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微微一呆,暗里计算萧南烛的行程, 不知他出发没有。
宛秋猜到她的心思, 抬手拂了拂她的鬓发:“昨夜凌晨殿下送您回来, 特地嘱咐了让您好生休息。他在这陪了您一会子,天没亮便赶回皇宫, 此刻应当已经随军队出城了。”
宁嫣点点头, 摸了摸颈间系着的血莲纹玉璧, 一时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她早便知道有分离的这一天, 却仍觉得猝不及防,好似日子里被抽走了很重要的东西。
宛秋见她耷拉着眼皮, 轻声宽慰道:“殿下临走时, 交代奴婢告诉您, 他为您准备了件惊喜,年节过去就给您送来。”
宁嫣又是一愣:“什么惊喜?”
宛秋见她眸中忽闪忽闪的亮光,失笑道:“奴婢也好奇着呢,这都让奴婢告诉您了,还来的哪门子惊喜?!”
宁嫣被逗笑,阿念等人端着盥盆、巾帕鱼贯而入。
她侧首望出去,花窗外艳阳朗朗,几根枯丫随微风摆动。丫杈上停栖的一排麻雀,轻着歪脑袋,叽叽喳喳地嬉戏。
想来寒冬将过,暖春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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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今日大年初一,宁府阖家聚到一起用了午膳。几房关系疏淡的叔祖们,也各自带了女眷、后辈们来府里祭祖贺岁。
席间,满桌的男女老少心思各异。
老夫人与舒氏起了小摩擦,一时身子不适,险些在膳桌上晕过去。宁嫣为博老夫人欢心,便又到长康堂侍奉老夫人。
三日年节一晃而过,老夫人的身子渐渐爽利起来,宁嫣也等来了萧南烛的惊喜。
那日清早,她用过早膳,打算亲手缝个小绣球给大白狗叼着玩儿。
谁知将将理好针线,宛秋便领了位五大三粗的男子走进院子。
两人自角门而入,男子发束黑缎,一身冷灰布衫,正是不惑之年。他负着手打量宁嫣一眼,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错,看上去是个好苗子。”
宁嫣一时懵然:“……”
宛秋支开院中忙活的侍女们,笑道:“姑娘快过来拜见林师父,这位可是凌云殿出来的剑士,咱们四殿下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宁嫣睁大眼睛,手中针线险些落地。
摘星楼的那夜,她也不过随便和萧南烛说说。萧南烛竟这般上心,人出了京城,还不忘为她寻个学剑的师父。
况且能在凌云殿教皇子的师父,必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高手,竟能愿意屈尊来这里教她一个小姑娘?这果真是一份难得的意外之喜了。
宁嫣搁下手中绣活儿,连忙起身福礼:“宁嫣见过林师……”
话未说完,林师父已抬手打断,声音爽朗:“我们习武之人不讲究这些,凤岐是我唯一的徒弟,他逼我给他收个师妹,我这便来了。往后你跟着我好好学,保准比你那凤岐师兄还要出息!”
宁嫣昂首望着男人高大的身躯,一时只觉得有趣,心潮澎湃道:“好!嫣儿谢过师父!”
往后她握着剑去保护萧南烛,可太有意思了!
宁嫣喜滋滋地想着,林师父朝院中空地扫了一眼,朗声道:“拜师礼什么的便都免了,嫣儿去那里站着,先扎个马步给为师看看。”
宁嫣:“……”
宛秋、阿念守在旁边看热闹,长夏早已激动地搓起手:“哎呀姑娘,你别站着不动哇,快听师父的话,快过去!就打开双脚,然后把手伸直,身子重心下移,慢慢蹲下来。”
宁嫣扭头看了长夏一眼,长夏恨不得蹦起来,一脸想上阵操演的样子。
林师父双手抱胸,也很快明白过来。
这宁三姑娘出身国公府,又是个娇滴滴的深闺小姐,想来是没见过怎么扎马步。
“来来丫头,观你身形像是拿过刀剑,你来做一遍给我徒儿看。”林师父看向长夏,冲长夏招了招手。
长夏好像被玉帝夸了一般,立刻捋起袄袖,满脸喜意地站到小宁嫣身边,拉着架子扎了个稳当当的马步。
“林师父,您瞧奴婢做得怎样?”长夏恭敬地望向林师父。
要知道,此人可是十多年前名冠天下的第一剑士,受他指点几招,那简直是能升天做神仙!
