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盯住手中的白纱,回想昨夜萧南烛质问她当真不明白他的心意吗?宁嫣想,她是真的没有明白。
白纱被她翻来覆去的摆弄,扭结处微微松散开来,宁嫣忍不住解下来,准备重新裹上,就见一层淡淡的墨渍干涸在纱布拐角。
她微微愣了愣,就见纱布上提着一行峻瘦字迹,短短几字一如下笔者清寒冷冽的性子:两世心慕,从来是你。
字迹末尾晕开一团墨迹,可见那人收笔时小心翼翼的情绪。
宁嫣眼睫颤动,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祠堂内死寂无声,良久后,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使力推开。
宁嫣吓一跳,阿念急急跑过来,蹲身道:“姑娘,府外来了大批禁军,是那位死里逃生的四殿下带来的!”
宁嫣正迷瞪地捧着白纱,眨眨眼,不知如何反应。
萧南烛为何这个时候过来?
阿念抓住她的胳膊,温吞的脸庞满是惊骇:“方才国公爷随大小姐去锦明堂看望大夫人,还没到锦明堂呢,就被叫出去接驾了。”
“外面的人说四殿下长着和表公子一样的脸,阖府上下都在外跪着,殿、殿下说要见您!”
第42章
祠堂内, 阿念说完外头的情势,抬手挠挠额角:“三姑娘,您、您说那个四殿下会不会就是表公子?”
“不然为何独独要见您?听躲在暗处的嬷嬷说, 咱们国公府被好多穿盔戴甲的禁军包围了,府上会不会被抄斩?”
阿念暗自揣度,不禁有些害怕。
宁嫣意识飘忽, 迷迷瞪瞪半晌, 安慰道:“宁府暂时不会有事,你别怕。”
话毕,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白纱竟被她不知不觉地揉成一团。纱布上的字迹拧在一起, 被她紧紧窝在胸口。
宁嫣渐渐拢回思绪, 前世今生萧南烛的脸庞迅速划过脑海, 眼点红痣冲她微笑的少年、抑或玄衣持剑、浴血救她的青年……
其实他一直都清楚她的面目,是她作茧自缚罢了。
宁嫣心中一暖,眼底竟有酸涩之意。
她小心叠好白纱, 抬脸朝阿念扬出个甜软干净的笑容:“别怕, 最起码我们会没事的。”
阿念望着小姑娘清透的眸光, 微微一愣。
因死士刺杀、和受大小姐诬陷罚跪的事,宁嫣这一整日都不开心, 这一瞬间恍惚又变得活络了。
“那三姑娘, 咱们要出去吗?”
阿念话将将说完, 宁嫣已经自个儿爬起来, 大剌剌地往祠堂外跑。
可跑了没两步,她又定住步子, 似乎想到什么, 转身回来重新跪到蒲团上。
阿念不明所以, 盯着宁嫣跪得端端正正的小身板,怔道:“姑娘,您不是要出去?”
宁嫣偏头,双瞳剪水,闪烁着狡黠的亮光,偏偏声音稚嫩无害:“那怎么成?父亲和祖母亲自罚跪,我岂能擅自离开?”
得叫她们来请我啊……
片刻后,祠堂外响起脚步声。
云嬷嬷带着两名侍女匆匆走进来:“诶呀三姑娘,可别跪了,外头有贵人等着见您!”
宁嫣长睫扑闪扑闪,见云嬷嬷过来拽自己,小心躲开云嬷嬷的手:“嬷嬷,嫣儿知道您关心嫣儿。但是不必找这种借口哄嫣儿起来,是祖母和爹爹让嫣儿在这里反省,我不能起来的。”
“嫣儿明白您是担心嫣儿在这跪坏了身子,但嫣儿熬得住,您宽心罢!”
