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本宫是圣上的元贵妃,你是哪家小姐,路这么黑,怎么不在畅音苑里待着?”元贵妃声音低弱,浅浅笑了笑。
宁嫣作懵懂状,甜声福礼道:“臣女宁嫣,请贵妃娘娘安,畅音苑的戏文臣女听不懂,忍不住偷偷溜出来玩儿。”
元贵妃若有所思,了然道:“姓宁啊,你是豫国公家的小小姐吧?”
“是!”宁嫣昂头望着她,肉乎乎的小脸在灯烛映照下,绵软可人。
元贵妃心生怜爱,葱玉似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疑道:“小姐为何一直盯着本宫?”
“因为贵妃娘娘好看呀!”宁嫣偏起头,声音甜润的像一碗浓稠的蜜糖汁。
元贵妃微微一愣,掩唇笑起来。
两人说着话,远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是燕明帝领着一群太监走来。
宁嫣眸光轻动,暗猜是玉章宫的宴席散了。此地距离暮云阁不远,若皇帝去暮云阁转一圈,场面必定十分精彩。
“宁小姐,快给圣上请安。”元贵妃低声提醒,站起来拍了拍宁嫣的小肩膀。
燕明帝已走过来,素白的织金龙袍,腰悬血玉龙纹佩,负着手打断两人:“都免了,不必多礼。”
元贵妃敛袂谢过,宁嫣站在她身前,小小的一只雪玉团子,瞬间引走燕明帝视线:“这是哪家小姑娘?”
宁嫣暗暗酝酿着心思,面上灵眸清澈:“臣女是豫国公家的。”
燕明帝见她不怕人,多看了她两眼,周身沉肃的帝威略路散去一些,抬眼道:“怎么一个人出来,身边也不带个侍女。”
宁嫣笑吟吟地昂着脸,声音软糯道:“回圣上,宫中有规矩,官员上朝和官眷入宫赴宴,都不能随便带侍女进来!臣女的随侍在宫门候着呢。”
一群随行太监诧异望着她,贵妃长睫微垂,素手覆上她的小肩膀,苍弱的脸颊浮起一抹松快的笑意。
宁嫣不解,再看一眼燕明帝冷淡的神情,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好吧,方才这话不是问她的。
元贵妃敷衍两句,宁嫣看两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暗里想了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腰间,讶然道:“糟了!小香囊不见了。”
燕明帝与元贵妃愣住,齐齐看向她,元贵妃温声关切:“怎么了?小小姐,先别急。”
宁嫣瘪起嘴,紧张地抓住贵妃柔软的斗篷,满脸苦巴巴的神采惹人疼惜不已。
“是母亲给嫣儿缝的香囊,方才嫣儿去找凤岐哥哥玩儿,路过一处叫暮云阁的地方,一定是掉在那边了。”
元贵妃对上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法,抬眸求助燕明帝。
燕明帝朝身后太监摆了摆手,立刻有两名太监往暮云阁的方向行去。
“好了小嫣儿,一会儿就找回来了,掉眼泪鼻子会变得很长很长,到时可就不好看了,我们先不哭了好不好?”
宁嫣含着两包眼泪,怯怯「嗯」了声:“嫣儿听贵妃娘娘的话,不要鼻子变长!不要变不好看!”
说完,细嫩的小胳膊搂住元贵妃的腰肢,借势钻进元贵妃又香又软的怀抱,心下暗自好笑。
这位元贵妃的性子实在不错,她是南边大梁朝送来的和亲公主。如今两朝局势紧张,她在后宫的处境想来是不好过的。
好在燕明帝是明君,是大燕朝少有的英主,应当没怎么亏待过她,只是不知她上辈子怎么收养了萧清宴?