宁嫣打量长夏撑着两腿、半蹲不蹲的姿势,微微傻眼。
她虽出身乡庄,上树下水无所不能,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又困在宁府娇生惯养十来年,一举一动皆讲究端庄淑雅,哪来得了这种……姿势?!
宁嫣看向林师父威慑十足的鹰眸,又不敢轻易拒绝,只得扭扭捏捏撑开双手,小脚犹豫地后退一步。
宛秋瞧出她的为难,立刻上前与林师父打起圆场,阿念也担心地走过来关心宁嫣。
林师父叹了口气,彻底明白宁嫣的根基,便让她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午后又教了她两招强身健体的花架式。
宁嫣捱够了太阳,特特跑到竹林底下学。
身上小袄碍事,手脚舒展不开,她便换了身清简的棉衣出来,可寒风阵阵从竹林里灌过来,她裹着棉衣又冷得受不了。
只一天过去,她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据说十年磨一剑,想来练武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第一日就这般痛苦,那她后面还活不活了?
翌日天将明,宁嫣正捂着汤婆子睡觉,外头便响起林师父的声音:“徒儿呢?习武之人最忌懒怠,快起来!把昨日那两招防身功夫耍给为师瞧瞧。”
宁嫣惶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林师父行踪不定,晚上不歇在百香居,百香居外甚至无人见过他,也不知他这么早从哪儿冒出来的。
宁嫣掀开被子,堪堪打了个哈欠,就听长夏乐道:“好嘞!林师父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姑娘,小孩子忘性大,您可得多教咱们姑娘几遍!”
“姑娘姑娘,起榻啦!”
长夏的声音如恶咒般靠近,宁嫣心头一慌,连忙让阿念拦住她,又想不到告假的借口,只得起身穿衣。
一整日过去,宁嫣被逼着扎了一刻钟的马步,又在太阳底下晒了半日。末了浑身虚脱,垂着张苍白的苦瓜脸,林师父满意离开。
阿念和宛秋心疼不已,正经教练功的时候,她们除了端茶送水,也不敢胡乱插话。此刻见宁嫣一副站不稳的小模样,险些滚下泪来。
宛秋扶着她,担忧道:“我的姑娘,可怜见的,没事儿罢?”
宁嫣小脸埋进宛秋怀里,只觉得浑身被碾过似的,麻木地抽泣:“我哪里都酸,哪里都疼。”
宛秋叹了口气,两手将她圈在怀里,示意让阿念去请府医。
宁嫣闷声拒绝:“罢了,明日再请吧。”
方才林师父走之前告诉她,明日他会从外面寻两个石锁过来,给她练练臂力。还说每日拎着石锁站半天,两个月下来便能握剑了。
宁嫣想,明日她便能请府医过来,给她治治残废的胳膊了。
一行人踏进屋子,宁嫣用了碗红枣小米粥,对着铜镜摸了半天的脸,难受道:“宛秋嬷嬷,你说我晒得这么久,脸上会不会掉皮呀?”
长夏恨铁不成钢地站在一旁,担心宁嫣放弃,咬牙道:“好姑娘,你别怕!这又不是三伏天的毒日头,怎么可能掉皮,顶多是晒黑些罢了!”
