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眸光微微一顿,眼底甜意更浓了些。
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冬至这天,宁嫣待在百香居中,用砂纸最后一遍打磨紫檀挂坠。打磨之后,又寻来蜂蜡等物,细细的擦拭一遍蜡油。
紫檀木雕篆出来的凤凰振翅欲飞,线条流畅古朴,栩栩如生。
她见大功告成,捧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端详许久,视之如珍宝一般。
只是看久了,她不免又有些担心。这挂坠到底不值钱、更不是稀奇物儿,萧南烛上辈子身份尊崇,见惯了好东西,万一嫌弃怎么办?
宁嫣想,他若是嫌弃,那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赠他东西了。
阿念守在旁边,见她脸色一阵欢喜一阵忧愁、还有点生气的样子,讷讷提醒:
“三姑娘,国公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午后去常山寺进香,让您跟着一起去。”
宁嫣回神,下意识摇摇头。
大燕朝冬比夏长,京城富贵人家对冬至这个日子颇为重视,祭祖拜佛,一样耽误不得。
宁嫣记得上辈子也有这回事,阖府上下一起去常山寺进香。她当时在府里跟个幽灵似的,才没人问她去不去。
舒氏这次倒是殷勤,老夫人都没想起来带她同行,舒氏倒提前想到了。可惜明儿是萧南烛的生辰,她不想凑这个热闹。
宁嫣琢磨一会儿,正要推拒,阿念随口笑了笑。
“听闻常山寺后方有座天华宝塔,两百年前的初代方丈怀安宗师,就是在宝塔里圆寂的。”
“今天日子吉祥,天华宝塔里,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要举行开光仪式。只要将自己随身的玉佛、平安符之物交过去,让大师们开个光,就能得到佛祖的眷顾。”
宁嫣心头一跳:“当真吗?”
上辈子冬至这天,她没机会去常山寺,倒不知此事。若当真有这么灵验,那她先把小凤凰送过去开个光,岂非更有意义?
宁嫣眼神发亮,连忙让阿念回禀舒氏,她也跟着一起去。
只是此行去常山寺,要念佛参禅,在寺庙里待上两三天才能回府。
若她去常山寺,就得把萧南烛一并拉去才行。不然没法在萧南烛的生辰之日,准时的将吊坠送给他。
宁嫣盘算着,转道去找萧南烛。
她想,撒娇也好、耍赖也罢,一定要把萧南烛磨去常山寺!
结果她赶到南角偏院,宁文斐正在院里与萧南烛说话。没要她多费口舌,萧南烛便说自己和宁文斐都去常山寺。
于是午后雪势小些,国公府外排成长龙的车队缓缓出发。
宁嫣与老夫人同乘一轿,刻意留心了最前方的华盖车轿。只有舒氏与梁嬷嬷二人上轿,上辈子参与此次行程的豫国公竟然没来。
宁嫣心中有些奇怪,就听老夫人双手合十的祈祷:“佛祖保佑,这冷冬快些过去罢。”
云嬷嬷也在软轿里,斟茶安慰:“老夫人您别太忧心,咱们国公府百年世族!多少风风雨雨熬过来的,国公爷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皱眉更甚,瘦削的脸庞露出几分疲态:“唉,你说最近府里是不是犯了太岁?姝儿身子至今未好,国公爷朝事也不顺了。”
云嬷嬷不知怎么应她,只好又宽慰了一番。
宁嫣眸光轻闪,撩开车帘透了口气。
她没刻意关心朝事,但记得前世这个时间段,豫国公府风平浪静。
豫国公的官途,应该在明年萧南烛离府时发生变动,晋国公府舒家也是在那时候分崩离析,看来随着萧南烛的重生,一切都提前了。
宁嫣悄悄琢磨着,车队已驶出城郭,飒飒寒风拂在脸上,带着冬雪刺骨的凉意。
忽而一辆马车加快行程,从后方超过来与她们并行。宁嫣朝那马车望去,就见萧南烛敞开车帘,遥遥望着她。