宁嫣琢磨着,调整好小表情,自元贵妃怀里退出来。就见燕明帝睨着她们,沉声道:“你若喜欢小孩,宗室里有不少幼子,可以挑几个放到宫里养着。”
宁嫣当没听懂,元贵妃轻声婉拒,燕明帝挪开视线:“那便将五皇子放到膝下养着,我看那孩子最近一直缠着你。”
元贵妃不好再推拒,福礼应下。
宁嫣默默听着,没想到自己的疑问这么快就来了答案。
玉章宫隔帘相望的那一眼对视,蓦地浮上脑海。萧清宴的眼神活像只披着羊皮的野狼,她略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睛。
不多时,两名寻香囊的太监行过池塘木桥,一路小跑回来:“圣上,奴才们没用,小姐的香囊没寻出来。”
话毕,又小声凑到燕明帝耳边说了些什么,燕明帝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宁嫣暗猜萧济楚的杀人勾当被太监发现了,便懂事道:“罢了罢了,想来是夜色太暗,嫣儿不要了,回到府中再绣一个便是!”
燕明帝点点头,朝元贵妃看了一眼,留下两名太监陪着她,随即轻拂长袖,阔步离去。
元贵妃也察觉燕明帝神情不对,柔声安慰宁嫣两句,带着太监匆匆离开。
宁嫣笑了笑,眸中一片细碎的明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燕明帝察觉荣安妃与二皇子的小动作,必定早生戒备之心,也应当会体谅萧南烛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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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音苑内雕阑玉砌,宁嫣前脚进去,萧南烛后脚便来接她出宫。
宁老夫人坐在苑中,正与几名同龄的诰命老夫人披露自家儿媳的不是。
因着舒家遭难,世族夫人们乐得踩一脚,纷纷附和着舒氏多么罪大恶极。
老夫人一时忘了门楣脸面,胸口郁结的情绪得到舒缓,又见年少清俊的四皇子主动攀扯自家一个小庶女,心中更是快慰。
众夫人们见萧南烛进来,也是惊诧不已,又留意到宁嫣生得样貌可人,性子娇俏,便一个劲儿地夸起宁嫣。
宁嫣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牵着萧南烛的手同老夫人说了声,雀跃地离开了宫廷。
车轿一路行至御街,已是夜间酉时。四处人流涌动,极尽喧哗。
宁嫣两手搭在窗沿,探着脑袋往外瞧,街市上灯海煌煌如昼,一路延伸到目光难及的尽头。
萧南烛见她欢喜,敲了敲车壁,待马车停稳,一把揽着她跃下车厢。
甫一融入人群,喧闹声更甚。
宁嫣担心被人流冲散,紧紧抓住萧南烛的手,昂头望去,天上恰巧燃起潋潋烟火。
深冷的夜空被华光点亮,一簇簇烟花相继绽开,游龙飞凤,各色祥兽花鸟绚烂夺目,又疾速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光涌落地面。
浩瀚星海里,人潮欢声不断,合着烟花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四通八达的街市上响起澎湃的鼓掌声儿。
宁嫣前世入京,头几年一直窝在百香居内,后来有能力走出宁府大门时,她已是十几岁的高门贵女。
大年夜的御街龙蛇混杂,她是万万不敢来凑热闹的。因而如今置身其中,不免觉得稀奇。
好一阵子过去,漫天烟花彻底消弭,四周百戏歌舞显得愈发隆重。
宁嫣远远听见一片雷鸣般的叫好声,侧目便瞧见一群男子饮酒喷火,口吐烈焰。
她睁大眼睛,生怕错过这一幕,伸手指过去:“殿……小表叔,你快看!”
萧南烛会心一笑,手臂轻揽,轻薄的狐裘舒展开来,将她半个身子护入怀中。没几步,便绕过人群,挤进杂耍之地。
宁嫣挨得近了,才发现此地还有钻火圈、炫口技的奇人异士。
甚至还有袒胸比剑之人,天寒地冻的,上衣系在腰间,两道长剑飒飒交击,明晃晃的利光映在膀子上,格外惊险。
宁嫣盯着两名剑士看了会儿,心下忽而觉得无趣。偏头望向萧南烛,竟发现萧南烛不看杂耍,清凌凌的凤目正盯着她看,见她望过来,清声笑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湮没在隆隆人潮中,宁嫣踮着脚朝他喊:“这些人的剑术比你差远啦!”
