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阳光下,眉眼秾丽绝尘,宛若画中的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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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皇城风波四起,各大世族与朝臣要员都安分许多,御华楼也因此门庭冷清,无甚贵宾。
马车停至御华楼外,宁嫣掀帘望着巍峨大楼,还没靠近,便觉得小腿泛酸,为难地嘟哝一声:“小表叔,我们不会还要爬到七楼吧?”
萧南烛抬目望她,淡声笑道:“你放心,小表叔会差人将那雅厅的古琴扔出去,这次不会让你觉得尴尬。”
宁嫣:“……”
二人跳下马车,萧南烛身份贵重,堂倌很快在底楼备好一间靠窗的小厅。
两人还未踏进厅内,对侧楼道蓦地响起一道张扬的少年嗓音:“四皇弟?”
宁嫣脚步微顿,萧南烛不予理会,虚虚揽住她的小肩膀:“别理,跟我进去。”
后方却响起一阵「咚咚」下楼声,那少年直接追到他们面前,摆手挥退堂倌,咧嘴勾出一抹艳俗的笑容:“果真是四皇弟,瞧你这样子,最近在宫里挺得意啊?”
萧南烛沉默,少年「呦」了一声:“好漂亮的这小姑娘,这哪家的?”
话音落下,少年直接探手来摸宁嫣的脸。
宁嫣还没来得及闪躲,那少年的手掌已被萧南烛截住,咔嚓一声,他竟是毫不留情,折断了对方的腕骨。
楼内登时爆出一声惊嚎,少年捂住手,脚下一个踉跄撞到门柱上,直接弯腰跪到地上,面目扭曲的瞪着萧南烛。
“我不就逗逗她,你敢打我!”
宁嫣也被吓住,稍稍往萧南烛身边退去。她望着少年狰狞的眉眼,极快认出来,这少年乃是当朝二皇子——萧济楚。
前世她及笄后,朝中正是此人得势,趁机把控朝政,杀太子、诛贤臣,弄得京城腥风血雨,豫国公府也是被此人查抄。
“萧凤岐!你疯了吗?”萧济楚恶狠狠瞪着萧南烛,脸庞血色全无,浑身颤栗:“我要告诉父皇,你等着……”
“我今日意外杀了你,也说得过去。”萧南烛淡然睨他一眼,拉着宁嫣往前走。
萧济楚惊骇异常,额角渗出冷汗,拼命蹬着腿往后退:“你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来人来人!混账东西,都死了吗?有人要杀本皇子!”
一息之间,二楼雅室内走出几名常服官员,急急跑下楼道,远处忙活的堂倌们也惊恐赶来:“二殿下,您没事吧?”
萧济楚很快被一圈人拱卫起来,稍稍安心,哪想萧南烛径自越过他,看赃物似的睨他一眼,牵着小姑娘的手往雅厅内走。
他的眼神如尖刀般直刺进萧济楚心坎,萧济楚忍不住朝他的背影嘶喊:
“萧凤岐,父皇平日多夸你几句,你就真当自己是什么少年英才不成?”
“我有公孙世族撑腰,就算父皇知道是我母妃派人去悬崖上杀你,父皇也不会怪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母妃又不是我们害的,她自己乐意给庆妃顶罪!你怎么不怪太子,他可是什么都知道……”
萧南烛慢慢回眸,萧济楚肩膀颤了一下,使劲爬到官员们怀里,咬牙道:
“你给我等着,我找到机会、我过几天就收拾你!你看到时候你的太子皇兄护不护你!”
