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烛冷笑了声,顷刻反应过来。
豫国公夫人舒氏,在晋国公府舒家排行第五。这五姑娘说的应当是舒氏,这小厮多半是晋国公府舒家的爪牙。
梁嬷嬷安下心来:“那此事就拜托你出力了。你不知道咱们五姑娘嫁到豫国公府十多年,宁家那老夫人是怎么折腾她的,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次一定得料理了她。”
小厮回应:“我明白!咱们晋国公最疼这位五妹妹了,他收到您递回来的消息,气得不行。这不马上安排我过来动手,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弄死那老夫人,豫国公大人发现不了!”
二人说着,在佛殿内四处转了两圈,没瞧见异常,外面又走进一道轻细的脚步声:“嬷嬷,您二人这边怎样?”
脚步声止住,那女子声音娇甜:“宁嫣那小野丫头,正在天华宝塔那边堆雪狮玩呢,等下我就去哄她过来。”
“小孩子贪玩,届时把她困在这里。夫人早在老夫人身边买通了两个侍女,过会儿那两名侍女会撺掇老夫人过来!
到时候这佛殿一塌,就说是那小野丫头乱跑,老夫人为了寻她,不小心与她一同葬身佛殿之下。”
梁嬷嬷点点头,见一切安排妥当,又交代了两句话,自个儿匆匆离开。
斗室中,宁文斐鸡皮疙瘩掉一地,难以置信的收回目光:“这群后宅的女人,好狠呐。”
太子淡淡垂眼,扯了扯嘴角。
他于深宫长大,他的母亲先皇后、萧南烛的母亲兰妃皆亡于此道,因此没有太惊讶。
只暗想着,或许可借此事挑拨豫国公宁家、和晋国公舒家的关系。
萧南烛打断道:“太子,斐大哥,你们先散了罢,若被有心之人查出端倪,怕是麻烦。”
太子回神,也发觉自己离开东宫太久了,应道:“对对,凤岐说得对,这里是是非之地,我先回去了。”
说罢,他与宁文斐从门缝中窥探,佛殿内的小厮与侍女也已离开,便赶紧趁机脱身。
斗室内黯淡无光,萧南烛枯坐一会儿,起身准备去找宁嫣。
不成想那小厮与侍女又折返回来,二人不知撞倒什么东西,「咣啷啷」一阵作响。
萧南烛止住步子,就听那侍女惊叫了声,使劲拍打小厮:“你这混蛋,放我下来!”
小厮嘿嘿笑着,声音轻佻:“不放!去年五姑娘回舒家,把你挑去豫国公府贴身伺候,我的心都快碎了,你是不是在豫国公府有新相好了?!”
侍女娇嗔的哼骂:“赖皮鬼,你滚开!我还有正事要做,我得去把宁嫣那小孩叫过来呢。”
佛殿内又是「咣啷啷」一阵东西倾倒声,小厮大声笑起来。
“不必你去了!我先前路过天华宝塔,已经告诉那野丫头,老夫人正在此处礼佛,让她自己申时过来拜一拜佛祖,到时一并砸死算数。”
侍女唔唔几声,这才不再推拒。
萧南烛憎恶的皱眉,袖腕中滑出一抹细薄的刀刃。
他起身靠近木门,打算直接推门出去时,一道雪光自门缝倾泻而入,竟见宁嫣瘦小的身影躲在佛像后。
小姑娘半弓着身子,似是害怕被扭作一团的侍女小厮看见,正艰难的寻找退路。
萧南烛微怔,佛殿外围纠缠的侍女小厮睁开了眼睛。
但凡二人眼角余光扫向佛像,宁嫣的身影必定暴露无遗。
宁嫣也慌极了,小心脏提到嗓眼,心中暗叫倒霉。
她午时与萧南烛分开以后,回寮房睡了一觉。随后又和阿念去天华宝塔采梅花,打算做些梅花糕点。
采着采着,她又手痒堆了个雪狮子玩儿。结果没多久,一个脸生的小厮走过来,说要她申时来这佛堂找老夫人。
她隐隐觉得蹊跷,不想打扰阿念,便独自提前过来看看。
她进殿蹑手蹑脚查探了一番,此地太过破败,且老夫人并不在这里,她明白自己受骗了。
哪想她正准备离开时,一对举止轻浮的男女闯进来。从二人交谈中,不难猜出是舒氏要算计她和老夫人。
宁嫣咬牙,暗恨自己太过大意,之前舒氏主动献殷勤,叫她一起来常山寺拜佛时,她就应该察觉不对劲的。
这下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受困此地,这对男女本就有意杀她,若再被她撞破好事,那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宁嫣小手扯住佛像下方的黄色帷布,打算缩进去躲着。
可惜帷布常年无人换洗,刺啦一声,直接裂成两段。
那对男女一惊,男子抬头,眸光阴戾:“什么人?!”
