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尽头走过来几人,少年岳阳率先跑来,紧张道:“嫣儿妹妹,你怎么哭了?”
岳阳说完,立刻戒备地瞪着萧南烛。
宁嫣眼圈泛红,看见岳阳心底又是一酸,连忙挡到萧南烛身前:“岳阳哥哥,我没事,突然看到你们觉得开心而已。”
舅母领着表哥走过来,温声道:“嫣儿,既然舍不得,能不能多留几天,我们也想多看看你。”
宁嫣回身看萧南烛一眼,萧南烛冲她点点头,她挣扎地想了想,甜声婉拒:“不了舅娘,我们午后就走,我往后会时常回来看望您的。”
萧南烛诧异,宁嫣小声凑近他:“你也别装啦,我知道你恢复身份没多久,必定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下次你再陪我一起回来就好。”
说完,小姑娘眨眨眼,长睫上两滴未干的泪花如露珠般,闪出晶莹的光芒。
萧南烛负手一笑,朝舅母解释道:“年节将至,过几日宫中有场盛宴,皇亲国戚必须参与。豫国公府有位宁嫔娘娘,阖府皆在受邀之列,嫣儿要提早回去准备赴宴之事。”
舅母本还有些失望,闻言睁大眼睛,讶然道:“皇亲国戚?嫣儿也可以入宫吗?”
宁嫣再扭头看萧南烛一眼,她也记得年节宫宴的事。按常理来说,她这样的小庶女是没资格赴宴的。
她明白萧南烛在帮她安抚亲人,便顺势钻到舅母怀里:“当然是真的。”
舅母立刻欢喜起来,拍拍她的小肩膀:“太好了,这是好事,还是尽早回去吧。往后好好在国公府做个名门小姐,在皇城挣个好前程,怎么着也比留在这里强。”
午时,一家人围在桌上用饭,舅母将这事说给外祖父听,外祖父终于相信宁嫣在国公府过得不错,彻底安下心来。
老人家一时心气顺畅,便想多饮杯酒,朝坐在宁嫣身边的表哥招手道:
“乖乖孙儿,你去外头篱笆口,你们埋纸条的那棵树底下,把爷爷埋的那坛女儿红挖出来。”
表哥口中正塞了条鸡腿,闻言险些呛个半死。宁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连忙起身为他斟一杯茶水,见岳阳杯中也空着,便一并添上。
萧南烛口味淡,早已放下筷子,见状淡淡起身,笑道:“诸位先用,我去树下取吧。”
老人家哪敢劳动贵客,正要拦他坐下,萧南烛已翩然出屋。
表姐顺势坐到宁嫣身边,挤眉弄眼道:“嫣儿,这位小郎君好俊俏啊。可别让人家一个人摸不着路,不如你跟过去看看吧。”
宁嫣贪恋舅母的手艺,嚼了块鱼肉,敷衍道:“怕是我也找不到了。”
毕竟,她也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
表姐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脆声嗔道:“小姑娘傻了呀,几个月前咱们还一起埋了愿望,说十年后再回来打开看看的,这才多久你便忘了?”
宁嫣心中「咯噔」一下,筷子颤住,极慢地看向表姐:“我没写什么过分的东西罢?”
表姐抿出一嘴笑意,正要出言提醒,宁嫣被鱼肉卡住嗓眼儿,拼命爬起来往外跑,弄得一桌人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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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一圈围着半人高的竹篱笆,两排雪松树葳蕤茂盛。
其间一棵树下是翻新的软土,树旁靠着把铁锹,可见前不久有人挖过树底下的酒水。
萧南烛淡淡扫了眼,执起铁锹浅挖了两下,便见一个空酒坛子露出来,覆着泥土的坛盖子歪倒一边,两张写着名字的笺纸赫然映入眼帘。
他蹲下身,捡起那张写着「宁嫣」二字的笺纸,下意识展开看看。宁嫣捂着脖子跑过来,边咳边道:“不许看!”