云嬷嬷:“……”
后方两名侍女着急过来,柔声道:“三姑娘,你误会了,外头时常与你一块玩儿的表公子是当朝皇子,他要见你,全府都跪着等呢,你快些起来罢。”
宁嫣檀唇微动,稍稍震惊一下,又蔫巴地跪好:“我不走,两位姐姐也拿嫣儿寻开心了。”
云嬷嬷要上前拉人,奈何宁嫣软硬不吃,愣是不肯走。话说重了些,小姑娘直接掉下眼泪,弱气得不行。三人被逼得没法子,只好回主厅复命。
主厅内,玄衣小皇子坐于首座交椅,姿态疏懒,匀称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扣在靠手上,耐心十足的睨着座下众人。
国公爷、老夫人,舒氏一干人等跪俯于地。上头的小皇子携圣上口谕而来,不说免礼,他们也不敢贸然起身,心尖惶惶的,连头都不敢多抬。
终于,云嬷嬷进厅,局促地福身行礼:“殿、殿下,老奴去祠堂请三姑娘过来。可她觉得老奴在诓她,还在地上跪着,不愿起来。”
下方跪地的宁姝一怔,死死闭上眼睛。早知如此,便不栽赃宁嫣了。可谁能想到宁嫣傍上的这名表公子,竟是久居行宫的四殿下?
老夫人更是悔恨不已,早知道就不罚宁嫣去祠堂了。
她仰头颤声道:“你没说是我让她过来的吗?”
云嬷嬷皱眉,为难地解释:“老奴说了,可姑娘她不信,说是您下的惩罚,她便是冻死在祠堂,也绝不起来。”
萧南烛凤眸微眯,扯唇道:“豫国公大人,本殿今日莫不是等不来三姑娘了?她一个小女孩跪祠堂跪到不敢起来,究竟犯了什么错处,受你们这般苛责?”
“求殿下谅解,小女先前失手打翻火炉,烧了她长姐的住处,老臣不得不罚她省思,哪想她性子板直,一时不愿过来。”
豫国公爷直起身,望着少年疏冷的笑脸,心下一阵颤栗,愣是不敢看轻这位少年皇子。
萧南烛轻飘飘应了声,不轻不重道:“本殿当她杀了人,居然要被罚去跪祠堂。”
座下登时一片死寂,众人偷偷昂头看少年冷冽的面庞,心中又悔又怕。
尤其是老夫人,她以为这毛头小子就是宁文斐一个远亲,还在长康堂折辱过他出身穷乡僻壤,是个「丢人现眼的穷小子」。
眼下宁府势微,若这少年皇子趁机报复如何是好?
老夫人越想越惶恐,让云嬷嬷扶着,露出一抹颤悠悠的笑容,讨好道:“殿下您再稍候片刻,老妇我亲自去请。”
萧南烛不语,待老夫人出门后,坐在下首的宁文斐上前,小声提醒:“小殿下,您快让他们都平身啊,我大哥好歹是一等公爵,这像个什么样子?”
萧南烛侧目看他,沉吟片刻:“你受之有愧?”
宁文斐哽住,皱眉点头:“对,这样做不好,不成体统!”
萧南烛挪开目光,不咸不淡的轻嗤:“那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跪?”
“……”宁文斐舔舔唇,若无其事的坐回位置上。
未几,厅外禁军开道,老夫人气喘吁吁地牵着宁嫣赶过来。
萧南烛背脊微微挺直了些,见宁嫣一步步行来,小手上缠绕的纱布消失,他毫无波澜的心不经意跳快了些。
宁嫣行至众人身前,静静端望萧南烛。
少年坐在高堂交椅上,眉目昳丽俨如神明,发束云纹骨簪,拭去眼尾艳烈如血的红痣,愈显得面容冷沉苍白。
他穿了一身团龙滚边的交襟玄袍,身形秀挺如竹,瘦而不弱。
腰间环绕着几道寒津津的银链配饰,随他起身时,银链子来回晃动,清凌凌的声响回荡在死寂的厅室内,宛若天籁。
老夫人提醒:“嫣儿,这是四殿下,还不行礼?”
宁嫣眨眨眼,准备屈膝时,少年已来到她跟前,拉着她往高座上走:“嫣儿,还在生小表叔的气吗?”