宁嫣捂住脑袋,死死闭上眼睛。
一刹那,又有一道裂帛声响起,大殿正中的屋顶凭空落下一块瓦片,坠于房梁悬挂的长帛上。
「嘶嘶啦啦」两声,长帛没能撑住瓦片,一道裹着白雪的青瓦坠地,啪嗒摔成碎石。
殿中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宁嫣睁开眼睛,一道黑衣身影出现在她身畔。
她愕然的睁大眼睛,少年「嘘」了声,轻轻稳稳的托住她胳膊,抱着她闪入不远处的斗室内。
一阵寒风灌入佛殿,掩去斗室木门的关合声。
“年久失修的鬼地方,拜什么佛,真是可笑!”小厮呸了一声,重新搂住侍女,“来,别耽误时辰了,快让爷亲热亲热!”
斗室内晦暗不明,宁嫣浑身发软的坐在小榻上,狠狠喘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萧南烛也不刻意隐瞒:“处理些自己的事。”
宁嫣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看不见萧南烛的面目,嗅着萧南烛身上浅浅的紫檀香,却极快安下心来,劫后余生般的笑了声。
她还以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这里,好在虚惊一场。
没想到舒氏下手这么狠,这次她一定要叫这位嫡母翻不过身来。
萧南烛见她慌张,坐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脊:“没事了,我去收拾他们。”
宁嫣眸光微闪,略略思量一番,摇头巧笑:“小表叔,之前我遇到一个人跟我说祖母会来这里,让我在这里等着,我想留在这屋里再等一等祖母。”
萧南烛抿唇,知她心中有主意,便点点头:“好,小表叔陪你。”
斗室内部窄小,比外面暖和一些。身边又有萧南烛守着,宁嫣搓搓小手,紧绷的心绪彻底放松下来。
然而思绪一松懈下来,佛殿里那对男女暧昧不明的叫声,便清清楚楚传进耳朵。
宁嫣悄悄捂耳,拼命当做没听见,可听见就是听见了,她脑中又没什么分心挂念的事,如何能轻易忽视?
宁嫣尴尬的垂下头,好在斗室没点灯,四处乌漆嘛黑的。她与萧南烛分坐小榻两端,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
并且萧南烛此刻还当她是个小姑娘,又不知道她是前世那位谈婚论嫁的「京城第一美人儿」……
想到此处,宁嫣心尖噔地一跳,上下扫视萧南烛的方向,眸光忽地亮堂起来。
她抱住膝头,小心翼翼的咳了声:“大壮小表叔,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嘛?”
萧南烛眉川微蹙:“听到了,不要理会。”
宁嫣越想越有趣,心中了悟暗笑,明面上纳闷的「哦」了声:“为何不要理会?”
“闭嘴,不要再说了。”
“好,那小表叔,咱们可不可以去门缝那里看看?”
