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心中微微一沉,朝他回了个友好的笑脸,问舅母道:“外祖父睡下了吗?我很想他。”
舅母揉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他年岁大了,熬不住,明儿带你见他。”
宁嫣应下,上辈子她死时,外祖父尚且在世,也不知有没有因为她的事受到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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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众人围在堂内说了会儿豫国公府和家中的情况。宁嫣顾及舅父身子还未大好,不宜守夜,便说要去房中歇息。
舅母早精心收拾了几间屋子,连忙带她和萧南烛进屋安歇,又忙活着去为车夫安排住处。
宁嫣与萧南烛的屋子一墙之隔,她初见亲人心思澎湃,又在马车上睡了几个时辰,翻来覆去没有困意,忍不住悄悄去萧南烛窗外看了一眼。
烛光幽微,自纱窗外望进去,隐隐可见萧南烛在榻上打坐。宁嫣觉得很稀奇,又见萧南烛没睡,不由得要推门进去。
“嫣儿妹妹……”
忽而一道犹疑的声音响起,宁嫣回身探去,竟见院中一株常青树下,立着一道白衣少年身影,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宁嫣目光微凝,朝他走过去,担心吵着萧南烛,便和少年招招手,走到不远处的篱笆下叙话。
“嫣儿妹妹,你在国公府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少年关切地问。
宁嫣自是摇头,宽慰道:“国公府比想象中好很多,我一切都好。”
少年松了口气,犹豫道:“嫣儿妹妹,我知道是我害死莫姨,她的救命之恩,往后我岳阳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对不起。”
他岁数不大,道歉之辞说得磕磕绊绊,目光畏怯却不躲闪,像在对宁嫣发誓一般。
宁嫣打量他片刻,轻轻垂下眼。这名少年名唤岳阳,正是她母亲救下的落水男孩。
那日湖边浣衣,她在家中等着母亲回来翻花绳,等回来的是泡肿的尸身,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临了还留给她那般不体面的形象。
她重生这段日子时常想,老天爷既赐她重新来过的机会,为何不让她回到母亲在世的时候?
她可以在这庄里待一辈子,只要母亲回来。
“嫣儿妹妹,我无父无母,我知道是我欠莫姨和你的,往后就是死,我也会好好护着你的。”
少年声音坚韧蓬勃,眉眼如初阳般鲜活,不似萧南烛少时的冷冽秾丽,却有一种干净的俊爽之美。
宁嫣恍惚想到他前世因自己而死的样子,心口堵了根鱼刺般难受。
“岳阳……哥哥,”宁嫣别嘴唤了声,正色道:“是我母亲自己的选择,你的生命是她的命换来的,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岳阳惭愧的应声:“嫣儿妹妹,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宁府的!”
宁嫣微愣,望着少年满脸毅然的神采,笑道:“不必,我在宁府真的挺好。”
两人说了些话,少年恋恋不舍离开。
院中夜风凄冷,混杂着祖父埋在地下的清冽酒香,宁嫣鼻头一痒,不觉打了个喷嚏出来。
她摇摇脑袋,准备往屋里跑,就见萧南烛站在廊下看她,掌中握了个小手炉。
宁嫣跑上石阶,接过手炉暖了暖手,笑道:“你都听到啦?”
萧南烛清淡地点头:“嗯。”
宁嫣抿抿唇,灵机一动,萧南烛知晓她许多事,她前世和岳阳的关系说不定他也知道一些。
如此想着,宁嫣怕他误会,主动坦白:“岳阳哥哥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生命是我娘亲用自己的命捞回来的。”
“他是庄外的乞儿,记事起就没了父母,从小被人打到大。我娘亲去世后,舅舅便将他接到家中抚养,那时我还没去宁府,在我心里,他和表哥一样都是我的亲人,只是亲人。”
萧南烛推门进屋,诧异看她一眼:“你解释这些做什么?”
宁嫣:“……”
屋内隔绝寒气,宁嫣阖上门扉,又打了个喷嚏。
萧南烛坐到桌边为她斟了盏花茶,见她噘着嘴倚在门框上,无奈道:“先过来喝盏茶暖暖胃,我有话跟你说。”
宁嫣挑眉,听话地坐到他身边。
萧南烛将茶盏推给她,思量道:“你可记得沈谦言此人?”
宁嫣香茶入肚,一听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点头:“当然记得,我跟他可是……可是一点都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
萧南烛顿了顿,徐徐扯出个微笑:“别装,我亲眼看到你和六公主女扮男装,跟着他在京城饮酒作乐,不止一次。”
宁嫣睁大眼睛:“这你都知道?”
萧南烛抹开脸,宁嫣咬咬牙,紧忙跳下凳子哄他,却听他道:“你与沈谦言相熟,应当清楚他们沈氏是太子母族。虽无兵权,却是大燕第一首富,世世代代供应宫廷内需,手下掌控大燕朝一半的盐矿。”
“说这些做什么?”宁嫣点点头,不解其意。
萧南烛指节轻叩桌沿,淡淡道:“前世,你的岳阳哥哥不是在经商一道别有天赋么?如果你觉得有需要,我可以将他引荐给沈国舅,他未来十年会少走很多弯路。”
宁嫣呆愣一瞬,眸中亮出灼人的华光:“你说真的?真的可以吗?!”