他的声音变得温和,没有攻击力。
一众屏声敛息之人见鬼了般,忍不住抬起头,惊诧地看着两名少年人。
宁嫣端着笑脸,如往常般抓住他的袖子,软软摇头:“不,是嫣儿不好,嫣儿不该……踢你一脚。”
萧南烛微怔,小姑娘灵眸转盼,清莹秀澈的眸光中倒映他的身影,再无躲闪与戒备。
他明白她的意思,心头掠过一抹淡淡的欢愉,如蜻蜓点水般荡开盛大的涟漪。
下方几排人跪着,宁嫣也不好意思说太深,糯糯道:“小表叔,她们说你是皇子,那我以后还能叫你小表叔吗?”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萧南烛朝底下扫了眼,正声道:“对了,听说你烧了宁大小姐的住处?”
宁嫣盯着萧南烛淡漠的脸色,咬唇道:“是有此事。”
萧南烛低声一笑,纳闷地问:“你为何不连整个国公府一起烧了?”
宁嫣:“??”
她没反应过来如何接话,就见萧南烛认真地盯向豫国公:“国公大人,本殿在贵府数月,闲来无事与嫣儿闹着玩,是本殿让她放火的,可惜她胆子小,没烧了整座府邸。”
众人噤声,宁文斐一口香茶喷出来,豫国公瞥过身后神情惶恐的大女儿,一时分不清萧南烛是不是在说笑。
他以为是大女儿见他和老夫人近日偏疼宁嫣,一时生了醋劲儿,随手整出来的小把戏。
“殿、殿下,您何故……”
豫国公张口询问,萧南烛冷声打断:“不要问本殿缘由,你们不也没有缘由,便轻易罚嫣儿去祠堂下跪自省了么?”
豫国公微愣,下意识应声:“是,小殿下教训的极是。”
萧南烛忽又笑了一笑,眉间郁气消散,和声道:“诸位起来罢,说来本殿对国公大人也算有份救命之恩?”
豫国公脸上肌肉抖动,垂目应了声,不敢再看少年。只觉得这少年性情不稳,说变就变的笑脸委实可怖了些。
萧南烛见豫国公承认,声音愈发温雅:“既如此,往后还请豫国公待嫣儿上心些,本殿这段落魄日子里,她是唯一的亲人。”
“本殿见不得她受伤,国公大人明白了吗?”萧南烛说完,底下众人一阵怵然之色。
宁嫣抬眸看萧南烛,少年与她挨得近,衣衫上袅绕的紫檀香流入鼻息,全无前世的孤戾之气。
他几乎不留余力地、将能想到的所有温柔投注在她身上,不求回报,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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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结束,一众女眷被遣出厅堂,宁嫣直接守在厅外等萧南烛。
舒氏母女、并着宁婧等人路过她身边时,看妖怪似的上下审视她,各自转身离开。
府中银甲执枪的禁军很快开始行动,宁府书房一带被团团围住。
众人破开院落,直接闯进暗室,一箱又一箱的珠宝枪兵被抬出屋外,金光耀耀,灿人眼目。
宁嫣远远站在院外的一株玉兰花树下,上辈子不曾见过这副场景,不禁讶然。
她还没来得及多留心两眼,便见萧南烛遥遥望着她,和宁文斐交代了几句话,丢下身边将领,阔步朝她走来。
“等急了吗?嫣儿,小表叔带你去个地方。”萧南烛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为她紧了紧松散的披风。
宁嫣摇头,自袖中取出包扎掌心伤口的白纱。
萧南烛动作微顿,垂目看向纱布上的字迹:“当时你跑得急,到了百香居后又神思困倦,我便没有再打搅你。可宫里有事,我又等不到你睡醒,只好用此法告诉你我想说的话。”
“那若我没发现纱布上的字迹呢?”宁嫣下意识的问道。
“那我便亲口说给你听。”萧南烛声线清沉,也无犹疑。
只说完以后,他耳尖略微红了些,垂下眼睫续道:“嫣儿,我会一直陪着你。”