“不可以!”萧南烛声音微凉,却并不凶恶。
宁嫣不再说话,却难掩笑意,肩膀微微耸动。
萧南烛见她消停,单薄的背脊靠到石墙上,也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宁嫣又甜糯糯的叫了声「大壮小表叔」,灵眸转盼间,乌黑的瞳仁里流转着好奇的光彩:“那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萧南烛皱眉更甚,背脊不自觉的挺直:“宁嫣儿,你不要太过分了。”
宁嫣轻轻一愣,竟隐隐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恼意。
第35章
佛堂僻静, 隐约间又有人撞倒了木鱼瓦罐之物,「当啷」一声响,侍女呜咽的骂了声「死鬼」。
声音传入后方斗室, 伴随宁嫣戏弄的调笑声,像肃穆佛钟下的一阵魔音,搅扰心神。
萧南烛攥紧拳头, 声音紧绷:“宁嫣儿, 你不要太过分了。”
话毕,又担心宁嫣越说越来劲,他沉声警告:“你若再胡闹,我就丢你出去看个仔细, 你想他们惊动他们?”
果真, 宁嫣安静下来, 又似被他吓着一般,小腿蹬着矮榻往墙角缩了两步。
萧南烛微怔,愈发后悔抱她躲进这斗室里。
起初进入斗室内, 外头那对男女的戏码还没开演, 不过言语恶心露骨了些。他凝神定气, 专心把玩指腹间的刀刃,权当听不见就好。
谁料片刻功夫, 那对男女竟当真在佛像脚下做起龌龊勾当……
若是他一个人在这里, 倒也不会当回事。
然而宁嫣在他身边, 他与宁嫣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且前世都到了谈婚论嫁之龄,对情爱之事自然有几分认知, 他觉得很尴尬。
所幸斗室无光, 瞧不见对方的身影。
萧南烛沉下心, 努力的心无旁骛。偏偏这种时候宁嫣还拿他消遣取乐,刻意朝他身边挪,捏着嗓子问他:“小表叔,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我们可不可以去门缝里看一看?”
萧南烛眉眼微低,想到宁嫣方才毫无负担的调戏语气,隐隐生出拆穿她身份的冲动。
可若此刻拆穿她,依她又爱玩、脸皮又薄的性子,绝对能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他压下这股冲动,又有些不甘心,便想再凶宁嫣两句,可见宁嫣缩到墙角不说话的模样,便又以为自己吓到她了。
萧南烛揉揉眉心,终是叹息一声:“嫣儿,适可而止一点。斗室隔音极差,你不是要留在这里等你祖母?被他们听到怎么办。”
宁嫣眨巴眨巴眼,见萧南烛没有真的生气,赶紧见好就收,乖觉的点点头。
她悄悄爬起身来,直接坐到萧南烛身边去:“要等的!今天我必须等祖母过来礼佛。”
“不过我方才是真不懂外面两人在搞什么,就随便聊聊,小表叔你不喜欢,那我就不说了。”
萧南烛:“……”
他侧目望身畔的小姑娘,门缝细微的两道光线恰巧落在宁嫣小脸上,映得她一双甜甜含笑的眸瞳中,流光熠熠,粲然照人。
萧南烛指尖微动,思绪辗转,恍惚想到前世他自边疆回京时,在宁府借住的那段时日。
当时也是寒冬腊月,宁府的偏院在暴雪中倾塌,他在偏院附近巧遇采雪水煎茶的宁嫣,不慎与宁嫣一同受困于废墟之下。
当时废墟底下也是一块窄小密闭的空地,比眼下的斗室更为拥挤,甚至惊险万分。
四处漆黑幽冷,木板门窗、以及各种乱石如大山般压在他们头顶。
脚下是雪水泥泞,他们狼狈的坐在泥地里,稍微动一动身子,周围支撑石头的梁柱就有可能承受不住。
偏偏那时他与宁嫣将近十年没见,宁嫣待他生分的紧,一个人别别扭扭缩在角落里。
石头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她纤薄的身躯上,照出她浑身打颤、可怜兮兮的害怕模样。
当时他们对坐着,宁嫣一直紧紧抱着膝盖,微微上挑的狐狸眸中,透着十足的机灵劲儿,又如受惊的小鹿般,偷偷的打量他。
每每四目相视,宁嫣又像被烫着般挪开目光,愣是老半天不说一句话。
他萧南烛素来也不是会搭话的人,便没有理会宁嫣。
直到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响起,他透过斑驳的光线望去,宁嫣身后撑着石头的一扇门窗就要断裂倒塌。
“宁嫣,你过来。”他这么提醒宁嫣。
哪想宁嫣不吭声,抬眸愣愣的瞅他两眼,又缩着脖子垂下头去。
镂花门板摇摇欲坠,他没办法,只好敛眉又喊了一声:“我让你过来,让你坐到我身边来,你聋了吗?”