宁嫣说罢,眼底幻出萧南烛玄衣执剑、利刃翻飞的模样。他的身姿瘦如清竹,却遒劲有力,愈发觉得眼前壮汉们没了看头。
萧南烛对这类年节盛景也无甚兴致,只觉得吵闹,见宁嫣神情淡淡,便道:“御街尽头是玉带湖,此刻必定也十分热闹,可要过去看看?”
宁嫣挑眉伸手,萧南烛默契的将她抱进怀里,一路逆着人群寻向玉带湖。
玉带湖之所以称作玉带湖,是因为站在湖边的摘星阁往下看,湖泊狭长、水质澄碧宛如玉带,是京城有名望的一处佳景。
而这湖边的摘星阁,更是全京城最高的一座栋宇。站在阁楼顶端的星台上,足以俯瞰半座京城。
可惜阁楼是由先帝时期的沈氏一脉出私产建造,规矩颇多,阁顶的星台不准任何宾客擅入。
即便如此,平素里仍是极受文人墨客追捧,类似大年夜这种佳节之夜,阁楼内更是一席难求。
萧南烛带着宁嫣踏进摘星楼,朝堂倌递出牌子,立刻有沈氏族人引他们去一间雅室歇息。
雅室临窗,内中烧着上好的银骨炭。宁嫣坐到案边搓了搓小手,抿上一口香茶,迫不及待与萧南烛说:“殿下,方才那些剑士比你差远了。”
萧南烛知她还有后话,默不作声地瞥她一眼。
果真,宁嫣托起腮帮子,凑近他道:“殿下、小表叔,我可不可以跟着你一起习武学剑?”
萧南烛正挽袖为她续茶,闻言微微顿住:“为何突然想学这个?”
“因为很厉害啊,而且有了功夫可以傍身。”宁嫣语调轻快,萧南烛却敛着眉,紧声道:“不可以,太累了,你受不住。”
他几乎无意识地拒绝,眸底化出宁嫣在钧台暗狱伏剑自刎的样子,目光轻轻一滞,脸颊绷起一股寒意。
宁嫣还要再说,见萧南烛面如苍玉,也很快想起暗狱之事。
她心头钝痛地跳了一跳,连忙起身坐到萧南烛身边,抱住萧南烛的胳膊:“殿下,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宁嫣声音甜软,如甘泉般驱散萧南烛周身的冷意:“嫣儿现在陪在你身边,过得很开心。”
萧南烛醒神,见她小脸糯糯的笑容,忍不住应和她的要求:“真那么想学?”
宁嫣本也只是心血来潮,见他应和,连忙捣蒜似地点头:“我不想只做深闺里的娇娇小姐了,每日烹茶赏花太无趣了,往后我也要飞檐走壁,一剑挥出满天的花雨,再穿一身劲装,腰悬一根细鞭子……”
萧南烛听她一通乱扯,竟幼稚的心生向往,遗憾道:“嫣儿,我明日便要动身去北境了。”
宁嫣话头顿住,心中好似被敲了一榔头,讷声道:“这么快?”