少年墨发轻束,眉眼温隽,倒映着她趴在窗口的红衣身影,于冰天雪地里绽开一抹娇俏的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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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寺位于京城南部的落桓山,山上青松覆雪,静谧幽雅。
因为冬至的缘故,寺庙又出名。即便今日天色不佳,仍有不少官宦携家眷来此礼佛。
宁嫣一行人将将迈出轿子,便有寺僧过来相迎,更有几名与豫国公府交好的官员过来拜见老夫人。
舒氏则在最前方,被几名穿着雍容的贵妇人簇拥着,聊笑不止。一时间,寺庙外围人流涌动。
宁嫣略略扫过众人,见萧南烛走过来,她连忙垂下头,跟紧了老夫人。
时辰已经不早了,估计天华宝塔的大师们已经开始举行开光仪式。
她不能再和萧南烛耽误功夫,等下随老夫人进寺庙里去,她得赶紧溜去宝塔才行。
萧南烛不知她在搞什么鬼,只好止住步子,朝不远处的阿念递了个眼色,拍了拍肩头披风的落雪。
阿念怔忪一瞬,抬头瞥过天色,赶忙去车厢里取下小斗篷给宁嫣披上。
寺庙外的车队越聚越多,豫国公府众人在寺僧的安排下,缓缓行入庙宇。先去正殿跪拜佛祖,上香之后,又由僧人领去后山的寮房歇息。
宁嫣陪老夫人住在一屋,见老夫人疲累不堪,只好陪了老夫人片刻。
好在白姨娘带着宁婧过来请安,宁嫣与白姨娘打个照面,趁机溜去天华宝塔。
寺庙殿宇众多,宁嫣事先让阿念打听好了天华宝塔的位置,此刻毫不费劲便找了过去。
宝塔上钟声沉厚,巍峨高耸。
塔下栽植大片大片的红梅,纷纷鹅雪里,花枝灼目,冷香沁鼻。
宁嫣一路跑得胸腔泛疼,穿过梅林后,将自己的紫檀凤凰交给一名小和尚,又虔诚的奉上萧南烛的生辰八字。
那郑重的动作、小脸上恭正的敬意,把和尚逗得直笑:“行了小姐,你且回去吧,我家师父开光赐福时,外人不得干涉,你的心意佛祖已经看到了。”
宁嫣乖巧的点头,她是再世重生之人,对佛道之事自然多了些许信奉。
于是双手并拢,又朝佛塔的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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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大雪依旧未停。
宁嫣披着红斗篷,是第一个跑来天华宝塔取开光灵物的施主。
小和尚正在塔外扫雪,一脸诧异的把东西呈给她:“此地偏僻,路上积雪又厚,可要贫僧送你回香客寮房?”
“多谢小师父,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宁嫣深深福了一礼,打开锦盒验过东西,见没有拿错,便自个儿捧着盒子跑开。
谁料还没跑出梅林,萧南烛便自对面走了过来。
少年玄袍墨发,肩背清挺,手中撑着一把素色绢伞。
伞面在他隽美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远远行在艳烈红梅中,行在佛寺庙宇中,像诸天神佛派遣人世的使臣,不融于凡俗的烟火。
“大清早来这里做什么?雪下这么大,身边也不叫个人跟着,还不撑伞,染了风寒怎么办?”
宁嫣顿住步子打量少年,对面的少年已三言两语行至她身前。
绢伞遮到她头上,她缓过神来,咬唇笑道:“阿念还没睡醒,我不想她跟着。”
萧南烛蹲下身替她理理衣襟,无法忽视她手中当宝贝似的盒子,便道:“这是什么?”
“你猜猜!”
宁嫣抿出一嘴笑意,脸庞被寒风冻得通红,像初春天际的粉霞。
萧南烛心尖微动:“这是,我的生辰贺礼?”
