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拼命想法子遮掩,害怕萧南烛觉得她在耍猴,却不知人家早就发现她的身份了。
耍猴的人是他,把她当成猴儿耍。
这个混蛋……宁嫣越想越气,踩着满地咯吱响的冻雪,失魂落魄的往百香居走。
回到百香居内,阿念正在门口张望,宁嫣连忙擦干眼泪,随她一起进屋子。
宁嫣神思辗转半日,又哭了一路,早已倦乏。两人没说几句话,便各自梳洗歇下了。
夜风呼呼,百香居的灯盏全数熄灭后,萧南烛自院外闪身出来。
少年轻巧翻进主屋的寝阁内,就见榻上的小姑娘侧着身子窝成一团,薄唇轻嘟,白皙的脸颊挂着两道泪痕,睡得极不安稳。
萧南烛坐到榻边,替她紧了紧软被,小心拉过她的手,趁着月色重新上了一遍药粉。
药粉上完,取出一段白纱轻轻包扎好,再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下,掖好被子。
宁嫣浅浅蹙眉,梦呓一声,似是骂了句「混蛋」。
萧南烛耳尖微动,静静坐在榻边沉思。
她上辈子看到他在她死后的所作所为,委实是他没料想过的。
第41章
迷迷糊糊一夜, 宁嫣生了场噩梦。
梦里,她重回钧台暗狱,这次她知道萧南烛要来救她, 忍下恐惧没有自杀,抱着剑缩在墙角等萧南烛。
牢房阴湿,鼠虫四处乱窜, 周边囚奴的哭骂声响在耳畔, 如诅咒般可怖。
宁嫣觉得自己身陷地狱,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恶臭味。她死死盯住牢房大门,可萧南烛久久没来,她强作镇定的心逐渐碎出裂痕。
回想上一世利剑划过脖颈的痛楚, 她无力瘫倒在地, 眼睁睁看着鲜血喷涌而出。
大片大片血渍洇湿衣襟, 意识一点点被抽空,唯有无尽的惧意包裹着她……
宁嫣浑身打颤,不争气的落下两滴眼泪。
太疼了, 这次她怕是没有勇气举剑自尽了。
正当此时, 暗狱外一阵杀伐声冲天。
宁嫣抬目望去, 满眼莹莹水雾中,一道玄衣凛冽的青年身影缓步而来。
他逆着刺目的强光, 手持长剑, 风姿英飒宛如九天神祗一般, 一径朝她行来。
宁嫣心底燃起一撮小火苗, 连忙爬起身跑到牢门处,铁链被青年一剑劈断, 她强压的惊慌一瞬间释放出来, 用力扑进青年怀里:“小表叔, 吓死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人的……”
青年任由她搂着,待她哭出声,才淡淡地抬手推开她。
宁嫣愣住,就见青年凤眸含笑,隽美如玉的脸庞上挂着讥嘲的神采,声音冷沉:“谁说我来救你的?”
宁嫣还没收住泪,怔然的抽泣一声。
青年手中剑柄微抬,抵在她精巧的下巴上,迫使她昂头看他,继而凑到她耳畔低语:
“好一个名满皇城的娇娇女,百般戏弄我便算了,没想到手腕这么狠,连自己的祖母父亲都能算计?”
