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即做下决定:“大人,我挑这一匹可以吗?”
官员温和地点头,示意身后人打一桶清水过来。
柔桑几人不明所以,却见那官员舀了两瓢水泼到白马身上,马儿的皮毛瞬间呈现一种粉金色的光泽。烈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是怎么回事?”柔桑讶声问道。
官员放下水瓢,解释道:“汗血宝马便是如此,浸水之后,肤色锃亮如覆金光,这一匹四肢轻健有力,更是汗血马中的珍品。”
众人盯着小白马赞叹不已,宁嫣只觉一抹红光掠过眼底,瞧出些不对劲来。
她上前两步,竟见那马儿脖中系着的两只铁铃铛内,另夹着一只极小的赤红铃铛。
柔桑见她贴近马儿,急道:“嫣儿,你别过去,这些烈马未经驯化,仔细别踢着你!”
话将将说完,宁嫣已将赤色铃铛自马脖子中解下来。铃铛握在手中不足拇指盖大小,精巧玲珑,晃荡起来声音轻细悦耳。
柔桑与沈谦言诧异地看向官员:“这是何物?”
官员也愣住,一时有些惶恐:“这些马是从北境战场上运回来的,每一匹都系着黑铁铃铛以便甄别身份,咱们还没来得及细细察验,这红铃铛想来是在边境就有的。”
宁嫣翻来覆去地打量小铃铛,很快在铃铛内壁摸到一块字迹,迎着日头定睛一瞧,才发现竟是个「嫣」字。
众人不解,宁嫣却懵怔地明白过来,萧南烛竟是算准了她会挑这匹小马驹!
他在大越国为这小马儿系上红铃铛,万里之遥,一路辗转送到她的身边。
可他是如何算到她必定会挑这小马儿的?
宁嫣百思不得其解,小白马觉得受到忽视,喘了口粗气,抬嘴拉拽她的袖衫,又伸头轻轻蹭她的胳膊。
素日顽劣的小马驹,在她身前竟难得地乖顺起来,被她抚摸时从不蹬蹄尥蹶,听话至极。
旁边几人看得稀奇不已,宁嫣心中亦是窃窃欢喜,像是藏了个小秘密般,向官员指名定下这匹小马驹。
又想着京城宅院终究不如厩苑宽敞,便没有将马儿领回豫国公府,打算往后时常来看望这小马儿。
众人只道她与这小白马有缘,逛了一会儿,便折返京城。
日暮晚间,宁嫣回到百香居第一件事儿便是写信送往边境,她实在好奇萧南烛如何知晓她会挑那匹小白马?
萧南烛此刻已深入大越朝腹地,将近两个月后方有书信递回来。信纸上墨迹苍劲,只有寥寥两字:猜的。
宁嫣:“……”
但她没有多想,因那信件装在一道缠枝锦匣内,匣子中另有一件物什完全夺走她的目光。
那是一支累丝凤翎金步摇,凤翎上花纹繁复,姿态蹁跹。其下垂有六道金银丝拧就的流苏,流苏底端坠着六颗色泽莹润的红玛瑙。
只草草看一眼,就可窥见步摇的雕工多么细致,绝非凡品。
宁嫣爱不释手,轻轻簪到发髻间。
雕花凤翎灿灿飞扬,几抹流苏悠悠摇动,血红的玛瑙衬得她肌肤白皙,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娇艳。
宛秋也赞不绝口:“这样精绝的雕工,便是明绣坊也做不出来。”
“可惜这金凤翎、红玛瑙搭在一起,姿态委实炽盛了些。姑娘眼下到底年纪小,不如收着等及笄的时候簪到发上,才压得住这股气势。”
宁嫣点点头,恍惚想到几年前她与萧南烛在京外乡庄里,萧南烛发现她小时候埋进树下的愿望,登时一阵脸热。
凤髻红裙金步摇,敢教满城男儿竞相争——他竟是将这「金步摇」送到她身边来了。
宁嫣取下步摇,琢磨萧南烛的行程。
萧南烛能抽空寻来这等精巧的女儿家头面,说明他此刻所处的战地富庶、且没有太大危险。他这一世比上辈子早一年奔赴边关,想来也会早一年班师回京。
宁嫣心头砰砰直跳,愈发期待起来。
再有三年她便及笄了,萧南烛说不准能在她及笄这年赶回来。
届时她一定戴着这支金步摇,梳着大燕朝最美的云髻站到他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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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过去,仲春二月,百香居内迎来一件意料之外的大喜事儿:长夏出嫁了!