宁嫣重重点头,颇有些期待的掀开锦盒盖子:“小表叔你看看,这是我亲手做的。”
锦盒缓缓打开,露出盒底铺就的明黄缎子,锻面上静静躺着一块紫檀木制的凤凰挂坠。
挂坠小巧玲珑,以一根系着碧色玉珠的双股挂绳串起来,雕工精致,寥寥几笔简雅的线条将凤凰体态勾勒的栩栩如生。
木雕色泽更是黑紫透亮,宛如琥珀光滑,处处可见雕篆之人下了一番巧思。
萧南烛望着锦盒,睫羽轻颤,握伞的指节微微收紧。
宁嫣打量他的反应,见他不说话,一时摸不准他是不是没看上。
她清了清嗓子,强调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挂坠,昨晚我送它来给宝塔里的大师开光了。常山寺很灵验的,小表叔你戴着它,它一定会庇护你人生平安顺遂、所愿成真……”
“这是你亲手做的?”萧南烛抬眸,轻轻打断她。
“嗯,之前不是答应过你嘛?”
宁嫣眉眼弯弯,理所当然地偏头一笑:“我说过啊,我会亲手为你做一样东西的。”
萧南烛望着她眸中细碎的光芒,薄唇微微阖动,忽而不知说些什么。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宁嫣的心意。
他一度以为宁嫣只是买了个紫檀挂饰,随便哄哄他作罢;
事实上她主动提及他的生辰,便已令他欢欣不已。
而这种程度,是他许愿的,也是他自上辈子就不敢贪求的。
“怎么,不喜欢吗?”宁嫣糯声问。
“我很喜欢,这是我迄今生命里,最特别的贺礼。”
萧南烛轻轻呢喃,眼底漫出淡淡含蓄的欢喜,“嫣儿,你该怎么回礼才能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它?”
宁嫣呼吸微滞,一块挂坠,倒没想到他会这般感怀,那她这几日功夫算是半点没白费了!
她心里愉悦,乌黑的瞳仁转了一溜圈,嘴上忍不住开始打瓢:“小表叔若当真喜欢,那长大以后把自己送给嫣儿做夫君怎么样?”
萧南烛听着她戏弄的语气,四目相触,恍惚自她灵动的眸里看到前世的红衣女子。
浅浅的欢喜在心口扎根,忽如春水过境般,有一角坚冰被悄悄融化。
萧南烛垂首笑出声来,声线清朗道:“好,允你。”
第34章
已至寅时三刻, 天华宝塔内传出早课的钟鸣声,悠扬浑厚。
塔外梅林中,大雪如瀑, 虬结的梅枝在北风中呼呼舞动,一髻儿梅花吹到小姑娘肩头,红衣烈梅, 清艳娇俏。
萧南烛手中素伞微倾, 抬手拂落她斗篷毛领上的梅雪,笑着说「我允你」,声音好听的如飞泉鸣玉一般。
宁嫣本来只想逗逗他,见他这般轻易许诺, 不禁怔了片刻:“小表叔, 我说要你以后娶我?”
萧南烛颔首, 一贯苍白清冷的面容,在雪光下显得异常温润隽美。
“我听清楚了,这次我便不当你开玩笑了。宁嫣儿, 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话。”
宁嫣没料到他这般认真, 心尖儿一跳, 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下头去,萧南烛凤眸微扬, 抬手接过她掌心的锦盒:“嫣儿, 这凤凰挂坠精绝无双, 你可以亲自替我戴上吗?”
宁嫣自然应下, 拿起盒中的凤凰挂坠,理了理玉珠挂绳, 细小的胳膊环过他的脖颈打结。
奈何手太短, 她只好踮起脚尖, 萧南烛配合的前倾身子,任由她慢慢折腾,老半天才绞出个蝴蝶活扣。
“系好了,我这几日功夫没白费!”