凛冬玉兰花开得正盛,粉粉白白的一树花枝虬结的向天空延展而去。寒风扫过,花瓣飘飘漾漾的落在少年肩头,将他衬得不染半分俗气。
宁嫣盯着他隽美的面容,眼眶微微泛红:“对不起殿下,我是个自私之人。”
“今日在祠堂中,我得知你暗中为我做过的事。我仔细想了一下,也许你从赠我血莲纹玉璧的时候,就开始旁敲侧击告诉我你的身份了,是我自己没察觉,如今还反怪你……”
宁嫣咬了咬唇,眸中清光流溢。
只是她真的从头到尾没敢想过,原来她精心谋算的一切,他一直看在眼里。
即便知道她陷在宁府后宅的泥沼里玩弄心计。知道她性情并不纯粹姣好,知道她前世除了一张脸、其他美名都是装出来的,他还是对她这么好。
一如他笔下所言,两世心慕,从来是她。
第43章
冬阳温煦, 玉兰花树亭亭盛放,冷风摇晃树影,枝桠间的花瓣飒飒而下, 在二人脚下堆出一层薄薄的积雪。
宁嫣缓缓说完,一副啼泣的模样。
萧南烛抬手为她拭泪,指节寒如清水, 动作却轻柔温和。
宁嫣忍不住眨眨眼, 长睫上沾着的两滴清莹泪珠被擦去,眼前一片明光朗朗。
她趁机揪住萧南烛要收回的手指,糯声道:“小表叔,那这事算是过去了吧?”
小姑娘灵眸转盼, 仍有些心虚。
萧南烛由她抓着, 眸色微冷, 忽而轻哂一笑:“不算。”
宁嫣定定看着他,极快地措辞道歉。
萧南烛却抢先一步,声音寡淡地质问:“那晚在这座书房里, 你知道有刺客要来, 刀快悬到你头上了, 你不明白很危险?”
宁嫣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件事,心中一暖, 竖起三根小手指, 识趣地认错:“我再也不敢了, 我发誓,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故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不让你担心!”
“别装, 你后来怎么对我说的?我不去, 你也可以脱身?”
萧南烛记仇冷笑, 「呵」了一声,声音愈发沉郁:“三小姐聪明伶俐,必定是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了,是本殿不好,不该横插一脚、多管闲事。”
宁嫣皱皱眉,见势不妙,只好软声哄他:“小表叔你相信我,我往后真的不敢了!再说了,往后有你陪着我,我去讨好他们做什么?”
萧南烛眸光略微一顿,见宁嫣神色认真不似说笑,这才不再追究。
宁嫣轻轻舒了口气,眨巴眼道:“小表叔、殿下,您不生嫣儿的气了吧?”
萧南烛不语,远处士兵搜寻声传过来,他侧目看一眼:“走,这里有人处理,我带你去个地方。”
话音将将落下,就听宁嫣肚子「咕噜」一声。
宁嫣连忙用披风掩住上半身,眉眼弯弯,窘迫地笑道:“在祠堂跪了好一会儿,我有些饿了。”
萧南烛点头:“是我疏忽了,我让人备车轿,咱们去御华楼怎样?”
“好好。”宁嫣连连颔首。
上次她馋御华楼的白梅卤子,还没吃上两口,就发现萧南烛是前世之人的事。
此后她又是欢喜又是惶恐,两三天都没吃好饭,等下要补回来才成,这些日子她都熬瘦了。
宁嫣暗戳戳想着,就见面前的少年缓缓起身,走了没几步,袍角轻扬,忽地转身盯向她。
“怎么了,小表叔?”宁嫣险些撞上他的腰,纳闷地抬首,就见少年凤目轻垂,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满脸犹疑之色。
“你之前说等我长大以后……给你做夫君的话,可还作数?”
宁嫣微微一愣,少年轻轻抿唇,血色淡薄的唇线平添了几分苍白,耳尖却又腾起一片绯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