俗的谈吐举止,心中隐隐觉得古怪。
可转念一想,一个外地进京的穷小子罢了。
出身不佳,无权无势,能有什么厉害?
豫国公府正儿八经的表公子是当朝大皇子,是她的亲外甥!至于这种野路子,离她的姝儿远些便足够了。
舒氏放下心来,朝笼好的发髻簪上一支木兰玉钗,面无表情的笑出声来。
“且由那小丫头片子胡乱溜达罢,别到我面前转悠就行。”
“她那张脸像极了莫姨娘,一见到她,我就浑身不自在,想来这几日百香居的新奴才会好好调教她。”
谈话声渐渐变小,锦明堂主屋外,在风口处驻足许久的萧南烛:“……”
少年眸色轻嘲,将豫国公的龟钮私印收入怀中,转身离开宅院。
第29章
百香居内, 宁嫣辗转反侧,或梦或醒的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已至次日晌午。
床帘悠悠浮动, 她侧身窝在榻上,萧南烛前世今生的冷隽面容,不断在脑海中交织闪现, 她心中灌了蜜糖般甜丝丝的。
阿念进屋时, 宁嫣半张小脸正埋在枕头上偷偷傻笑。阿念愣住,担心她小小年纪害了癔病,忧声上前:“三姑娘,您没事儿吧?”
宁嫣赧然回神, 揉揉眼道:“没什么, 做了个梦。”
“没事就好,”阿念放下心来,温吞道,“夫人派了位吴嬷嬷过来伺候您, 还有三名侍女, 都在外头候着听您吩咐。”
阿念说罢, 抬手撩开床纱,故意抹开脸, 掩去脸上的神情。
宁嫣没察觉不对劲, 掀被子下榻时, 才瞧见阿念颊边几道狰狞的手指印, 眼尾更红肿如核桃,显然掉过眼泪。
“有人欺负你了?”宁嫣声音微寒, 直接拽阿念坐到榻上。
阿念没擎住劲儿, 半个身子陷入床榻, 脸上伤痕被宁嫣瞧了个干净。
她没法再遮掩,宽慰道:“姑娘,是吴嬷嬷扇了两下,您别担心,奴婢用外头的雪团子敷过,已经不疼了。”
阿念声音轻细,想了想,教小孩似的摸摸宁嫣的头发:“您别害怕,您是国公府小姐,她不敢对您动手,只是她是夫人那边的人,往后您待她要格外尊重些,可记住了?”
宁嫣眸中幽光涌动,望着阿念循循善诱的温柔神情,暗暗冷笑,她要那老婆子的命!
“吴嬷嬷为何对你动手?你这耳边都被抓伤了,肯定流过血。”宁嫣睁大眼睛问。
阿念摞头发遮去伤痕,解释道:“吴嬷嬷和那三名侍女卯时过来,说要进屋伺候您起榻。可您昨夜和表公子回来的晚,那会儿还睡着,我便拦了下来,吴嬷嬷是这里的掌事嬷嬷,教训我几句罢了。”
宁嫣抿抿唇,前世在百香居负责管事的婆子是奶娘,她身边没什么吴嬷嬷。
但印象中舒氏院里是有这么只爪牙,没想到这辈子派到她身边来了。
想来这婆子不是善茬,她得想个法子尽早收拾了才行。
宁嫣微微思忖,问道:“可知那三名侍女叫什么?”
阿念想了下:“她们比我年长些,叫风荷、云皎,还有月棉。”
宁嫣垂目,这三个侍女是她上辈子的老熟人了。
她们三人都是家生子,父亲在府外庄子做了几十年的大管事,在国公爷面前颇有头脸。
三人又在宁姝身边伺候,平日见到国公爷的机会多,久而久之就萌生做姨娘的心思。
前世这年,舒氏瞧出三人心思活泛,碍着三人父亲的面子,不好直接发卖,又想着百香居不够体面,便将她们丢了过来。
这三人心思阴辣,前世没少跟着奶娘欺负她和阿念。每月她几十两的月例,总能被三人搜刮干净。
但三人心中对舒氏有怨气,眼下或可利用一番。只是她们都是在宁姝那边过惯好日子的,若无银钱驱使,绝难为她所用。
而她在宁府里还没立稳足跟,手头也不宽裕,如何能拿捏几人?
宁嫣翻身下榻,翻翻自己从京外乡庄带进府的小金库,压根不够看,一时有些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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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寒风凛冽,宁嫣与阿念踏出寝屋,三名侍婢正在厅堂内等得不耐烦,坐在桌边啐了一地瓜子皮。
宁嫣走到她们身后,看着满地狼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侍婢们相互递个眼神,懒散的掸掸手,起身福礼:“请三姑娘安。”
三人正值二八年华,粉面含春,发梳双平髻,穿着二等侍女的墨绿色撒花袄裙,素净又娇美。
只是言语间,神情隐有倨傲之意。眼神如刀子般落在宁嫣身上,像在扫视一个不经事的野丫头。
宁嫣权当没看见,甜甜的抬脸:“百香居在府中偏些,不比锦明堂,但也贵在自在,几位姐姐莫要嫌弃才好。”
三人默不作声,轻蔑的挑挑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京中勋爵显贵家贴身伺候的小子奴婢,在初初见到主子时,主子都有打赏银两的习惯,以示身份尊崇,以及对奴才的看重。
百香居如此穷酸,这三小姐无宠,年纪又小,她们今日断是讨不到这好彩头了。
宁嫣也知三人心中计较什么,轻咳一声,打算寻个话茬盖过此事。
为首的风荷轻撩鬓发,抢声道:“三小姐不必客气,百香居什么样儿,咱们心里也有些数,往后都在一个院儿里住着,您年纪小,别惹事就差不多了。”
宁嫣:“……”
阿念看不下去,咬牙提醒:“风荷姐姐,三姑娘是院里的正主儿,您说话注意些。”
风荷扫阿念两眼,薄唇轻动,几乎笑出声来:“这小正主都没说话,你急什么劲?听说这院里就你一个贴身女婢,莫不是三小姐私下里阔绰得很,许了你不少好处?”