萧南烛望着她满脸热切的笑容,压下心底的吃味之意:“自然可以,不算什么难事。”
宁嫣喜难自持,一把扑进他怀里:“谢谢你,殿下!”
上辈子,岳阳不喜读书,于仕途一道无望,自个儿想法子在京城做了些小生意。
当她有能力帮他的时候,他已然闯出了些名堂,在京城有自己的酒楼布庄,早不需要她的扶持。
但他在京城一无亲友,二无钱财,一路走来必定非常艰辛。方才她进屋时,就想问问萧南烛能不能帮帮他。
但怕萧南烛介怀,便没有开口,不成想萧南烛早已为她准备好法子。
宁嫣抬起头,眸中湿漉漉的欢喜:“殿下,真的谢谢你。”
萧南烛摇首,揉揉她的脑袋:“不是说过吗,不要跟我道谢。”
宁嫣颔首,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少年神情和煦,灯烛下的脸庞有如羊脂白玉一般莹润,覆着暖融融的光晕。
这一世走来,不管什么事。但凡她挂在心上的,他都为她考虑的周全妥帖。
宁嫣嗅着他身上轻轻浅浅的紫檀香,心中忽地一跳,问道:“殿下,你上辈子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萧南烛唇边笑意微敛,收回手道:“问这个做什么?”
两人挨得近,宁嫣兴冲冲地昂头:“好奇啊,我的事情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是从什么时候偷偷注意到我的?”
萧南烛默然,眼睑轻垂,浓密的长睫在脸庞上落下一片晦暗阴影。
宁嫣乌溜溜的眸子转了一圈,自己琢磨道:“是雅宴小集上?还是在哪次宫宴上?你掩饰得真好,上辈子你身边有人知道这事吗?为何我身边从没人提醒过我……”
话没说完,萧南烛捏了捏她嫩滑的小脸,似在委婉地提醒:“也许,我存在于一段你没在意过的回忆。”
宁嫣微怔,满脸茫然。
萧南烛蹙眉,轻轻推开她,清寡的语气竟露出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自己去想。”
宁嫣鼓起嘴,两只熟葡萄般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愈发琢磨不透。
第45章
乡庄内, 夜月清透。
宁嫣被萧南烛送回房间,又囫囵睡了一觉。
她没想通萧南烛说的「她没在意过的回忆」是什么,许是晚上乍见岳阳的缘故, 她反倒梦见前世岳阳被杀的那段记忆。
那段时日,二皇子萧济楚掌权,皇城血雨腥风。
豫国公府惨遭查封, 大厦将倾, 她在京中苦心经营的美名一夕之间沦为泡影。
为了活命,她设法送走阿念,又收拾了细软,打算独自逃出豫国公府。
岳阳猜到她的筹谋, 费尽力气买通守备的禁军, 告诉她夜间子时在永安街外的野地会合, 他会带她一起出城。
她自是欢喜答应,好容易赶到相约的地点时,却没见到岳阳的人影。
宁嫣一直记得, 那晚钩月如镰, 漫天繁星闪烁, 深邃的夜幕恍若流淌的星河,一路延伸到荒芜的地面。
四下野草寂寂, 蝉鸣不绝。
唯有与夜幕交接的地平线上, 立着一道颀长的男子背影。绛紫长袍, 衣袖流云, 似是察觉她跑过来,转过身冲她微笑:“嫣儿,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幸好我拦得及时, 否则你真要跟别人跑了。”他轻轻偏起头, 唇色鲜润的如涂了口脂一般,赫然是五皇子萧清宴。
月光柔软,披在他身上衬得他神清骨秀,笑容无害。宁嫣却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悚然一惊:“你为什么在这里?”
