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逗弄它片刻,罩房纸窗内传出哀哀戚戚的呜咽声。
“云皎姐姐,风荷姐,我好痛……这个老妖婆,居然真的对我动手,我一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唉,且别抱怨了,谁让她是主事嬷嬷呢?”
“说得好听,敢情不是你挨打?风荷姐姐,你们当时都不护着我一点,我脸上真的好痛……”
“我们还要怎样护你啊?总不至于让我们去替你挨打罢。”
“风荷,你别吵了,月棉,你也别再哭了,这涂上的药膏全让眼泪弄花了。”
月棉啜泣两声,声音平复些:“咱们现在怎么办?那小丫头不知事,肯定是做不了这破院儿的主,往后咱们三个要在哪老妖婆手里讨日子过么?”
云皎似是叹了声,没有接话。
风荷哼道:“那怎能成?!眼瞧锦明堂那边咱们是巴结不上了,国公爷也不可能真抬举咱们做侍妾。既然只能留在百香居,那自然要想法子把那吴嬷嬷挤兑走。”
“她走了,上边至多再派一位嬷嬷过来,我不信新来的嬷嬷比这老婆子难缠?到时咱们就是这边的老人了,天高皇帝远,再做个一年半载,攒些奁资,直接配个好人户,岂不也是条好出路?”
云皎不语,风荷声音小些,续道:“还有,你瞧瞧那小丫头多大一盒的东珠,东珠啊!你们不想要?只要弄走吴嬷嬷,阿念呆笨年纪也小,那盒宝贝可够咱们吃上祖孙好几代!”
宁嫣静静听着,罩房中默了一瞬,月棉哭得沙哑的嗓音道:“我是愿意的,这府中前些年纳了多少姬妾,全死了,还有两位姨娘怀着孕人就没了……”
“大夫人那么可怕,况且我这般青春年少,本来也没真想困在这府里当个小妾……风荷姐的主意,我听着可行!”
“……”罩房内烛火幽微,三人商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宁嫣戳戳大白狗柔软的鼻头,唇边笑意愈浓,事情的进展比她预料的快太多了。
此后几日,百香居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激流涌动。
这天吴嬷嬷指派阿念去账房处领宁嫣的月例,月棉三人暗中截了差事,将月钱交到吴嬷嬷手中时,每月三十两的月例只剩下七八两。
吴嬷嬷恨恨瞪着三人,油水竟全叫她们揩了去!
月棉挑衅的娇笑:“嬷嬷可别气坏身子!大夫人叫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咱们三儿心里也有数。既是大夫人要搓弄搓弄三姑娘,咱们三儿来动手也无不可啊。”
风荷咳了声,出言帮衬:“月棉说得对,大夫人吩咐您「伺候」三姑娘,也交代了您注意保全她爱重庶女的名声。如今我们替您做恶人,您守住百香居的体面,倒也两全其美不是!”
“……”吴嬷嬷牙关打颤,却也明白三人话中有理。
大夫人不过想给三姑娘点厉害瞧瞧,由谁出手,大夫人绝不会多管。
此事若闹到锦明堂去,大夫人只会觉得她这老仆贪图小利,带头挑事,绝不会向着她。
吴嬷嬷心里恨火中烧,月棉三人得意的福礼离开。
恰巧宁嫣自长康堂赶回来,愁声上前:“嬷嬷,三位姐姐实在难管的话,便由她们去罢,咱们和阿念过咱们的日子就好了。”
吴嬷嬷垂首,面无表情的俯视宁嫣。
宁嫣甜甜开解:“昨日三位姐姐缠着我要珠子,我又抓了一把给她们,她们待我可好了,没想到私下里对嬷嬷如此不敬!”
