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氏暗想,等回京以后,豫国公难免要为老夫人的死难受一阵子。到时有这群夫人帮她说情作证,豫国公即便再不甘、再埋怨,也怪不到她头上!
舒氏按住胸口,越想越兴奋,脑子里不禁冒出这些年老夫人打压她的样子。
豫国公要做孝子,她便收敛舒家五姑娘的娇纵之气,尽量忍老夫人的脾气,做个名满京城的贤妻贤媳。
这么多年她努力打理豫国公府,除了纳妾之事,她事事周到。就连豫国公在朝野上的政绩,也都是她求母家哥哥们帮衬着。
没想到这老婆子蹬鼻子上脸,十多年了还是不满意,居然敢在百香居当着那么多奴才丫鬟的面教训她,甚至当着小叔子宁文斐的面,就开始嘲讽她生不出嫡子……
还敢说把宁家交给白氏那贱妾打理,一个青楼花魁出身的贱妾,养在府里堵国公爷没妾室的话罢了,也配跟她比?!
非叫这老婆子死在她手里,这老婆子才能消停!
还有宁嫣那小野丫头,步子都走不稳,就敢跟着老夫人作践她,跟莫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下作胚子。非叫这野丫头跟莫姨娘母女团聚,这野丫头才能看清自己的地位!
舒氏呼了口气,紧紧绞住手心的绢帕,加快步子往佛堂废墟处走去。
走着走着,就发觉有些不对劲……雪光刺眼,旁人她看不清,宁嫣那个小小的赤红身影却还是很显眼的。
舒氏步子微顿,后头一位年轻夫人也瞧见宁嫣,柔声道:“国公夫人你瞧,那不是贵府三千金么?当时老夫人寿宴,本郡王妃见过的,一直都没忘。”
旁边众人也留心起来,齐齐松了口气:“是呀,当真是三姑娘,老夫人也在辇上坐着呢,她们果真是福大命大啊,都没事……”
舒氏眼前一黑,梁嬷嬷稳稳扶住她,脸色难看至极:“夫人,怎么会这样?”
舒氏:“……”
ꁘ
雪幕天寒,佛堂废墟里的烟尘被北风卷起来,呛得附近众人直打喷嚏。
几位贵夫人赶到敞轿下,忍不住掩住口鼻,后头侍女纷纷为她们带起斗篷上的软帽。
唯独舒氏,讷讷盯着宁嫣和老夫人的身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嫣一眼扫过众人,她看得出舒氏眼底积压多年的憎恨,也明白老夫人此刻处在盛怒之下,嘴唇打颤,反倒说不出话了。
但这么多拜佛的贵妇齐聚一地,这场面难得,若错过了,舒氏怕是能在京城望族圈儿里再爬起来。
宁嫣清清嗓子,亲自开口:“母亲,这两个人说是您指使她们诓骗我和祖母来这里,您还让她们设计佛堂坍塌,就近砸死我和祖母,是真的吗?!”
舒氏高高悬着的心猛地一跳,望向轿辇下被砸晕的、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瞬间确信事情出了错漏,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后方打算出言宽慰的妇人们也呆住,老夫人艰难的顺过气,抬手拔下一根簪子,居高临下的往舒氏脸上砸:“你这毒妇,你真能耐呐你!”
在场众人皆被唬住,老夫人奋力睁大的眼里闪着幽暗的精光。
“我早就知道这十多年你对我不满,嫌弃我这婆母不如你出身贵重!不配管你!自你进府,我处处顺着你,国公府那么大的家业交给你管,这么多年我就想着给国公爷多纳两房妾室,你都不愿意!”
“你不愿意,我老婆子也忍你,没想到你如今还想要我的命了,你个谋害婆母的毒妇,这么多年来你害死我宁家十几房姬妾,你当我看不出来!”
“你个恶妇,看不惯宁嫣这小丫头,你对她也下手倒也罢了;居然还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你犯疯病了不成?!”