阿念结结巴巴,张口想辩驳两句。
月棉先一步朝宁嫣扬扬下巴,打趣道:“三姑娘说话啊,您可是小主子,不会当真瞧不上我们几个二等丫头,偏疼阿念一些罢?”
宁嫣抿抿唇,面上笑容不改。
她还有事指着这三个侍女动手,断不能这么快撕破脸皮。
一旁的云皎稳重些,抬胳膊肘推二人一把,淡声道:“差不多得了,到底是个京外的小孩子,养得野,又没娘教养,你们无不无聊?”
宁嫣手指微微蜷缩,转眼盯向云皎,眼底压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
眼看要闹开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妈子走进屋,声音宽和:“三姑娘起榻了,老奴姓吴,夫人派老奴来伺候你。”
说罢,礼数周全的朝宁嫣弯了弯身子。
宁嫣轻轻应了声,没再搭理吴嬷嬷。
她的目光落到随吴嬷嬷进屋的萧南烛身上,诧异不已:“你怎么来了?”
“奉你三叔之令,来给你送样东西。”
萧南烛玄袍轻薄,周身气度冰寒冷隽,一眼扫过众人,三名娇俏侍女竟脊柱发凉,不由自主的垂下目光。
“嫣儿,你打开看看?”
萧南烛行至宁嫣身畔,轻轻递出手中、足有小臂长的掐丝珐琅锦盒。
宁嫣不知他搞什么鬼,昂脸笑道:“这是什么?”
“似乎是些珠子罢,不知你喜不喜欢?”他声音变得和润,隐隐含着一抹期待。
宁嫣微怔,抬手拨开锦盒卡扣,满当当的奶白东珠溢出盒子,个头圆润硕大,「咣啷啷」滚落地面。
旁边三名侍女瞪大眼睛,惊讶的啊了一声,下意识缩起足尖,生怕踩着地上光彩熠熠的宝珠。
宁嫣捧着锦盒看萧南烛,亦是满眼不可置信。
东珠开采不易,数千只珠蚌才能采出一颗上好东珠。
圣上在位之前,历代先帝都有明文规定,东珠不得流于皇室之外,乃国朝威仪之象征,即便王公贵戚也不得擅用。
圣上在位后,废去这些规矩。但一颗东珠价抵千金,十多年来,也只有京城望族用得起,平头百姓见也没见过。
这盒珠子色泽澄澈,饱满透亮,必定更加价值不菲。
宁嫣两手捧着大锦盒,慢慢的望向萧南烛:“当真是三叔所赠?”
萧南烛知她聪颖,托辞道:“听你三叔说,是沈国舅赏他,他留着无用,便让我交给你赏玩。”
宁嫣瞧着少年隽美的眉目,心内晕开一团柔柔暖意。
她前世与沈家小公子交好,知道沈国舅是先皇后胞兄。沈氏一族是太子母族,更有天下第一皇商之称,京城赫赫有名的明绣坊便是沈家产业。
但沈家再富庶,宁文斐也不过一个太子幕僚,沈氏怎可能随手赏下这么大一盒东珠?
唯有太子最看重的四皇弟开口,才能一下弄到这么多弥足珍贵的珠宝。
宁嫣眸光闪烁,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估摸是萧南烛知道舒氏要派丫头蹂践她,他担心她年纪小受欺负。所以提早准备了这些稀罕之物,亲自来为她撑腰。
前世今生,这世上都只有萧南烛,才会待她这般用心。
宁嫣目光灼灼,深吸一口气,就见侍女与吴嬷嬷的目光蠕虫一般,黏腻腻的盯住她手中锦盒,艳羡又稀奇。
宁嫣眯了眯眼,正好趁此时机收拾收拾这帮人,捡回自己正主儿的威仪。
但萧南烛尚且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她得先将萧南烛请走才行,省得等下被她不符年岁的举动吓着。
宁嫣暗暗琢磨,盖上盒子丢给阿念,拉住萧南烛的衣角道:“小表叔,这世上除了你给我的血莲纹玉璧,这盒珠子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多谢你。”
萧南烛掌心微顿,理了理她鬓角碎发:“你喜欢就好。”
宁嫣抿起一嘴笑意,糯声道:“你瞧这屋里都是瓜子壳,你去偏厅等嫣儿一刻钟,好吗?”
萧南烛打量她装得纯善、无害的小脸,闷笑一声,颔首应下。
他踏出屋子,吴嬷嬷回神道:“方才老奴进院子,这表公子正好跟在后头,瞧着是个不爱说话的冷性子,没想到与姑娘这么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