新郎正是长夏从前说过的青梅竹马,那位小时候与她一起埋过愿望、拜过堂、还一起给未来孩子起名叫「如夏」的小郎君。
原来那小郎君在长夏被送到豫亲王府没多久,家境也开始衰败。
当时他随着父母离开京城避难,这些年隐姓埋名,一直在江南跑生意。如今家境渐渐殷实起来,年过三十的男人,却始终不愿娶妻。
半年多前,他家中父母病逝,他便带着身家重返京城。
在京城懵头转向地打听了半年,始终寻不到长夏的踪迹。直到某一日,撞见长夏跟着宁嫣在玉带湖的画舫上赏景。
长夏如今已是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若搁在平头百姓身上,孩子早都上学堂了。
宁嫣见那郎君忠厚专情,又见长夏这段日子少有的扭捏起来,心中极为欢喜。
她和宛秋一起想法子套出长夏的心意,弄清了长夏喜欢那名郎君后,便做主将长夏许配了出去。
未出阁的姑娘不方便发嫁侍女,宁嫣就花心思求老夫人松口。
求得老夫人首肯后,又撒娇请了云嬷嬷来百香居,帮衬着宛秋嬷嬷一起操办婚礼事宜。
可惜前两日荣安侯爵府的公孙烨病逝,宁姝拖了几年的婚事一朝告吹,舒氏与豫国公都难受不已。
偌大的国公府气氛低迷,宁嫣也不好弄太大动静,热热闹闹半日,在一挂鞭炮声中将长夏送出门去。
正午吉时将至,与长夏交好的二等丫鬟们纷纷赶在花轿后头,乐呵呵地前往男方送亲。
宁嫣与宛秋站在角门外,见迎娶的大红花轿渐渐消失,才回百香居继续忙活。
午后她还有一件要紧事儿,圣上邀众臣子与各路皇亲国戚于京北的长林围场春蒐,豫国公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宁嫣记得上辈子的这场春蒐为期二十日,其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插曲:元贵妃娘娘的御马无故发狂,一路冲进大山里,险些遇险。
说它不大,是因为元贵妃在宫中不谄不媚、算不得妖妃。其背后又无母族与子嗣撑腰,一个外族公主,没太多人在意这回事。
说它大,是因为宁嫣在这几年的宫宴上留意到了,圣上虽没怎么表露过,但他必定是十分在意元贵妃的。
譬如中宫之位空悬二十年,就这么一位贵妃,荣安妃都排在她下头;
又譬如贵妃的封号「元」字,可是有原配之意。
据传当初御史台上折子斥责礼部拟的封号不妥,哪知圣上走笔一挥,批答封号是他亲自拟的……
最重要的,心机叵测的萧清宴都主动亲近元贵妃,甚至设计让元贵妃成为他的母妃,必定是元贵妃在宫中地位不一般。
宁嫣换了身轻便的海棠红绣金长裙,暗里琢磨一番。
她知晓元贵妃落难的地点。可以借此机会搭救元贵妃一把,顺道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毕竟,萧南烛返京归来以后,就是万众瞩目之人。她最好还是努力一点,将来与萧南烛执手而立的时候,才不会有那么多阻力。
另一厢,阿念收拾出三只大箱子,掀帘笑道:“姑娘,你过了数的那四十七条锦裙和撒花披帛,还有十九套满绣寝衣,奴婢全叠放妥当了。”
“另外脂粉水粉、各色襻膊、帕子团扇,以及珠绣鞋子也都装好了。”
宁嫣明眸微眨,又板着指头细数了一遍,放心笑道:“差不多就这些吧,面纱首饰我自己备好了,六公主的车辇马上就来,咱们出去候着。”
“……”ꁘ
公主的华辇自豫国公府一路赶至长林围场时,已至日暮时分。
天边霞光成绮,围场外的行宫花树烂漫,草木芳菲。重重殿宇笼罩在翻卷的云霞中,如覆金纱般泛着柔软的光色。
宁嫣甫一踏下车轿,便被花苑中一片艳烈的山茶花迷住。
此刻虽是早春,但京城一带时气偏寒,豫国公府的山茶花没有半点动静,行宫的花竟已是成片的盛放了。
宁嫣许久不见这等好景,随柔桑去宫殿内用了盏香茶,又独自凑到花苑中赏了会儿山茶花。
柔桑拎着裙子追出来,见她喜欢这里,兴奋道:“嫣儿,这段日子咱们一起住在这里可好?”