宁嫣一阵胆寒,牢房猛地扭曲开来。
宁姝走到青年身侧,体态幽娴如兰,灵眸流盼,诧声道:“三妹妹,殿下说的可当真吗?你好狠呐。”
五皇子萧清宴、探花郎安景风等人陆续出现在牢房,一群相貌姣妙的锦衣小姐们也相继现身,各个似笑非笑的睨视她,奚落道:
“原来宁嫣是这种人啊,我就说嘛,这种小庶女怎么上得了台面……”
宁嫣瞪大眼睛,脚步虚浮的踉跄了一下,猝然苏醒过来。
百香居外,冬阳正盛。她心如惊鹿,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萧南烛赠她的玉璧贴着中衣,温温凉凉的触感令她回过神来,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噩梦。
萧南烛绝非这般无聊的小人。即便不再喜欢她,也不至于这么挤兑她。
甚至昨日晚上,萧南烛话里话外大有担心她受伤的意思,并没表现的多么厌弃。
宁嫣长长舒一口气,掀被子坐起来。
镂花木门从外打开,阿念走进屋,温声关心:“姑娘您醒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宁嫣缓过神,眨眨眼,眼中一片酸疼:“做了个噩梦,没什么。”
阿念望着她红肿的眼睛,揉揉她的脑袋,皱眉道:“姑娘一定是昨晚吓坏了罢?听说国公爷书房那边死了好多黑衣人,幸好您没事。”
宁嫣点点头,望向外面天色:“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快午时了,”阿念道:“您睡了很久,国公爷都回来了,您要不要用些点心,去给他请个安?”
宁嫣无精打采地垂下眼:“国公爷回来了,他去过哪儿吗?”
“三姑娘,您不知道,昨夜府里来刺客的事天没亮就闹开了,全府上下都怕极了,国公爷一大早去了宫里,半刻钟前才回来。”
宁嫣思忖一番,前世豫国公从死士手里侥幸逃脱,也是次日便急不可耐的进宫哭诉,最后查出来是舒家余党所为。圣上大怒,彻底将舒氏一党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来豫国公此番进宫,也是为了处理此事。
宁嫣叹了口气,目光一扫,忽见左掌上裹着一截熨帖的白纱。
她伸手摁了摁,掌心伤口半点也不疼,不禁愣住:“阿念,这是你弄的?”
阿念摇摇头,犹豫道:“是表公子为您包扎的。”
“昨晚我歇下以后,担心您伤口太疼,就起身去府医那里拿了药粉,回来时看到表公子坐在您榻边,早就给您处理好伤口了。”
说完,又照实道:“我在窗外站了会儿,您昨晚睡得沉,他在这里陪了您很久。”
宁嫣睁大眼睛,阿念见她乌眸中不敢置信的亮光,嘴唇微动,险些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诉她。
“那、那他今日上午可有来过这里?”宁嫣直起背,正色道,“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阿念点点头:“他今日没来,可能出府了罢。不然昨夜他救了国公爷的命,国公爷方才回来肯定会亲自找他致谢的。”
宁嫣垮下身子,暗道阿念说得有理。
萧南烛此刻说不定身在皇宫了,上辈子这个时间段他忙的很,想来这几日不会再管她的事。
只是不知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嫣捏了捏掌心,略有些烦躁。
二人沉默间,一名侍女在外屋屏风处行礼,轻呼道:“三姑娘,您起了没有?国公爷在老夫人那边用午膳,大姑娘、二姑娘都在旁陪着,您若起榻,也该过去了。”
宁嫣淡淡应下,梳洗后出屋,瞥了侍女一眼,眼生得很。
但她浑身不舒畅,便也没有多想,一路行至长康堂,国公爷等人已挪至偏厅用饭。
宁嫣又移步偏厅,国公爷脸色不大好,也没多说什么,随便招呼一声,让下人为她添了双筷子。
满桌珍馐,气氛却极压抑。
近来国公府频频出事,老夫人没甚胃口,国公爷为着昨晚的刺杀之事,更是脸色煞白,浅浅用了两口汤,便搁下筷子。
宁嫣今日也没心思想别的,草草吞咽些软食,起身告退时,对面的宁姝也站起来。
“三妹妹,自祖母寿宴后,我身子就一直不好,你入宁府几个月来,我也没和你好好说过话,不如我带你一起走走吧。”
宁嫣看她一眼,少女发梳双平髻,一身雪色对襟绣红梅小袄,襟领处滚着金丝暗纹,俏皮灵动。但面色苍白消瘦,笑容显得颇为吃力。
若非这几日舒氏身上变故太多,这位羸弱少女应当还在榻上养病。
“三妹妹,你是嫌弃姐姐,怕姐姐把身上的病气过给你吗?”宁姝眸瞳轻颤,哀哀掩唇咳嗽一声。
老夫人被她的咳声牵动心肠,摆手道:“三丫头啊,那毒妇的事怪不着你大姐姐,难得你大姐姐喜欢你,你快陪你她出去走走。”
“好,嫣儿这就去。”宁嫣眸光微闪,听话的福礼。
宁嫣带着阿念踏出长康堂,宁姝身侧则围了一圈妙龄侍女,宁嫣轻轻扫过去,午时去百香居请她的丫头竟也在其中。
她一时摸不准是舒氏要害她,还是这姑娘在耍什么小伎俩,正想抽身离开,宁姝盯着锦明堂的方向,张望道:“快、快,火燃起来了吗?”