萧南烛盯着字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一时无言,慢慢地抬眼瞥她:“凤髻红裙金步摇,敢教满城男儿竞相争!写得很好,嫣儿小时候……宏愿甚伟。”
宁嫣睁着眼:“……”
她恨不得栽进面前的土坑,颤抖着手,一把扯过脏兮兮的笺纸,若无其事道:
“这不是我写的,这是上辈子的宁嫣小时候不懂事,随手写着玩儿的。”
萧南烛见她小脸紧绷的模样,凤眸轻扬,忍俊不禁道:“那得恭喜她了,上一世及笄后的宁嫣,的确是满城男儿竞相争。”
宁嫣尴尬地蜷起脚趾,盯着纸张上稚嫩的笔迹暗恨不已。
怪不得前世她及笄后回来找这东西,找死了都没找到。必定是酒坛子被外祖父他们刨出来,也没人重新埋好,纸条都融进泥土里了。
早知如此,她便不写了,也不至于被萧南烛看到,真是太丢脸了。
宁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就地坐到萧南烛身边,补救道:“殿下,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识字特别早,然后就跟着表姐看各种经书,懂得便也多些。”
萧南烛单手拄在膝盖上,奇道:“你还看禁书?”
宁嫣皱眉,靠近他道:“是经书,殿下想什么呢!”
“当然,我也和表姐看过一些小情小爱的话本,那时候还不懂,就写了纸笺上这么句话,都是话本里编来玩儿的,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说罢,宁嫣偷偷打量萧南烛的神情。
萧南烛坐姿疏懒,指节摩挲衣袖,配合地垂下眼道:“我都明白,这不是嫣儿今生的愿望,便足够了。”
宁嫣郑重看向他,恨不得指天立誓:“不是不是,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辈子的事……
萧南烛唇边噙起一抹雅若春风的笑意,萧清宴等人的面容掠过脑海,淡淡地不置可否。
宁嫣权当他没有生气,趁他不注意,使劲撕碎手里沾满泥土的纸片。
两人默了一瞬,宁嫣安下心来,见萧南烛一副静若仙鹤之态,她心底又暗戳戳地活络起来。
她又忍不住再靠近他一些,趁机追问:“殿下,上次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你说让我自己想,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偏偏是我?”
她轻轻昂着头,声音像裹着糖衣的蜜饯:“为何非要劫狱救我?你自己当初也知道后果的吧,为何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非我不可呢?”
萧南烛不语,良久,眸底似有汹涌的暗潮翻出海面:“我也想知道,前世你身边皇城俊才、世族公子无数,为何偏偏不愿多我一个?”
少年的声音清沉依旧,如雨打石阶般悦耳。
寒风拂过,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俯照在他冷白的面容上,衬得他神情晦暗不明,隐隐夹杂着些无可奈何的怨念。
宁嫣挺起小背脊,直愣愣地望着他,便见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觑着自己,咬牙切齿地问:“宁三小姐,为何独独对本王避如蛇蝎?”
第46章
寒风轻轻掠过, 常青树摇落几枚细碎的叶片,如柔软的羽毛飘到树下二人的肩头。
宁嫣抬手拂去,那羽毛却似落飘进她心尖儿, 混着萧南烛幽怨的语气,在她心底搅开一圈圈浩大的涟漪。
萧南烛见宁嫣直勾勾盯着他,叩在膝盖的拳头微微收紧, 指节「咔嚓」一声, 干脆起身欲走。
他也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种话?
不似发问,倒像是毫无攻击力的抱怨一般,委实幼稚了些。
尤其是宁嫣并没有搭理他……
萧南烛蹙眉, 赶走脑海中可笑的念头, 便觉衣摆一紧, 坐在地面的小姑娘双手拽住他的衣服,昂首道:“殿下,您跑什么?”