几名官员职位不高,各个骇然,紧忙吩咐堂倌将人扶起来,又小心冲萧南烛作揖赔礼,逃似的转身离开。
宁嫣被萧南烛挡在身后,扯了扯萧南烛的衣袖,萧南烛回神,安慰道:“没事,别害怕。”
他依旧面无表情,唯独眸光泛着些不易察觉的冷意。
宁嫣昂头看他,心中压了块碎石般,怏怏不悦。
关于萧南烛的事,她一直不了解,只知萧南烛的母亲是圣上的兰妃。上辈子她及笄成名后,那兰妃已死十年,「兰妃」二字不过是深埋在宫廷里的一桩旧闻。
怕是除了萧南烛,世上无人在意。
宁嫣暗暗回想,前段日子在长康堂内,豫国公与老夫人说过兰妃的死,似乎是因为谋害元贵妃,致使元贵妃双生子流产,被赐自尽,听萧济楚的意思,此事另有内情。
“嫣儿,咱们先进去吧,饿久了会伤身体。”萧南烛见她沉思,安抚的拍拍她的背脊。
宁嫣应下,踏进雅厅内,堂倌们端着各色佳肴鱼贯而入,布置好食案后,又快速退下。
厅内安静下来,宁嫣想了想,忍不住探头问:“殿下,上一世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南烛猜到她有此问,为她盛了碗鱼粥,慢条斯理道:“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
宁嫣抬手捂住胸口悬挂的血莲纹玉璧,思量道:“殿下心里很难过?”
见萧南烛不语,她续道:“方才萧济楚那疯子的意思,兰妃娘娘是为庆妃顶罪而死,莫非元贵妃的事是庆妃害的?而先皇后离世以来,太子一直养在庆妃膝下,他是你最看重的亲人,却骗了你?”
萧南烛握紧调羹,微微有些诧异。
宁嫣见状越发肯定,皱眉道:“前世从没见你笑过,你前世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一个人不停地查原因?”
萧南烛敛眉,回想前世他为报母仇一步步往上爬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可笑。
满桌佳肴热腾腾的香味萦绕在身边,他心中却空落落的,不愿影响宁嫣食欲,便摇头道:“都过去了,你先吃些东西罢。”
宁嫣不满地撂下银箸,爬起身绕过食案,直接坐到他身边去。
萧南烛望着小甜糕似的姑娘,无奈道:“嫣儿,你……”
“我要听。”宁嫣神情坚定的道。
萧南烛眉峰轻蹙,犹豫片刻,自胸襟处取出一段水蓝生绢。绢纱边角绣着精细的白玉兰花,可惜抽丝严重,像是自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她是先皇后宫中的末等侍婢,受先皇后提携,成为父皇宫妃,先皇后离世前将太子交由同为沈氏出身的庆妃抚养,她便与庆妃走到一起。”
“这些年宫中舒妃势大,半年前庆妃设计元贵妃流产,以此打压舒妃,事情败露后,她便自甘顶罪了。”
少年声音清清淡淡,水蓝生绢在他细长的指间平铺开来,赫然露出一行血染的小字:凤岐吾儿,娘亲……后面便无字了,只剩一大团暗沉的血渍。
宁嫣盯着生绢,眸光微闪。
萧南烛低声解释:“当时她被禁足,宫内有奴才欲行侮辱之事,她便直接自尽了,这是匆忙下留给我的书信,也不知她要写什么。”
宁嫣心中一阵绞痛,前世她也是死于自尽,她与兰妃娘娘都没等过他。
萧南烛自嘲的笑了笑,续道:“其实无非是后宫纷争罢了,只是偶尔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甚至记不清她的样子。”
“前世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宁嫣将脑袋枕到他胳膊上,无声宽慰。
“太子被萧济楚诛杀之前,亲口所说。”萧南烛浅浅应声,也是因为这个,他无法真正怨恨太子。
况且庆妃在他母亲死后不过半年多,便因愧疚而郁郁寡欢,也跟着去世了。
厅内静默一瞬,外头倏地响起堂倌恭恭敬敬的指路声。一名蓝衣少年急步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名黑衣劲装的成年侍卫。
“凤岐,你当真在这,我在外面遇到二皇兄和公孙家的幕僚,他说你捏碎他的手骨,怎么回事?那些人对你动手没?”