宁嫣:“……”
一圈贵妇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的盯向舒氏。
京城名门望族谁家都有点腌脏事儿,有点手段的主母手里过两条人命,也不是稀奇事。
但这舒氏平素向来温和端雅,背后还有晋国公府和宫里舒妃娘娘做靠山,没想到私下这么狠,竟敢直接算计要自家婆母的性命!
“母亲,您听儿媳解释……”舒氏手心生出冷汗,努力措辞。
可身边诸多夫人不怀好意的打量,那些或诧异、或看好戏的目光,刀子一般剐在她身上,令她脊柱发寒,说不出话来。
舒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这种阵势也是头一回遇见,一时慌了主意。雪光刺得脑袋懵懵直叫,她琢磨着,倒不如直接晕过去了事。
宁嫣眸光微闪,先一步担心道:“母亲,这里风雪刺骨,您和夫人们都是金贵身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寮房再说吧?嫣儿看您脸色好差,您要是这时候不舒服的晕过去,岂非有装晕蒙混过关之嫌?”
小姑娘目光怯怯,声音低软,众夫人忍不住瞧她两眼,暗道这小庶女当真性子纯良,聪慧又懂事。
此地风大雪寒,废墟里的灰尘不断刮过来,难受得紧,她们都有些受不住了。
舒氏则满脸恼恨,她不知这小丫头是有心无意,但眼下她是不能装晕了。
老夫人更是个不知遮丑的性子,听到宁嫣的话,一阵急火攻心,爬下轿辇,摊开手将事情往大了闹:
“你个恶妇,你还想跑!诸夫人你们评评理,你们家中都是朝野中有名有姓的大族,你们见过谁有这恶妇歹毒?!”
众夫人目光微妙,担心牵扯到自己,纷纷虚咳着挪开目光。
老夫人脸上露出不正常的潮红,气急了又扯下发间一只镶玉金钗,直接砸到舒氏脸上:“你看看这佛堂,都塌了你怎么抵赖?!”
“你这个狠毒的东西,舒家爬出来的好女儿,我儿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娶了你,你等着被休罢!”
这一次舒氏躲闪不及,额头被珠钗尖角划破,一阵刺痛,直接流出血来。
她靠在梁嬷嬷身上,茫然一瞬,怨毒地瞪着老夫人:“你、你敢打我?你想死吗!”
一位夫人见出了血,连忙上前打圆场:“夫人,老夫人,您二位冷静些再谈罢,这平白无故动了手,不是叫奴才们看笑话么?”
老夫人火气彻底涌上来,嗓音逐渐沙哑:“平白无故动手?你这小辈眼瞎了不成,这佛殿塌在你眼前,你装看不见?我老婆子多大把年纪了?万一方才这梁柱砸我身上,我还有命站在这里?”
说话的夫人家中夫君官品不高,连忙闭嘴,后头一群贵妇更是噤声不愿说话了。
老夫人不嫌够,大喘着气,指着舒氏的鼻子骂:“你等着,人赃并获,国公爷这就要来,我要满京城的人都瞧瞧你这毒妇有多下作!谋害婆母、欺杀庶女,告到圣上面前,我也要国公爷休了你,浸猪笼!”
老夫人说这话时,手几乎指到舒氏脸上,二人挨得极近,舒氏气到浑身乱颤,捂着额角鲜血的手不受控制般,反手一耳光,老夫人脚步踉跄,直接晕了过去。
宁嫣抽了抽嘴角,身边风雪骤歇,只见一众姿容雅艳的贵妇惊讶掩唇,一群婆子侍女围过来,紧张的托住老夫人,四处呼喊大夫过来。
ꁘ
一场闹剧结束,寺庙里传得沸沸扬扬。
晚间掌灯时,舒氏回过神来,连忙下令制止流言蜚语,可许多夫人已经下山归家,已然来不及阻止。
而老夫人被她一耳光扇到太阳穴,昏昏醒醒好几个时辰,至今神志不清。
舒氏渐渐慌乱起来,面色憔悴的坐在明灯下,声音颤颤:“梁嬷嬷,你说那腌脏婆会不会直接死了,那不成我打死的了?!国公爷眼下必定收到消息了,我如何应对?”