吴嬷嬷一阵肉疼,那盒东珠可是她的东西,居然又被这小丫头送人了。
她还打算这两日寻个法子,把那盒宝贝东珠弄过来自己收着,居然又便宜月棉三个小蹄子了。
“嬷嬷,要不那些月钱咱们不要了,”宁嫣语气软糯可人:“左右我现在有祖母护着,什么都不怕。”
“唉,还好有祖母疼我,不然百香居凄苦,我怕是都留不住您在这儿当差。”
宁嫣嘟嘟囔囔,丧气的离开了。
吴嬷嬷瞪着她娇小的背影,脑中砰然一声,拨云见日般明朗起来。
她在锦明堂舒舒服服待了半辈子,何必在这破院子熬下去?
大夫人派她来,无非是因为这小庶女得了老夫人青睐,大夫人想要应付老夫人的苛责罢了。
若是这小庶女失去老夫人的宠幸,那大夫人必定就不会再留意百香居,她也可以趁机会锦明堂享福去。
那盒东珠她也知道收在何处,到时带着一盒宝贝离开,岂非美事?
吴嬷嬷琢磨着,眼皮耷拉,眸中精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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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皇城天色变得阴晦,眼瞧着一场大雪再度铺天盖地而来。
百香居内竹风呼呼,宁嫣坐在厅堂内为老夫人抄颂佛经。
阿念进屋为她关窗,纳闷道:“三姑娘,方才我瞧见吴嬷嬷又出门去了,你可知她在忙什么事?”
“大概是买蟹粉去了罢。”宁嫣停笔笑了笑,这两日吴嬷嬷心思活络,连阿念都瞧出不对劲来了。
阿念不解,睁大眼睛道:“我记得您说过,您不能吃虾蟹之物的。”
“我昨天是这么跟吴嬷嬷说的,她可能不信。”宁嫣淡淡解释,暗猜吴嬷嬷这两日必定要开始动手了。
宁嫣唇角微勾,想了想又道:“阿念,你等下把我吃了螃蟹会浑身长斑的事情告诉云皎三人,再想办法向她们透露吴嬷嬷近来有些奇怪。”
阿念望着宁嫣胸有成算的小模样,心中觉得怪异至极,只好微笑答应。
“三姑娘您早慧,可也得小心些才好,再过三天便是冬至了,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老夫人都会去常山寺进香。您说不准也要跟着去,还是别乱吃东西的好,免得伤了身子。”
“嗯,我明白!”
宁嫣软软的应承,倏而想到什么,手中笔杆一顿,笔尖于宣纸上晕开一团乌黑的墨点:“等等,过三天是冬至么?!”
阿念被她吓一跳,不明所以的点头,就见宁嫣咬着唇,懊恼的站了起来。
每年冬至次日,是四殿下萧南烛的生辰啊。
宁嫣捏紧笔杆,这几日忙着在百香居摆擂台,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天空晦暗,宁嫣跑去找萧南烛。
前世萧南烛性子冷僻,又是孤身一人。虽然贵为皇子亲王,但每年生辰从未大办过。也不知他心里想要什么?
事实上,不论他想要什么,她如今都给不起。但旁敲侧击打听打听,好歹送件小玩意儿,也算是她一番心意不是!
宁嫣走到南角偏院之处,萧南烛正站在院门内。一只白鸽扑翅飞走,他手中攥着一张小小的信纸,展眼一望,便见宁嫣过来。
小姑娘一身红袄白裙,正笑眯眯的盯着他。
萧南烛瞧着她暗戳戳的眼神,心思微顿。
近来百香居耳目多,宁嫣鲜少来找他,这是玩儿够了,要与他坦白身份的意思么?
他指腹摩挲衣角,宁嫣惊喜的跑上前,欢脱道:“小表叔!我以为你不在,还当自己白跑一趟了。”
“找我有事么?”
萧南烛蹲下身,鸦羽般的长睫轻轻下垂,替她紧了紧她松垮的披风带子。
宁嫣委婉试探:“今日听院里的月棉说,过几日是她的生辰。我想着小表叔进府前,听府里仆人说过了年尾,小表叔便满十二岁了,可是当真如此吗?”