少年声音关切,相貌不俗,一袭织金蓝锦袍衬得他眉眼温和,清朗如风。
此刻他的身量比萧南烛高了些,不难猜测他便是当朝太子爷,三皇子。
宁嫣想到这位太子成年后风光月霁的名声,再想想他对萧南烛做的事,不禁嫌恶地撇开眼睛。
“皇兄来此地有事?”萧南烛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
“是,睿亲王给我引荐了两位外州的幕僚,让我亲自招待。”太子颔首,细细打量萧南烛两眼,见皇弟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凤岐,二皇兄那边,我相信父皇不会轻易放纵,你先不要得罪他。”
萧南烛答应,太子松了口气,咳道:“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
“不了,我有事。”萧南烛侧目,见宁嫣自顾自的埋头吃东西,知她为自己抱不平,唇角不自觉地噙起一抹微笑。
太子眸光微动,他已经很久没见萧南烛笑过,莫非今日心情不错?
他心下一横,暗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将兰妃的事彻底说出来,免得两人往后心生芥蒂。
“四皇弟,兰妃娘娘她……”太子殿下敛眉垂眼,声音沉郁。
他寥寥数语又将事情复述一遍,末了攥起拳头道:“抱歉四弟,我只你因为此事性情愁闷,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话至此处,食案边儿隐身的小姑娘彻底坐不住了。
宁嫣爬起身,走到萧南烛身边瞪着太子:“如果他不主动说出来,如果他不主动要求回宫,你真的会告诉他吗?”
厅内两人登时愣住,太子惊诧的盯着小姑娘,一时间被她眸中克制不住的愤怒慑住。他自顾着致歉还情,竟没注意到这雪团子似的小姑娘。
宁嫣声音甜糯又清脆,断定的补充:“你不会说的,你会瞒着他到死。因为说出来,你会害怕他心生埋怨,与你离了心!你这个……”
话茬戛然而止,宁嫣明白,萧南烛这一生还与太子一道,说明他不愿与太子反目,那她自然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绝。
宁嫣吞了吞口水,抬眼望向萧南烛,少年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凤眸狭长,眸底化开一层春水般的亮光。
太子为人雅正,也不回避宁嫣的指责,愧声道:“四弟,这小姑娘说得对。”
萧南烛笑微微道:“三皇兄先走吧,别让幕僚久等。”
太子哑声应下,望进少年波澜不惊的眸里,又磨蹭了几句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失魂落魄地离开。
厅外侍卫一同撤走,小厅内再度安静下来。
沉香袅袅,萧南烛撩袍坐回位置上,戏谑道:“你胆子当真不小,太子面前也敢这么说。”
宁嫣紧挨着他坐下,端着姿态,莞尔一笑:“殿下在这里,我怕什么?”
小姑娘明眸善睐,语气轻灵如燕,一如前世凤尾红裙的女子。
萧南烛望着她,唇边不经意地勾起笑来。
第44章
日色将暮, 御华楼廊檐下燃起明灯。戏子们舞袖入席,咿咿呀呀的小曲传进雅厅,袅如烟雾一般, 婉转动听。
萧南烛胃口很淡,宁嫣便坐在他身边哄他吃东西,陪他说笑, 没多久两人放下不愉之事。
宁嫣填饱肚子, 一时兴致上头,见窗外华灯灿灿,便起身拽萧南烛:“小表叔,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京城晚间的御街很热闹的。”
萧南烛看了眼天色, 淡淡拒绝:“时辰不早, 我先带你回家。”
宁嫣微愣, 心下有些失望,但也知他有许多要紧事,便笑道:“好。”
云霞消散, 天空渐渐晦暗。
马车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 宁嫣窝进车内, 上下眼皮直打架,没片刻便歪在靠垫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 她发现自己仍然身在马车上, 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宁嫣掀帘望出去, 四处黢黑, 隐隐可见远山绵绵,附近还有不少赶路的马车, 像是行在京外官道上。
她扒窗细看了两眼, 转而望向萧南烛, 少年迎着她不可思议的目光,笑微微道:“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
他的声音清浅如泉,像在讨赏一般。
宁嫣心中突突直跳,握住他的手道:“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舅娘她们了?”