宁嫣眼睫微颤,煞白的小脸上隐有泪痕。
萧南烛知道京城的娇娇女性子弱,只好放缓声音,向她伸手:“快点往我这边来,你那边不安全。”
宁嫣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弱弱地摇头:“不不必,这里挺好,男女授受不亲。”
他这才明白宁嫣的顾虑,轻嗤道:“你过来,没人知道。”
宁嫣畏畏缩缩,还是不动。
他常年待在军营,本就没多好的耐心,见宁嫣如此,登时心生不悦。
于是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弹到宁嫣身边,出言警告:“你背后那块门板撑不了多久,你再不过来,我就把石子打门板上。届时木头断裂,你头顶的石头砸下来,你猜你是什么下场?”
宁嫣懵怔,薄唇微阖,狐狸眸中涌现徘徊之色,但还是没肯过来。
他盯着门板,淡淡的催促:“快点过来,我数到三,你自己看着办。”
宁嫣终于想通,小心的弓着腰朝他挪过来。
可惜这位娇娇女身子实在太差,没走两步,裙摆被石头勾住。她脚一崴,整个人朝前摔去,堪堪扑入他怀里。
紧接着对面响起门板碎裂声,几块木头携着碎石滚落而下,朝他们的方向重重倾压而来。
他搂住怀中的姑娘,捱过穹顶落下的石块。
待四周安静下来,他垂眼瞧一瞧,怀中的姑娘呜咽一声,像只柔柔弱弱的猫儿抓着他的衣襟,早已经昏晕过去。
萧南烛敛回思绪,侧目望身边的小姑娘,心中愈发无奈,她脆弱的像一张薄纸,他不该凶她的。
不过宁嫣前世本就讨厌他,兴许没在意过这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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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宁嫣从来不曾忘记这件事。
方才萧南烛严声警告她「再胡闹,就把你丢出去看个仔细」时,她听着他冷沉沉的语气,立刻想起此事。
那日冷冬,毫无预兆的一阵狂风暴雪,偏院中主屋骤然倾塌,她半条命险些吓没了。
不承望好容易活下来,却被困在脏兮兮的泥水里,还和萧南烛困在一起!
那会儿,萧南烛是名震天下的「镇北大将军」,京城处处流传他们镇北军如何手起刀落、英勇杀敌的佳话。
她明白这些是好事,可只要一听到这些话,她就能想到萧南烛少年时、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轻轻松松杀了豫国公守书房的属下,血流了满地,她心中总觉得毛骨悚然。
是以,当时废墟里,萧南烛乍然开口,声音冷硬的命令她到他身边待着,她被吓坏了。
她不知萧南烛安的什么心,二人孤男寡女待在一处,若被舒氏那群人抓住把柄,有她受的。
因此,她当时拒绝了萧南烛好几次。
最后,萧南烛说「我数到三,你看着办」时,穹顶一块碎石坠落,漏入废墟的一线天光恰巧俯射在他身上。
她看到萧南烛苍白冷漠的脸庞上,生出些许不耐烦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