宁嫣黛眉微蹙,下意识摇了摇头。
天家规矩重,每年的春蒐秋狝,随行臣子与家眷们都有提早安排好的宫苑。
她若擅自与公主住在一起,怕是外头那起子贵女会趁机编排她。
柔桑见宁嫣拒绝,没劲地叹了口气。
但她也知宁嫣顾忌自己的庶女身份,便没有强求,只可惜道:“前头的偏殿四皇兄小时候也来过,当时他就带我在这里玩儿,我还想邀你一同去殿里头住几天呢。”
宁嫣水葱似的指节正搭在簇簇花枝上,闻言指尖轻颤,花枝登时抖下两片红艳艳的花瓣。
她勾着狐狸眸,瞳仁闪出惊奇的亮光:“你说什么?四殿下也来过这里?!”
柔桑听她语气愉悦几分,一时觉得有戏,伸手缠住她的胳膊道:“岂止来过!他小时候可喜欢这里了。”
宁嫣眼睫忽闪忽闪,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柔桑合掌一拍,开心地抱住了她。
暮色将阑,花苑侧面耸峙着一座足有三丈高的观景台。
此刻,楼台上一名绛紫长袍的青年男子临风而立,正牢牢盯着花苑中两名灵秀的姑娘。
男子玉簪绾墨发,眉目朗润如画,鲜红的薄唇噙着三分笑容,周身气息如清湛湛的流泉般干净纯粹。
他本在眺望远处围场内三军列阵的盛况,一瞥眼瞧见花苑中聊笑的红裙女子,竟失神地挪不开目光。
山茶花树明艳似火,却不及那女子的绣金红裙艳烈半分。
她身姿纤瘦,眉眼弯弯,一半身影掩在墨绿的枝叶中。漫天霞光透过斑驳的枝影落在她身上,莹白的面容好似染了淡淡光晕,一颦一笑皆美得不可方物。
“五殿下,那就是暗中与四皇子通信的女子,这些年她与四皇子关系匪浅。”
他身后一名下属微微躬身,小心道:“只是宁文斐那边的信件由东宫暗卫把控,属下试过派人截取他们的信件,又怕打草惊蛇……”
五皇子萧清宴轻笑了声,不紧不慢道:“别再作无用功了,我拜托你去打听父皇宫里的消息,如何了?”