宁嫣收回胳膊,打量他脖颈间垂下的凤凰挂坠,甚为满意。
紫檀木幽雅的香气浮动在二人身间,萧南烛静静望着她,嘴角噙笑,浅浅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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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午后方才停歇。
宁嫣与萧南烛在一起待了半日,午时在斋堂内用了碗寿面,这才散开。
萧南烛有事处理,送宁嫣回寮房后,独自转去了常山寺后方的一处偏僻佛殿。
佛殿外松林覆雪,廊檐下坠满被风雪压塌的瓦片,脏乱不堪。
殿门处三面漏风,破败的窗牗半遮半掩,露出殿内一角掉漆的佛像,可见久无人至。
萧南烛沉吟片刻,推门走进去。
北风灌入殿堂,佛像后方的斗室立刻传出一道喷嚏声。
继而响起宁文斐的声音:“太子您没事吧?好像是四殿下过来了。”
萧南烛循声迈入斗室,室内狭小无窗,仅一盏油灯点亮小榻上端坐的两人身影。
其中一名蓝衣少年见他进来,激动的起身拥住他,又按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个不停:
“凤岐……四弟,子砚大哥说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一直放心不下,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少年声音谦和,激切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见萧南烛不回话,只好讷讷松开他。
“凤岐,我这段日子很担心你,兰妃娘娘的事,你暂且宽心些,晋国公和舒妃的的勾当我已经全盘上奏,我不相信父皇无动于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萧南烛听到「兰妃」二字,眸光微微闪烁,颔首应道:“多谢太子三哥。”
太子没想到他这般心平气和,愣了一愣。
三人依次坐下,因太子身份特殊,不方便待太久,三人快速谈起商榷之事。
隔世再望,这是萧南烛重生后初次见到太子,回想上辈子太子及其妻儿惨死的模样,他说话时的神情不禁温和许多。
太子则觉得很诧异,他与萧南烛一同长大,几位皇子中独独他们二人亲如一母同胞的兄弟。
因此,他自幼便知道萧南烛性子清淡,也明白半年前兰妃受害去世,萧南烛心里有多怨恨。
几个月前,他将兰妃宫中一名叛变的太监提到宫外,萧南烛亲手用一片薄刃剜出了那太监的心脏。
心脏乍然离体,还跳动了片刻,最后被野狗叼走。这少年就漠然的站在旁边,手里染着血,自那以后,再没有笑过。
这半年多日子,每每私下见面,他都要顾念萧南烛的情绪,避免一言不合触怒萧南烛,惹萧南烛不快。
没想到才两三个月没见,这少年的脾气竟磨去棱角,变得老成许多。
太子默默想着,心中漫过一阵愧疚,指尖泛白,死死抓紧了袖摆。
倏然,萧南烛目光微沉,一手拂灭墙壁上悬挂的油灯:“外头有人进来。”
太子二人怔住,便听斗室外传入一阵脚步声,宁文斐忙地起身:“不可能啊,我带太子来的时候很小心,绝没被人发现。”
斗室四面是石壁,唯独对着佛殿的那面墙有道漏缝的木门,宁文斐透过门缝望出去,讶然道:“那不是什么梁嬷嬷吗?我宁家嫡嫂,舒氏身边的贴身婆子。”
“她身边还跟了个身高八尺的小厮,不会是冲咱们来的吧?”
萧南烛思绪微动,耳畔传入佛殿中两人的交谈声。
“这地方行得通吗?”梁嬷嬷问。
小厮笑答:“放心罢嬷嬷,冬至头一天我就提早来看过了!这佛堂是十多年前常山寺关弟子禁闭的地方,荒废了好些年了。眼下房梁老旧,风雪又大,塌不塌也就这两日的事。”
“只要您能将那宁老太太诓过来,我就能让这房梁砸那老太太头顶!到时佛堂坍塌,直接埋了那宁老太太,宁家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五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