梁嬷嬷陪侍在舒氏身旁,见自家姑娘这般委屈害怕,她神情一戾,咬牙道:“老奴还有一法子。”
舒氏睁大眼睛,梁嬷嬷俯身道:“老夫人和三小姐住在一块儿,今夜咱们放把火直接把那一排寮房烧个干净……”
烛火下,梁嬷嬷声如鬼魅,舒氏只听进最后两句。
“只要长康堂和百香居两院的主子奴才死绝了,就没人能去国公爷面前道不是。至于京中那些风言风语,国公爷找不到证据,且咱们身后有舒家撑腰,过阵子自然就没人再提了……”
舒氏眸中幽光暗闪,也觉得此法可行。二人正要召侍从进来听吩咐,就听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梁嬷嬷不耐烦的开门,雪月下,却见佛寺内四处寂寂,并无人至。
“见鬼了真是!”梁嬷嬷抱怨了声,头顶处「滴答滴答」落下一片红色水光。
她诧异的打量两眼,不解是何物,便抬头查视,只见寮房屋檐上倒吊着个壮硕人影。
面色惊恐煞白,双手晃荡荡的垂向地面,怒目圆睁,鲜血从口鼻中倒流而下,赫然是她与舒氏派出去害宁嫣的那名舒家小厮。
梁嬷嬷揪着嗓子,发不出声,舒氏亲自出门查看,寮房附近登时爆出一阵惊嚎声。
另一厢,月色清美,宁嫣一夜好眠。
次日清早老夫人也醒了过来,瘫在榻上,一个劲询问国公爷来了没有。但直至午后天色放晴,国公爷也没现身常山寺。
宁嫣有些诧异,豫国公为政庸庸碌碌、助纣为虐,为夫怯弱为父冷漠。但作为儿子,待老夫人是极上心的。
老夫人险些在寺庙里被他的夫人砸死,他怎会不来?
宁嫣觉得有些不对劲,午后打算出寮房透透气,府里传信的侍从却赶了过来,凝重地跪下:“老夫人,府里出事儿了!”
“晋国公大人圈养死士,结党卖官,二老爷在外州为官,私征徭赋七八年,底下百官联名弹劾要处置舒家,咱们国公大人牵扯其中,被大理寺的人扣住了……”
老夫人眼一翻,将将直起的身子再度倒下去。
那侍从低头泣道:“听说宫里舒妃娘娘今早被废了,还有舒家三老爷护国将军,在北境边关强抢民女,屡次谎报战功,也、也被降了职……”
“国公爷说他不能亲自来接您回去,让您先自个儿回府,舒氏谋害婆母、庶女之事,他断断不可能轻饶,一切等你们回府再做处理……”
寮房内乱成一团,宁嫣独自走出门去,趴到不远处断崖的围栏上,遥遥望着满山覆雪的青松。
松涛阵阵,白雪在阳光下闪出灿金的光彩。
她心中隐隐怅然,侍从这番话她上辈子也听过。但最后倒台的是晋国公府舒家,豫国公只是换了个主子,并无大碍。
但此事发生在次年秋末,如今竟然提早了大半年,必定是萧南烛在暗中操作。
宁嫣悄悄盘算着,忽而一道人影来到身侧。深冬淡薄的阳光下,少年玄袍冷沉,一袭雪色披风却衬得眉眼温和,清雅出尘。
“嫣儿怎么不去收拾东西,咱们该回府了。”他声线雅淡。
宁嫣望着萧南烛清和的神情,心中怅然更甚。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萧南烛来宁府的目的,待他目的达成,必定会离开宁府。
他的天空远在边疆,那是一段更辽远广阔的人生,他怎可能一直困在宁府、围着她打转?
只是她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般突然,分别的猝不及防。
“小表叔,你是不是快离开宁府了?”宁嫣尽量收敛心思,嗅着他身上寡淡的紫檀香,轻轻询问。
萧南烛微怔,竟隐约从她软糯糯的声音里听出几分不舍。
他揉揉她的头发,想戏谑的告诉她,你都没说清自己的来历,我怎么离开?