萧南烛点点头,心中颇为无奈,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玩儿够?
宁嫣乌眸灵动,嗓音清甜又欢喜:“那小表叔今年的生辰还没过去吧?”
“生辰?”
萧南烛微怔,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留意这种事,算算日子,竟当真如此。
宁嫣见他点头,忙又故作不知的询问他的生辰日子,拉着他的袖子,笑容像一捧清透的雪花。
“小表叔,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第31章
“你想要什么礼物?”
宁嫣问完, 眨眨眼,满脸期待的看着萧南烛。
萧南烛稍稍怔忪,几乎一瞬间明白她的意图。
他前世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周围人也不敢拿这种事情巴结他,只有他的六皇妹年年守着日子,送他些小东西作贺礼。
而六皇妹与宁嫣作为闺中密友, 私下里必定聊过这事, 宁嫣不可能不清楚他的生辰日子。
这是提前来问问,好在几日后为他庆生?
萧南烛心跳漏了半拍,指尖微动,抬手按住心口。
宁嫣催促:“你说呀?小表叔,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冬至次日。”他声线浅浅淡淡的。
宁嫣乌眸明灿, 偏起头, 撒娇似的追问:“那礼物呢?你有什么小心愿?”
萧南烛望着她明知故问的笑脸,应道:“我,什么都可以。”
宁嫣粉唇轻嘟, 略有些不满。但也猜到他会这么说, 便软声道:“不要这么笼统, 小表叔指几样行吗?”
萧南烛抿抿唇,似下了决心般:“那小表叔发愿, 得一样嫣儿亲手做的东西, 可以么?”
就如你前世应了五皇弟所求, 彻夜不眠, 亲手为他缝制香囊一般,亲手为我做一样东西。
宁嫣未觉异样, 小手揪着他的袖摆, 欢欢喜喜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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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三言两语定下来, 但亲手做些什么,宁嫣却有些犯难。
她前世绣功出众,还剩三四日的功夫,绣个香囊倒没什么问题。
可随身佩戴的香囊得是最上等的妆花宫缎、或是织金锦绣制,才会雍容好看。
眼下她一个六七岁的小童,去寻这些布料,委实太困难了些。
宁嫣坐在百香居里,暗暗揣摩时,院子里的月棉走得急,脚下「啪嚓」一声,踩碎一段枯树枝。
宁嫣看向枯枝,脑海中灵光一闪,摸了摸脖颈中挂着的血莲纹玉璧,立刻想到一件最别致的礼物。
于现在的她而言,上好的布料难寻。但寻一块上好的木头、雕个挂坠出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宁嫣想了想,阿念走进屋,垂目道:“三姑娘,我与云皎三人闲聊时,透露了吴嬷嬷近来的怪异行径,月棉三人也觉得不对劲,正打算出府瞧瞧呢。”
“太好了,我跟去看看。”宁嫣眼眸微亮,站起身来。
寒冬蟹粉难寻,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吴嬷嬷偷偷出府采买此物,最有可能去京城以西的永乐大街。
那大街上各类店铺林立,恰巧有家「古调琴坊」,出售的都是上好的琴弦琴木,在里面绝对能找到用来雕刻挂坠的木头。
宁嫣盘算一番,追上月棉几人时,三名侍女在角门处弄了辆小马车,正商量着离开。
月棉跺脚,纳闷地抱怨:“三姑娘明明吃不得螃蟹,那老妖婆还特地跑府外寻蟹粉,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图个什么?”