宁嫣:“……”
又是一夜过去,次日晨曦初现,林师父没有拎石锁来百香居,手中拿了把三尺长的青桐古剑,笑睨着宁嫣。
“小嫣儿,为师回去想了一番,你力气实在太小,不能当成凤岐那小子教,石锁想来你也拎不动,举这把青铜剑吧。”
宁嫣接过沉厚的古剑,心下正要放松一些,林师父沉声补充:“单手举过头顶,两手各举半个时辰。”
宁嫣险些晕过去,双手捧着她都熬不住半个时辰。
“师父,徒儿跟您商议个事如何?”宁嫣灵眸潋滟,笑眯眯望着高大的男人。
林师父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心情大好:“乖徒儿,什么事你随便说!”
宁嫣抿抿唇,软声道:“我不想做您的徒弟了,我做您的徒孙成不成?”
林师父微愣,宁嫣吃力地抱着青铜长剑,声音渐渐惭愧:“徒儿是个不成器的,不忍师父费心,往后等凤岐哥哥回来,让他教我如何?”
“不成!小嫣儿不可妄自菲薄,你和凤岐一样是根少见的好苗子!”
林师父板着脸拒绝,掐起腰道:“你现在年纪小,根骨还未长开,正是学武的好时机,跟他回来,那都猴年马月了!”
“嫣儿啊,你师兄萧凤岐入凌云殿那年,也是六岁,当时他跟着我习剑。可是直接站在悬崖边上跟我对招,一招行差踏错,就摔下去尸骨无存!”
林师父思及往事,声音肃穆,眸若鹰隼一般锐利。
宁嫣不敢再说,好容易捱到了晚上,脚步虚浮地跑去找宁文斐。
她让阿念留意了整整两日,今晚宁文斐会回宁府过夜。萧南烛走之前也和她说过,想联系他,就去找宁文斐。
宁嫣跑到南角的小偏院,宁文斐正在厅中捧着书卷翻读,瞧见宁嫣的小身影,两眼放光:“小嫣儿,怎么不开心?来找三叔玩儿吗?”
“三叔,嫣儿想求您一件事。”宁嫣颤巍巍地福礼,半是哽咽半是撒娇,寥寥几语说清了来意。
宁文斐听罢,费劲地憋着笑意,安慰道:“嫣儿别怕,三叔等下就写信送给小殿下,他会想法子支开林剑士的。”
宁嫣浑身一轻,终于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京城调往北境边关的军队不多,是中途与各地兵将合流赶往北境。路上必定轻装简行,说不准此刻已经快到北境了。
待这边的信件送到萧南烛手里,萧南烛再派驿使送信回来,最少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宁嫣算了几遍,眼前一黑,连夜躲去了长康堂。
老夫人近来待她不错,她干脆在长康堂安顿下来,借说老夫人身子差,需要孙女陪侍尽孝,近日抽不出空练功。
宛秋等人暗夸她聪慧,除了焦头烂额的长夏,皆帮忙打起掩护。
林师父不好说什么,只暗暗叹息高门显赫之家就是麻烦!可惜宁嫣这么根好苗子不能专心习武,怕是会浪费了一身好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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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过去,上元节很快到来。
京城各地欢声雷动,鞭炮、烟火声自清早响到傍晚,仍不见消歇。
宁嫣在长康堂陪老夫人用完晚膳,回到百香居转了一圈,哪知正巧撞上林师父,心肝儿一颤,险些缩着脑袋逃跑。
林师父瞧见宁嫣,粗犷的面容上竟露出两分愁色,招着手叹道:“乖徒儿,你且过来让为师瞧瞧。”
宁嫣听话地走过去,小心地辩解:“徒儿见过师父,近日绝非徒儿躲懒,只是祖母身子抱恙,徒儿不得不贴身侍奉……”
林师父望着小姑娘矜持的模样,面如雪月般澄净乖巧,心中更是不舍。
“好徒儿,不怪你!是为师收到信,眼下有别的事要忙,得离开皇城半年,怕是往后教不了你了。”
宁嫣抬起头来,发上一只海棠流苏小钗子晃晃荡荡,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您说什么?!”
宛秋双手交叠在腹前,紧紧揪住软帕:“姑娘,林师父说他往后不来了!”