“来送你一样东西,上次你说想看看琴圣老先生的孤本琴谱,我为你寻来了,可惜不小心沾了点血。不过没关系,那老先生还没死,回头我想法子让他重写一本,专门为你写一本。”
萧清宴单手负后,另一手献宝似的伸出一本薄册子,浓稠的血迹自他莹白的指缝汩汩流下,他毫无所觉,自顾自地说笑:“心情好些了吗?嫣儿,你怎么能真的跟那种人走呢?”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啊,你哪里都别去,就留在府里等我,我会保护你的……”
宁嫣瞪大眼睛,两腿发软的往后退。
萧清宴不止一次说过要娶她,她明白萧清宴的心意。在她眼里,萧清宴也的确是京城众多权贵公子中最特别的一位。
但她每每尝试着靠近萧清宴,便觉得萧清宴绝非人畜无害的善类,心计深沉倒也罢了,更有种难以捕捉的阴森之气。
“岳阳哥哥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她盯着萧清宴手上的鲜血,近乎恐慌地问。
萧清宴眸中幽光烁烁,似乎生出被忽视的不满:“岳阳哥哥?你为何这么关心那个人,我早就想杀他了,他死了,就刚刚。”
他说完,侧身往后方的野草丛里瞥一眼。
宁嫣心头紧缩,一把推开他,惊得草丛中窜出一片萤火虫,碧澄澄的光芒照亮杂草中瘫倒的青年男子。
面容死灰,双目惊愕无神,心口处漏了个血窟窿,似被人掏碎心脏而死。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铜牌,那是带她出城的城门令牌。
宁嫣转身看向萧清宴,萧清宴没料到她会哭,也愣了一瞬,皱眉道:“嫣儿,你真的不能跟他走。若是平常,随你去天南地北,我去找你便是。可这次不同,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他声线轻慢,月色下神情诚挚温柔,宁嫣却像见了鬼般,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嫣儿,方才你趁乱跑出来,宁氏一族已被下狱,你跟他们一起去钧台暗狱。届时会有人去救你,我必须趁机杀了他。”
萧清宴解释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放心,他会去救你的,若他不去,我便去接你出来……”
宁嫣脑中嗡嗡作响,夜风拂过,草丛中的血腥气逼得她胃中翻涌作呕。她理了理鬓发,从容笑道:“好,我帮你。”
“当真吗?嫣儿,我还以为你会为这人的死责怪我。”萧清宴眉眼间略有惊喜之意,上前两步,轻软的绛紫衣带随风浮动,如烟云般缥缈。
宁嫣趁其不备,掠过鬓发的手指猛地拽下一根银簪,狠狠刺向他脖颈的经脉,可惜被他躲开,反手轻轻一掌,她后颈微痛,便晕了过去。
再度苏醒,她已然身处钧台暗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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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轻薄的晨光照进屋内,宁嫣猝尔起身,意识陷在月夜下的血腥气中,激地她猛打了个寒颤。
她双手捂紧被子,萧清宴的话流连耳畔,令她极快醒过神来。
“帮我杀一个人,他会去救你……”
这话说的除了萧南烛,还能有谁?
宁嫣记得,昨夜她问萧南烛何时喜欢她?调侃萧南烛掩饰得太好,都没人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他掩饰的并不好,萧清宴都看得明白,是她从未留意过,甚至不知不觉的、成为萧清宴设局害他的刽子手。
宁嫣如坠冰窖,浑身泛起森森冷意。
正当此时,屋外一阵骚动,几道人影推门而入。为首一位拄拐棍的老人颤颤上前,声音沙哑:“嫣儿,我的宝贝孙女。”
宁嫣微愣,老人已然行至床边,拐棍一丢,将她半个身子揽入怀抱:“外祖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都怪外祖没用,你娘才走多久,就害你这么小回那狼窝讨日子。”
“外祖父……嫣儿很好。”
宁嫣靠在老人怀里讷讷开口,浮杂的思绪一瞬间收拢,忍不住搂住老人家呜呜哭出声来。
舅母等人围拥过来,个个眸中泛泪。
宁嫣扫过众人关切的眼神,思及外祖父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起身松开外祖父的怀抱。
她眼角余光轻瞥,就见萧南烛远远地站在众人之外,默默守着她。
少年交抱双臂倚在门框上,如墨的玄衣笼入黄澄澄的朝阳中,腰间银链子闪出细碎的光芒,像极前世逆光劫狱的青年剪影。
宁嫣心口抽痛,悄悄挪开眼,满眼内疚的神采引得萧南烛微微一怔。
直至晌午时分,宁嫣情绪依旧低落,萧南烛察觉不对劲,在她路过廊檐时拦住她:“为何不开心?”
宁嫣将将从表姐房里出来,揉揉眼道:“没有啊,见到亲人我很开心。”
萧南烛敛唇,直接戳穿:“你看我的眼神不停躲闪,昨日还好好的,出什么事了?”
宁嫣摇头,见萧南烛不罢休地望着她,她心底的负罪感如潮水般涌上来:
“对不起,殿下,你可知上一世你对我的感情,成为害你自己的利器?”
萧南烛眸光微闪,宁嫣咬咬唇,索性将梦境中的事说出来,不自觉地垂泪:“你会去救我,早在他们算计之中,是他们想借机杀你。”
宁嫣声音艰涩,鼓足勇气告诉萧南烛事情首末,却还是怕看到萧南烛懊悔的神情,不由得垂下脑袋。
萧南烛凤目微挑,好笑道:“就为了这个,闷闷不乐大半天?我不是没死在暗狱里么,区区几百人怎么能困住我。”
宁嫣昂起头,瞧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不禁呆了片刻:“可你后来被夺爵了,你忘了自己被贬为庶人吗?”
“那是皇权,与你无关。”萧南烛见她神情严肃,抬手揉揉她玉润的小脸。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劫狱,你后来也许……”
“嫣儿,”萧南烛蹲下身,打断道,“照你这么说,也该是我的感情连累你才对。若非五皇弟要利用你除掉我,那你或许能平安离开皇城,就不会有钧台暗狱的事了。”
宁嫣摇摇头,知他在安慰自己,心中塞了团棉絮般,破涕为笑地拭去眼泪。
她明白的,萧清宴不可能放过她。
阳光滑入廊道,暖融融地泼在两人身上。宁嫣心绪骤然一松,长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