萧南烛抬手覆上她的眼睫,声音低缓许多:“北境战火将起,舒家兵权被缴,这段时日北部边疆几乎由英王府掌权,圣上一直暗中筹谋调兵前往北境分权,因而动静小了些。”
宁嫣点头,这一世舒家倒台几乎早了整整一年,想来北境边地与大越国的战事也会早一年爆发。
如今南部边境与大梁朝的摩擦不断,英王府也不是省油灯,上辈子就是他们支持五皇子暗中作怪,须得早日防备着才是。
宁嫣心中明了,却仍是惴惴不安。
她拉住萧南烛的手,纠结道:“我知你不是寻常人,我相信你会平安。但是上辈子我也听说过大越朝有一族何姓的猛将,你务必要小心。”
萧南烛颔首,声音清沉:“无碍,你等我回来就好。”
宁嫣抿唇微笑,强压下心底的怅然若失之感,起身走到窗边透了口气。
雅间内隔绝了满街喧哗,站在纱幔飘飞的窗口,却能恰到好处的览尽玉带湖的风光。
宁嫣失神地趴在窗牗上,外头大街正有一列花车游行。歌姬薄纱掩面,在车架上袅袅作舞,两侧民众抱着孩儿欢呼不已。
玉带湖上更是热闹,一艘艘画舫敲锣打鼓,岸边码头处无数大人、小孩放莲灯祈福。轻风掠过,各色灯彩飘飘漾漾地荡开,于湖面盛放一圈圈亮光。
萧南烛知宁嫣不舍,走到她身边,循着她的目光望向码头。
宁嫣叹息一声,昂脸笑道:“嫣儿以为殿下可以多留几日,还想着上元节那天晚上,再邀殿下一块出来玩儿呢。”
“每年上元节,沈家都会在那片码头上架起一座灯轮,高二十余丈,足足在灯轮上点燃几万盏明灯,如火红花树一般,烈烈耀目。”
萧南烛眸光轻闪,玄袖下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一些。
宁嫣想到上辈子见到的灯轮大观,便又记起另一桩印象深刻的趣事。
她半趴在窗户上,明眸溢出潋潋笑意:“前世我及笄那年,上元夜的灯轮顶端还摆了一盏鲛纱珠灯,灯纱是西域进贡的雪锦鲛纱,无价之宝,极其罕见。”
“当时沈家为了博个好意头,特特将那珠灯献出来,供人采摘。他们还放下话说,采下珠灯的人可以去摘星阁顶端的星台上赏夜景。”
“那会儿灯轮下聚集了数百来人,但是灯轮太高,没一人敢爬上去。巧在我当时救了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他掠上灯架,为我采下了珠灯,后来我们一起……”
话至此处,宁嫣蓦地回过神,担心萧南烛多想,眼巴巴地望向萧南烛。
萧南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嫣儿可还记得那个男人是谁?”
宁嫣摇头,期期艾艾道:“不记得……我甚至不清楚他的来历,连他的脸都没看过,我和他不熟!当时我还编了假名字,足足骗了他十几日!”
萧南烛淡哼一声,不想再理她。
窗台轻纱缭缭,抬眼望出去,恰可以瞧见摘星楼耸入夜空的星台檐角。檐角上红绫翻舞,悬着一排赤红的无骨花灯,靡艳至极。
那一夜上元灯会,他以另一种偷来的缘分,戴着面具站在宁嫣身边。在码头的巨型灯架上,为她采下珠灯,陪她一起去星台上看半城风光。
天上是漫漫明灯,地下是熙攘人群。
萧南烛一直记得那夜清风漪漪,宁嫣拎着灯笼站在星台的廊檐下,发饰珠花,一袭广袖橙红长裙,身披织金云肩。
檐角垂坠的串串灯彩映在她身前身后,隐隐绰绰的在她周身勾勒出柔软的明光,那是他前世最深的一段记忆。
“怎么了?殿下……”
宁嫣见他不语,以为他在吃醋,嗫喏着吞了吞口水。
萧南烛摇摇头,勾唇道:“这一世,等你及笄那年的上元夜,我去为你摘灯轮上的珠灯,再陪你一起登上星台赏景。”
宁嫣微怔,少年已舒展笑颜,漆黑的眸瞳倒映她的身影。漫天粲然烟火下,眼底一片明明灭灭的亮光。
第50章
宁嫣沉浸在大年夜的粲粲灯火中,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她已然窝在百香居绵软的被衾里。
宛秋守在床榻边, 见她醒来,连忙撩开纱幔,手中帕子擦了擦她的脸颊:“姑娘必定是昨夜累着了, 这一觉睡得当真久, 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奴婢遣长夏去叫府医来瞧瞧。”
“不必,嬷嬷,嫣儿好得很。”
宁嫣揉着眼坐起来,宛秋立刻在她小背脊后垫上软枕, 又将被褥掖得严实一些, 探身吩咐外间的丫头们打洗漱水过来伺候。
宁嫣的困意消散许多, 连忙直起身子问:“嬷嬷,现在什么时辰了?”
宛秋温声笑道:“已是巳时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