林师父憾然点头,宁嫣拼命掩去眸中的欢喜,捂着脸咳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以后嫣儿都不用扎马步了。”
林师父望着她古怪的神情,只当她舍不得这段师徒情谊,心中愈发遗憾。
哪知下一刻宁嫣便笑起来,拉着他的袖摆道:“对啦师父,今晚上元佳夜,您用膳了没?您留下来尝一碗元宵好不好?咱们不说习武,让嫣儿替凤岐哥哥侍奉您一回好不好!”
林师父微愣,见小姑娘满眼希冀,便留下来用了顿晚膳。
他无亲无故,这些年除了待在凌云殿练剑,便是四处游荡着出任务。
一顿饭的功夫,瞧着小姑娘亲自为他添汤夹菜,桌前桌后陪他说笑,竟恍惚多了个软绵绵的小闺女,头一回过了把元宵佳节的瘾。
林师父暗暗叹息一番,虽不明白萧南烛如何识得这么个可人儿,他心中却越发欣慰,承诺道:
“小嫣儿别难过,为师尽早办完事儿,马上回来找你,到时必定把毕生所学全传授给你!”
宁嫣握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颤,回想前几日受的苦,竟没出息地泪流满面。
林师父见她如此,心中越发难舍,临行时又好生宽慰了她一番,这才依依惜别地翻墙离去。
宁嫣哭了好一会儿,暗猜是萧南烛将林师父调离京城。宛秋又在旁劝了几句,直道不会有什么变数,宁嫣才慢慢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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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圆月高悬,竹风飒飒。
上元节的皎皎月光,掠过瘦挺的竹枝,在百香居投下斑驳的枝影。
宁嫣想着宛秋嬷嬷鲜少出宫,阿念又一直待在国公府,便让她们二人和长夏一同去御街上散心。又瞧院中二等丫头们眼热,便打发她们一起去院外放烟火乐一乐。
偌大的百香居顿时空荡下来,宁嫣搬了只杌子,独自坐到廊檐下赏月。心头骤然卸去练剑的恐慌,只觉得月夜极美。
没半息功夫,竟见宁文斐闲步走来:“小嫣儿,三叔来看你了。”
青年男子一袭霜色长袍,双手负在身后,笑声清朗:“林剑士走了罢?”
宁嫣连忙起身相迎,软声福礼道:“三叔安好,林师父是天擦黑时走的。”
宁文斐走上前来,伸出一手揉揉她的脸,桃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这才对嘛,咱们小嫣儿是月里嫦娥,怎么能去学那些大老粗的武功,又累又难,剑握久了,日后手上还会长茧子。”
宁嫣悔恨不已,当初她怎地就没想到这一层?
她轻轻咳了声,笑道:“三叔平日那么忙,连国公府都鲜少回来,怎么有空来看嫣儿?”
宁文斐轻叹一声,转手捏了捏她的鬟发,拖着声音道:“因为——有位远在边境的小殿下,托三叔来看看嫣儿。”
宁嫣心尖微跳,宁文斐续道:“三叔派人将信封送到他手里,他立刻寻了个差事遣走林剑士。我以为信送回来得上元节后,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快,他还让我送个惊喜给你。”
宁嫣听见「惊喜」二字,浑身不适。
却听宁文斐「喏」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忽地伸出来,手中是一盏莹光熠熠的珠灯。
宁嫣瞳仁微颤,一时怔住。
那珠灯华美精巧,竟是大年夜在摘星阁里,她与萧南烛说过的鲛纱珠灯。
第51章
月夜清寂, 满院黯淡的夜色里,珠灯明光流泻,点亮一片粲粲天地。
宁嫣满眼望着灯光, 惊诧不已。
宁文斐见小姑娘喜欢,也打量起手中灯盏,稀奇道:“这珠灯里头是颗碗口大的夜明珠, 外头是用什么雪锦鲛纱做的灯布, 似乎是西域那边弄来的纱料,皇宫里都拿不出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