“回殿下,圣上那边已经暗中下令让四皇子班师回朝,咱们英王府留守大越。”下属肃声道。
“这么快就回来啊,”萧清宴浅浅一叹,复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也对,大越两年前就败降俯首,他们是该回来了。”
“殿下,咱们可要动手做些……”
下属话未说完,萧清宴敛去笑容,漆黑的目光冷不丁地扫向他,声音却轻飘飘的温和:“要动手也该是二皇兄动手,不是你我。”
下属胆怯地后退一步,连连称是。
萧清宴冷淡地负起手,就见花苑中的两名姑娘说着说着,竟打闹了起来。
柔桑不知说了些什么,哄得宁嫣乖乖站到花树底下,随后腕上杏黄的披帛重重甩到花枝上。
顿时,小树一阵乱颤,墨绿的叶片伴着浓艳花雨簌簌而下,尽数落到宁嫣的发髻上。
宁嫣不甘示弱,垂下脑袋掸了一阵,反手去抓看热闹的柔桑。两人你来我往地追逐,柔桑不慎踩进花泥,一个踉跄栽到泥土上。
宁嫣见状一愣,弯下腰身,两手拄着膝盖,毫不客气地笑起来。
萧清宴远远瞧着,只觉霞光俯照下,宁嫣脸上笑颜娇美得刺目,鬓边金钗流苏闪着细碎的光芒,直晃得他眼底生疼。
他一时怔神,竟也忍不住凑趣一笑。
下属谨慎地观摩他的神情,如实禀报道:“那女子是豫国公家的庶女,三小姐宁嫣。这两年风头不错,是京城世族里有名的娇娇女。”
萧清宴轻拂紫袖,心情不错地应了声:“我与她宫宴上见过许多次了,不必你介绍。”
第53章
自大燕开朝以来, 每年一度的长林春蒐,圣上都会循例带着王公大臣们检阅三军兵马。
在此期间,长林围场内部戒严。
后妃与随行的官眷们, 可在围场边沿地带举办些马球会打发时间。
宁嫣、柔桑并没有随圣上车队而来,昨日晚暮时赶到围场内,正巧错过了荣安妃举行的一场马球盛会。
今日大清早, 两人又在寝殿内犯了懒, 直至卯时末才姗姗起榻。
宁嫣换了身茜红束腰织锦长裙,交襟窄袖,唯有衣摆处绣有大片的榴花纹饰;
发式也梳成较为清简的青螺髻,仅仅簪着两根银丝红翡钗子。
整个人一眼望过去, 虽不减明艳, 却也比不得平日精细娇美。
柔桑盯着她一掌宽的腰肢愣了半晌, 费劲地挪开眼道:“嫣儿,你今日怎么这样素净?我想看你穿昨日那套海棠红绣金纹的裙子。”
宁嫣回身冲她一叹,眸瞳中流光熠熠:“我这小庶女的苦你是不知道, 今儿猎场上少不得碰到些妙龄小姐, 身份压在这里, 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话毕,宁嫣将萧南烛赠她的袖箭小心地绑到小臂上, 又在红裙外头罩了件镂银滚雪细纱的广袖衫子, 全然遮去小臂上的袖箭, 才满意地笑了笑。
除了不愿太过招摇惹来嫉恨, 今日她还有件顶要紧的大事儿。
元贵妃此刻已然随着荣安妃等人外出行猎,她一个外臣之女是阻止不得的。等下她就去围场后头的长林山里, 然后救元贵妃脱险!
宁嫣对着菱花镜美滋滋地想着, 镜中女子一袭红裙雪衫, 清媚简便,艳又不俗,真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妙人儿。
柔桑则因她几句话,辗转想到自己在深宫的为难之处,一时失了穿扮的兴致。
两人草草用了些膳食,便赶往长林围场的一带边沿之地,即长林山山脚之处。
此地林海浩瀚,正是抽芽吐绿之景。
宁嫣与柔桑一路策马奔到山下,就听林间涛声飒飒。晨风拂过发鬓,带着些早春的微微寒意,引得她们身心舒畅,思绪都变得开阔起来。
绿林外,沈谦言牵着马,被几名锦裙女子纠缠的苦恼不已。
他瞥眼见宁嫣与柔桑过来,如见救星般甩着折扇招手:“公主殿下、三小姐,我在这里!”
柔桑本不欲搭理,宁嫣见沈谦言实在困窘,便央着柔桑一块过去瞧瞧。
两人裙衫翻舞,轻轻跃下马背。几名小姐连忙正身朝柔桑福礼,柔桑淡淡笑了声,示意众人免礼。
沈谦言趁机凑到宁嫣身边,无精打采地叹息:“你俩怎么来得这样晚?”
宁嫣挑眉,悄咪咪地回他:“因为怕误了你沈家公子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