旁边一名侍女应声:“姑娘别急,应是差不多了。”
宁嫣眯眼,朝锦明堂的路向探去。
锦明堂与长康堂是宁府后宅种最宽敞的两间院落,相距不远,隔着一片凋萎的竹林,一炷香的工夫便能赶过去。
但她身量矮小,什么也没瞧见。
阿念急道:“好像是烟,着火了姑娘。”
很快地,滚滚浓烟腾至竹林上空,着火之地赫然是锦明堂的一排偏室。
宁嫣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的长姐,那少女情绪上涌,脸颊潮红地指着她:
“你这个小丫头,当初我落水时就怀疑你不安分,你还敢放火害我?”
“茉绮,玫绫,你们还不快去找爹爹过来!母亲还在锦明堂呢,母亲一定很害怕,你们快去啊!”
两名青袄侍女连忙转身往长康堂跑,阿念惊吓不已,小心护到宁嫣身前:“大姑娘,您在胡说什么啊?”
宁嫣拂开阿念的手,不理解的哂笑:“你娘还在里面,你不怕把她烧死?”
宁姝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绣着精致花纹的鹿皮靴局促的往地上蹭了蹭,神情却坚定起来。
近来舒家遭逢大难,她的大皇子表哥也启程去封地了。爹爹因为常山寺的事,对母亲心生恼恨,已数日不愿踏足锦明堂。
如今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她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作为母亲膝下独女,怎能不想法子让父亲去锦明堂看看母亲?
锦明堂偏角处,有许多供一等、二等侍女歇息的罩房,闲置着堆些不重要的杂物,失一场小火,让附近紧张紧张,父亲自然就会去探望母亲了。
当然这场火也不能是意外。不然父亲这几日脾气不好,误会是母亲故意为之的就不好了。
最好找个好收拾的人顶缸,宁嫣就挺合适,常山寺内她母亲成为众矢之的,有这小丫头一份错处!
那日在长康堂外的藤桥上。若非为了和这小丫头拌嘴,她也不至于落水。
眼下正好借这次机会教训这小野丫头,让这小丫头和宁婧都瞧瞧清楚,国公府的女儿里,只有她一名千金,老夫人真正宠爱的也只有她一人!
片刻后,豫国公一行人果真急匆匆赶来。曲折的廊道尽头,锦明堂那边也过来两名满脸炭黑的小厮,狼狈道:“国公爷,您别担心,是小火,咱们已经扑灭了。”
豫国公眉头微松,暗暗顺了口气。
他在锦明堂里还有许多没来及收拾的机要信件,若真烧起来,那便糟了。
老夫人被侍女搀扶而来,也跟着放下心,便垂头盯向宁嫣,痛责道:“嫣儿,方才你长姐身边的茉绮说你嫉妒长姐,跑到锦明堂附近放了把火,可是当真?”
宁嫣盯着她凝重的脸色,扯唇笑了笑:“祖母,我们还没走到锦明堂,我哪来的本事纵火?”
宁姝身后的玫绫急道:“谁说没走到,分明走到了,是你偷偷踢翻火炉,又跑回来的。”
“那更荒唐了,我一个小姑娘能跑多快?你们这么多人都抓不住我?还让我大模大样的跑到这里?”