“是,差不多快到了,”萧南烛往窗外瞥一眼,应道,“本不该这么晚带你来打搅他们,只是过几日年节之后,我便要动身去北疆了。”
宁嫣思绪微顿,心中像含了一块杨梅蜜饯儿,又甜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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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很快在官道附近的一个庄子内停下,庄中风景清秀,夜阑人静之时,却有一间药堂门户大开。
四周明灯灿灿,三名素衣少年守在门外不停张望。
宁嫣心情激切,双颊腾起两团热乎乎的红晕。时隔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自己的表哥表姐。
但前世这个时间段,舅父因为舒氏暗害,卧病在榻,家中是非常艰难的,怎会平白有间药堂?
她定定地看向萧南烛,少年袖下的拳头握紧一些:“不必道谢,我不动手,你自己也能想到法子帮他们,我有机会来做这些事,很开心。”
宁嫣思潮起伏,拉住他的手跨过一排雪松,一起走向药堂。
“表姐!”宁嫣轻轻唤道。
屋檐下杏黄长袄的少女眼光一亮,跳着朝屋内咋呼两声,跑上前一把抱住她转圈圈:“我的嫣儿,表姐想死你了!”
少女声如脆铃,怀抱温软。宁嫣小脸埋在她胸口,眼底不自觉泛起泪花。
对于表姐等人而言,她深秋入住豫国公府,只是暂别数月而已;
于她而言,却隔着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时光。
“嫣儿妹妹!”后方响起一阵呼喊声,两名少年引着舅父舅母跑过来。
宁嫣挣开少女怀抱,小心地扫过舅母等人,昂头看向脸色苍黄的中年男子,忍不住一把窝进男子怀里,放声哭出来。
前世舒氏为了逼她进国公府,暗中派人推舅父摔下山崖、卧病在榻,舅父一家人贫困潦倒,走投无路不得不将她送去国公府。
而她在国公府得知此事时,舅父已经去世。算下来,她已经十多年不曾见过这位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的舅舅。
“舅舅,你的身子还好吗?”宁嫣想到舅舅身上的伤,连忙推开他细细打量。
舅父是位五大三粗的男子,声音浑厚自责:“已经好了,乖乖儿别担心,前段日子一位郎中路过庄子,好心替我瞧了病,又开了这间药堂,说平日无暇打理,便交于我和你舅母处理。”
宁嫣眸光微闪,侧身看了萧南烛一眼。
众人未觉有异,洒了好些眼泪,才破涕为笑的进屋。
萧南烛负手跟在后方,略略扫过一干人等,眼神在一名白衣少年身上驻足片刻,慢慢地挪开视线。
这算是宁嫣上辈子最在乎的男人了。
药堂内暖香扑鼻,莹莹烛火下,萧南烛身如劲松,眉眼昳丽,矜贵不凡的姿态瞬间引得一群人注目。
舅母有些不知所措,温声道:“方才一时欢喜竟忘了,咱们大清早便收到嫣儿要回来的消息,却没想到是位小郎君送她回来,不知您如何称呼?”
宁嫣上前拉住萧南烛的手,甜甜引介:“舅娘,他是我在宁府识得的一位远亲,是我在皇城最重要的人。”
萧南烛垂目看她一眼,恭敬地朝两名长辈行礼:“晚生萧南烛见过两位高堂。”
舅父连连道不敢当,宁嫣冲萧南烛眨眨眼,眷恋地望向自己的表哥与另一名少年。
那少年此刻十来岁的模样,相貌秀净清朗,规规矩矩地站着,看她的神情却惶恐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