萧南烛蹙眉更甚:“我没跑。”
宁嫣抿抿唇, 点头笑道:“好, 没跑, 那咱们一起把外祖父的女儿红刨出来吧,他老人家还等着呢。”
萧南烛自然答应, 重新屈膝蹲下来。
宁嫣心里甜滋滋地舒了口气, 小手麻利地卷起他拖地的衣袍, 咳道:“殿下, 我得跟你道个歉。”
萧南烛侧目,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 微微一愣。
宁嫣挪起脚步, 抱着他的衣袍下摆, 紧挨着他坐下。
“我上辈子出于种种原因,尤其是你和我长姐、还有你和那些京城贵女多般配的流言蜚语,当然也不外乎萧清宴那些人的暗中挑拨……我确实对你存有不少偏见,以至于你对我的好一点都看不见。”
“但是,”宁嫣清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认真一些:“殿下,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的宁嫣,没有皇城俊才、没有名门世子,只有萧南烛。”
宁嫣越说声音越弱,难得红了耳根。
又怕萧南烛不信她,郑重地竖起三根手指,一副立誓的模样。
萧南烛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狡黠的狐狸眸尚未长开,满眼严肃的神采却能勾魂夺魄般,不差毫厘地戳进他心口。
四目相视,宁嫣得不到回应,一时不知所措,耳尖热腾腾地蹿红。
她尴尬的想收回手,萧南烛率先按下她的手指,略有些局促地解释:“嫣儿,我并非找你讨要说法。前世的事情是我自愿,你不必有负担,也不必承诺什么,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宁嫣眸光一怔,萧南烛声音凌凌如碎玉一般:“因为这一世的萧南烛,不会放任他的流言蜚语不管,也不论未来宁嫣身边有多少俊彦男儿,他都会逐一越过去,他会自己走到宁嫣身边,不再给任何人机会。”
话毕,见宁嫣直盯着自己,他眉间闪过一缕窘意,轻轻抹开脸。
宁嫣见状,心头愈发小鹿乱撞,竟在他身上寻到几分不属于他的朝阳气息,再不似前世那般清寡孤僻的气势。
阳光漏入树下,几只肥嘟嘟的麻雀自枝头飞到地上,一蹦一跳地靠近二人。
宁嫣怀里揣着萧南烛的衣袍下摆,埋住脸笑了片刻,忽见地上被她撕碎的笺纸,昂起小脸甜滋滋道:“殿下,不如咱们一起写两张字条埋起来吧!”
萧南烛转回头,宁嫣抓住他的胳膊,两眼放光:“这是咱们庄里的小乐子,家家户户都会在树下埋上自酿的酒水,小孩儿则会在树下埋一个空酒坛,写上自己十年后所愿之事,等到十年后再打开看看。”
“殿下,我们十年后会在一起吧?”
“自然在一起。”萧南烛不假思索的应下,宁嫣捕捉到他眸中流露的坚定神采,连忙爬起身,欢欢喜喜跑进屋子找纸笔。
待她寻到纸笔时,萧南烛已将女儿红挖出来递给外祖父。
两人一起重新找了棵大树,宁嫣围着树木转几圈,慎重确认了这棵老树能撑到十年后,这才蹲下身刨坑。
萧南烛接过她手中铁锹,宁嫣笑眯眯地掸了掸手,转身将自己准备好的空酒坛子取出来,又将事先写好的笺纸对折一下,小心地塞进酒坛子里。
好一通忙活,待到下土时,她抬脸看向萧南烛。萧南烛在一旁的空地上放下羊毫笔,等纸笺的墨迹干透,折起来一并塞到酒坛里。
宁嫣偷偷看他两眼,心中挠痒痒似的:“殿下写的是什么?”