宁嫣说完,那侍女语塞一瞬,悄悄给宁姝递了个眼色。
宁姝明眸微颤,眼眶一红,立刻滚下两滴清泪。
“爹爹,姝儿亲眼看到的,三妹妹纵了火,娘亲还在院儿里呢,您是不是近来只疼三妹妹,不疼我了……”
宁姝身后的侍女也瞪向宁嫣,不服道:“国公爷,大小姐委屈啊,咱们怎敢在您和老夫人面前撒谎?若是肆意诬陷,那咱们怎么不去说二小姐,偏偏说这三小姐呢?”
豫国公心中顿时一沉,望着大女儿梨花带雨的小脸,转身道:“嫣儿,你且去祠堂跪会儿吧。”
宁嫣昂头盯着豫国公,豫国公挪开眼神,淡声续道:“昨晚的事,你也被吓着了,去祠堂拜拜祖先,正好定定神。”
老夫人喘了口气,也如此应付:“三丫头啊,快去吧,你大姐姐身子不爽利,你别老惹着她。”
阿念咬牙,要上前出头,宁嫣一把拽住她,浅浅应下:“好,嫣儿这就过去。”
ꁘ
祠堂内部严冷,上辈子少年时,宁嫣受二姐姐宁婧的揉搓,是这里的常客,这辈子却是头一遭进来罚跪。
高台上的木牌死沉沉地盯着她,浓郁的香火味钻入鼻息,却令她静下思绪,好好梳理了方才的飞来横祸。
宁姝无非是为着自家母亲才这么做,其实她没必要如此,耐着性子在老夫人和豫国公面前哭一哭,就什么事都成了。
否则,豫国公和老夫人也不会查都不查,明明知道这事荒诞可笑,却还是发落她来跪祠堂。
宁嫣心中觉得无趣,宁家人一贯如此,她不会为这种事情伤神。
只是如果萧南烛在的话,他会怎么做?会不会心疼一下她的处境,理解她之前不磊落的行为?
阿念陪在宁嫣身边,祠堂背光,寒风冷飕飕的透进来,她都有些受不住。更何况身前的小姑娘,忍不住上前揉揉宁嫣的脑袋。
宁嫣回神,要安抚阿念两句,阿念思量道:“姑娘,奴婢跟您说一件事如何?”
“你说,我在听。”宁嫣以为阿念哄她,提唇笑了笑。
阿念抿唇,下决心道:“您知道二姑娘为何躲着您吗?”
宁嫣微愣,脑海种浮现宁婧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模样,蹙眉道:“好像生病了?”
阿念点头:“她可能是被吓病的。”
宁嫣不明所以,这段时日那小姑娘不来烦她,她便没多留意,细思一番,是有些不正常。
阿念续道:“奴婢来您身边之前,在二姑娘屋里当差,有一日晚上表公子去过春喜楼,他手里有短刀,是他告诉二姑娘往后不可再欺负您……”
“还有,那天您让我去吴嬷嬷房里找砒霜粉,其实我连屋子都没进去,是表公子做的。”
宁嫣:“……”
她心头一震,惊骇的睁大眼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阿念讷讷解释:“他不让说。”
宁嫣心房砰砰乱跳,所以萧南烛不仅是什么都知道,他还暗中在帮她?
“对了,那日在常山寺佛堂,是表公子让我提早叫您出来,您出来以后,佛堂就塌了,我、我怀疑是他做的。”
阿念悄声说着,宁嫣脑中懵懵乱叫,她一度以为是舒氏那边没控制好时辰,才会致使佛堂意外崩塌。
宁嫣愕然地垂下头,攥紧手上缠绕的白纱,阿念担心道:“姑娘,您没事吧?”
“没……”宁嫣摇首,“阿念你出去晒晒太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阿念也知这小姑娘和表公子怪异得很,便应声出去。
宁嫣孤零零坐着,心口被热水烫了一般,久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