云皎踏上马车:“先去永乐大街,全京城的海味食店都在那边,咱们过去看看再说。”
宁嫣赶紧堵住她们,跟着她们一道出了国公府。
一行人乘马车赶到永安大街,天色阴寒,四处人流熙来攘往。
宁嫣瞧着月棉三人蓄势待发的模样,趁她们不注意,一个人溜去了古调琴坊。
她前世琴艺精湛,所用的古琴一直由这家老板专供。且老板是位年轻温柔的美妇,手下伙计都是忠厚之人,断不会坑害她一个小姑娘。
果真,她踏进琴坊说出诉求,伙计不嫌她年纪小,热心的取出一小块紫檀木。
又见她随身带了银子,暗猜是哪位富户人家的小小姐出来玩儿,便随手赠下雕刻用的锉刀等物。
宁嫣握着半个拳头大的紫檀木,细细打量一番,爱不释手。
待她谢过几名伙计,离开琴坊时,月棉三人正聚在一家食店角落处,目光紧盯着店里的吴嬷嬷不放,全然没察觉她走丢了片刻。
宁嫣收起小木头,上前打招呼。风荷吓了一跳,忙抬手揍她。
余下两名侍女一并回神,云皎稍稍琢磨,朝风荷与月棉耳边说了两句话,独自匆匆的往药铺走去。
宁嫣委屈的站在后边,权当看不懂三人的小动作。
风荷与月棉神色凝重,也没多说什么,领着她回马车上等了半息功夫,见云皎揣着一小包黄纸回来,便吩咐马车折返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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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赶回百香居时,吴嬷嬷已先一步归来,正在新收拾出来的小厨房里亲自下厨。
阿念告诉宁嫣,她好几次上前帮忙,吴嬷嬷都将她推出来,不准她靠近厨房。
宁嫣摆弄手里的紫檀木,抬眼瞥过厨房,眸中滑过一抹冷意。
“随她捣鼓去罢,等下我会带她做的东西去长康堂,阿念姐姐你留在院里,趁她不注意时,去她屋子里找一包黄袋子的药粉。”
阿念一头雾水,这位三姑娘明明是个小豆丁,说话声音也轻轻软软的,她却愈发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宁嫣抿抿唇,补充道:“那药粉是云皎偷偷藏的,我也不知她会藏在哪里,总归不会难找。阿念姐姐,你先去吴嬷嬷住的罩房附近转转,注意留心云皎的动静。”
阿念应下,走出屋子。
宁嫣拿出袖中的锉刀,对着手里紫檀木比划两下。
小木块色泽深黑,泛着淡淡紫光,似有若无的幽香窜入鼻息,她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事实上她并不擅雕镌之道,这还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头一次握刀刻东西。
但上辈子及笄那年,她曾在京城的一条破落巷子里,救过一个浑身是血、脸戴面具的黑衣男人。
后来被迫与那面具男相处了几日,那男人养伤期间,闲来无事刻了把木剑。她在旁边看得有趣,便请教了几句。
宁嫣回想面具男语气温和的指点,暗道用这块小木头打磨个吊坠,绝对不在话下。
只是,她该雕个什么才好?
宁嫣反复观摩手中的紫檀木块,脑海中缓缓浮出萧南烛前世不俗的面貌。
似乎什么样的瑞兽、花草他都压得住,却又什么都衬不出他的气度。
尤其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干净疏离,冷鸷阴郁。
他望向旁人时,从无刻意的轻蔑鄙夷;
但与他对视之人好似天生就矮他一截,那是骨子里的桀骜风韵,无人能及。
宁嫣想着,一只凌空引吭的凤凰跃然于脑海。她两眼放光,立刻攥着锉刀在紫檀木上刻下一个雏形。
是了,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这偌大世上,合该只有翱翔九天、睥睨天地的神鸟凤凰,才配得上他。
宁嫣嘴角衔笑,心中有了谱,下手越发顺畅。
没一会儿,吴嬷嬷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梅花酥饼进屋,笑着打断她:“姑娘玩累了罢?老奴做了一碟梅花酥饼,快趁热尝尝!”
一碟热气腾腾的梅花酥饼推到她面前,其上点缀红豆、淋着桂花酱,色泽粉嫩,香味扑鼻,断是瞧不出里面塞了蟹粉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