方才她不小心瞄到了,他只写了一句话而已,必定是与她有关的。
萧南烛瞥她一眼,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扬,笑意清浅温和:“十年后再告诉你。”
小小两张纸,竟似千斤重。
宁嫣不再追问,封好空酒坛子,又将酒坛埋进树下。随后又细心的在粗树根上刻了个印记,忙活完毕,午时已尽。
药堂内来了两名面黄肌瘦的病人,舅母要开堂坐诊,表姐与舅父也要过去帮衬,宁嫣便提早与几位亲人告了个别。
众人恋恋不舍地说完话,宁嫣带萧南烛去后堂找外祖父辞别。
外祖父正躺在榻上消食,老人家知晓宁嫣在国公府的处境并不艰难,语重心长地嘱咐宁嫣几句话,又谢过萧南烛,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宁嫣守了外祖父一会儿,不想惹众人愁肠再起,打算和萧南烛悄悄离开。
两人出了院子,正要上马车,一道澄澈的少年音传来:“嫣儿妹妹!”
宁嫣回身,便见岳阳跑过来。
他一身素净的交襟白衣,笑容在午后盛阳下泛出少年独有的蓬勃生气,声音却有些扭捏:“嫣儿妹妹,保重。”
少年说着,手里递出个泥塑的人偶。
宁嫣抬手接过去,微微怔住。那人偶巴掌大小,是个小女童的样子,眉眼弯弯,笑容可掬,竟长着和她一样的脸。
岳阳见她惊讶,挠挠头道:“嫣儿妹妹,我以后一定会去国公府找你,希望你像这泥娃娃一样永远开心。”
宁嫣握紧人偶,望着少年满脸洋溢的笑容,心中暖流涌动:“嗯,岳阳哥哥也保重,我在皇城等你。”
两人轻声道别,萧南烛在一旁默默听着,心知自己不该吃味,却仍是觉得无趣,索性去马车上等人。
宁嫣察觉他的小情绪,与岳阳说了几句话,连忙上马车陪他。
马车下的脚凳不稳,宁嫣身量矮小,车夫下意识过来扶她。宁嫣摆摆手,可怜兮兮的朝马车喊道:“殿下救救我,小表叔,我上不去……”
话没说完,马车内的人已掀帘而出,轻轻抿着唇,有些无奈地伸臂来抱她,眼底纵容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宁嫣顺着他的怀抱钻进车厢,软软地偏头问:“小表叔是不是吃醋啦?”
萧南烛洞悉她声音中的促狭之意,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心:“别想多了,吃醋倒还不至于,只是毕竟未来有十年分别,小表叔已经可以预见嫣儿身边群狼环伺的模样了。”
“不会的,我不要狼,我要凤凰。”
宁嫣眨眨眼,就着他的胳膊当做枕头,眼看马车驶离乡庄,一点点向官道靠拢,她贪恋地嗅着紫檀香气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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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翌日清早,百香居传出大白狗的吠叫声,宁嫣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阿念端着盥盆进屋,笑道:“姑娘,你醒了?”
宁嫣坐起身,阿念走过来掀开床幔:“一定是昨日路上睡得足,您今日醒得比平日早些。”
宁嫣呆了会儿,昂脸道:“四殿下呢?昨日是他送我回百香居的?”
阿念颔首:“是四殿下亲自抱您回来的,这两日您不在府中,也是他遣人通知国公府您的去向,不然奴婢可要担心死了。”
宁嫣腼腆地笑了笑,四处张望道:“他离开宁府了吗?”
“昨夜您歇下以后,他便回宫了。”
阿念说着,犹豫道:“三姑娘,这两日您不在京城,咱们大夫人在常山寺谋害婆母的事彻底传开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听出府采买的人说,外头到处都拿这事当闲话,说高门望族的主母行为不端,咱们大夫人不配为人,明面上贤淑端庄,背地里欺凌庶女,还刻薄姬妾,说什么的都有。”
宁嫣点点头,没有太多诧异。
当日常山寺佛殿坍塌,老夫人与舒氏雪中对峙,旁边可是站着不少贵妇。
京城世族们牵一发而动全身,前几日晋国公府被抄家灭族,她们自顾不暇,这才无人顾及这桩笑话,如今闹出来倒也不算稀奇。
只是欺凌庶女、刻薄妾室从何说起?
宁嫣暗自忖度,这些事不该散播这么快才对,倒像是有人在背后追波助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