可心头像被一阵暖泉拂过似的,他忍不住蹲下身安抚:“只是离开宁府而已,但是永远陪在你身边。”
第38章
雪后天晴, 宁府一行人辞别方丈,当日整装离开常山寺。
一路上,老夫人窝在软轿内, 意识混沌,为豫国公之事淌干了眼泪。
宁嫣在一旁侍奉,时不时捏捏她手指上的穴道, 为她缓解心慌之症。
云嬷嬷也在一旁劝慰, 众人心思都被拉到此事上,一时间竟无人再提舒氏在寺庙里的恶行。
赶到宁府下马车时,宁嫣悄悄留意舒氏的脸色,只见她神情木讷恐慌, 脚步虚浮。
旁边搀着她的梁嬷嬷与几名贴身侍婢亦是面目蜡黄, 一副受极了惊吓的样子。
宁嫣收回目光, 此次京城变天,首当其冲要遭殃的就是舒家,舒氏昨日才犯了事、今日便失了倚仗, 是该害怕才对。
从今往后, 豫国公府由老夫人翻身做主, 这位嫡母应该没工夫再来欺负她了。
宁嫣暗暗琢磨,等下她就找个机会、委婉的把自己是重生之人的事透露给萧南烛。
同时, 她还得装作没发现萧南烛的身份, 让萧南烛自己说出他的身份, 如此便可与他自然而然的相认了。
萧南烛性子素来淡静, 待他知晓她的身份,脸色必定会很精彩。
宁嫣心里盘算着, 脑海中勾勒出萧南烛惊讶、又不敢置信的样子, 轻轻笑出声来。
众人缓缓进府, 她四处瞅两眼,萧南烛和宁文斐的马车没同她们一道回来,不知中途转去了何处。
此后整整两日过去,萧南烛没有露面。
宁嫣在百香居等得心焦,就听一道震惊朝野的消息传入后宅。
阿念稀奇道:“姑娘,晋国公府被抄家了。”
宁嫣抬眸,阿念续道:“方才听采买的嬷嬷说,被查出来豢养了三千多死士。如今满城都是禁军,舒家府外腥风血雨的,好多人都说晋国公难逃一死了。”
“还有晋国公大人的三弟,北境护国大将军,前几日传说只是降职,昨夜流出来的消息,原来是直接收缴了兵权,北境与大越朝接壤之地,都被英王府派兵戍守了。”
宁嫣抿抿唇,英王府是五皇子的母族,朝廷的半边天就这么变了。
她思绪微动:“阿念,有没有皇宫里的小消息?”
阿念连连点头,坐下道:“三姑娘可听过四殿下么?就半年多前折在京外行宫的一个少年皇子,听说死得可惨了!”
“方才外头御街大道上,睿亲王仗队进宫面圣,两方百姓开道,说四殿下没死,就和睿亲王坐在车辇里面呢。”
阿念当一桩新奇事儿说出来,宁嫣却愣了许久。
上一世萧南烛离开宁府,直接抱着「何大壮」的假身份去边关从军。万万没想到,他这辈子这么早就选择回宫了。
宫中事多,想来他这几日是不会再来宁府了。
宁嫣思量一番,暗猜豫国公此刻应当脱险归府,便转身往长康堂请安。
她赶到长康堂时,豫国公果真平安归来,捧着手炉坐在老夫人身边,胡子拉碴,精神疲惫。
满屋的人不敢吱声,舒氏颓废的跪在地上,宁姝弱弱扶着她,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宁嫣扫过众人,又惊又喜地跑过去:“爹爹,您没事?!”
豫国公微怔,朝宁嫣欢快的小身影看了眼,听着她清软甜糯的声音,心头微微一松:“爹爹没事了,嫣儿不怕。”
宁嫣点点头,满眼孺慕关切之色。
豫国公心中一暖,朝她招手,冷冷瞥向舒氏:“这么多年同床共枕,倒没发现你心肠如此歹恶!我母亲你不肯放过,一个孩子你都忍心下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