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萧清宴,此刻却也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麻烦,她便不淌这趟浑水了,可谁能想到萧清宴会插手此事?
宁嫣背脊贴着冷墙,心中思绪暗转。
山路上的巨石堵路之事,绝对是萧清宴所为;
甚至,元贵妃的御马突然发狂出事,说不准也是他的手笔……
萧清宴见她目光凶如小兽,低低笑了声,稳步上前道:“宁嫣小姐当真令本殿意外,你够聪明。但多少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本殿的对手?”
“这梅花袖箭最多不过六支。若不慎用完,你的清白,你的性命,岂不都得由本殿拿捏了?”
话音徐徐落下,宁嫣只见紫影一闪,萧清宴已然站到她跟前。她胳膊一痛,绑着暗器的小臂已被萧清宴死死桎梏在掌心。
宁嫣蹙眉,挣扎不开,索性从容微笑:“五殿下在山洞外窥视那么久,理当瞧见我给贵妃娘娘喂了水。她那会儿睁眼瞧见了我,我若死了,你如何解释?”
“即便贵妃娘娘心向着你,依照我与四殿下暗中通信的交谊,他也不会放任此事不管的,你敢伤我试试?”
萧清宴思绪顿住,女儿家身上的甜香侵入鼻息,令他心头涌起一股怪异之感。
二人僵持不下,山洞拐角的元贵妃轻哼一声,悠悠苏醒过来。
萧清宴下意识撤回手,宁嫣忙不迭推开他,提着裙子走向贵妃:“娘娘,您可好些了?”
元贵妃在不少次宫宴上见过宁嫣,并不陌生,拉住宁嫣的手道:“宁三姑娘,你我实在有缘,多谢你。”
宁嫣被她这么一说,反有些难为情。
小时候大年夜的宫宴初见,她就哭着骗元贵妃丢了香囊。如今进山救元贵妃,也不过想顺道捞些好处,本没帮上什么大忙。
元贵妃见她不好意思,声线弱气道:“身边有人我便不害怕了,你给我的水很甜,我算是安稳睡了一觉,我很渴……”
宁嫣略略一愣,连忙解下腰间镂花的小水囊,又喂元贵妃抿了口水,笑道:
“这是荔枝与梅子糖粉兑的膏水,最是清甜解渴!臣女也很喜欢,娘娘您再尝尝。”
萧清宴远远看着,躬身上前问安。
元贵妃放松一些,总算安下心来:“皇儿,眼下什么时辰,咱们回去吧。”
宁嫣垂目,萧清宴扫她一眼,轻声笑道:“母妃,您别急。这长林山顶有片先帝建造的猎苑,里头人少清净,您受了惊吓,不妨儿臣陪您去猎苑里养养神?”
元贵妃犹豫一瞬,咳道:“罢了,这山里不安全,宁姑娘还得回行宫,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
萧清宴看向宁嫣,愉悦道:“自然是带着宁小姐一同去山顶猎苑,宁小姐,我母妃的伤势重要,你应当不会拒绝吧?”
话毕,山洞外一阵吵闹。
沈谦言领着一群侍卫寻到洞口,瞧见洞内几人,连忙止步行礼:“微臣拜见贵妃娘娘,拜见五殿下。”
宁嫣瞥过萧清宴,淡淡笑了声。
元贵妃知晓这是来救自己的人,心中十分感激,连忙示意沈谦言进山洞说话。
沈谦言浅浅说明来由,用折扇往宁嫣肩膀上轻轻一敲:“三小姐,你没事吧?我这一路生怕你被野兽叼走,简直急死了。”
“宁嫣无碍,劳沈公子挂心。”
宁嫣声音柔细,不方便说太多话,便朝沈谦言眨了眨眼。
萧清宴看着两人的小动作,面露笑意,指尖轻轻捏了个响头。
之前在山腰上就该吩咐手下人砸准些,死了就不会来碍他的事了。
元贵妃缓过来劲儿,朝宁嫣招手道:“既然有人来接应,便不必去猎苑了,还是回行宫吧,免得侍女担心。”
萧清宴算计落空,自然顺从地答应。
宁嫣走过去搀扶元贵妃起身,碰到元贵妃瘦软的腰背,不由想到江南风雨中摇曳无依的弱柳。
自少年时的大年夜初遇,已然快过去十年。元贵妃的姿容不见半分衰败,依旧满身清愁之气,甚至平添了几分病弱西施的娇怯之美。
宁嫣赞叹两句,带元贵妃共乘一马。
萧清宴与沈谦言一行人远远护着,直至赶回行宫内,天色入暮,云空再度披上绚烂的红霞。
燕明帝那边检阅三军的仪式将将结束,听完侍女的哭诉正打算进山寻人,柔桑便跑进围场报了平安。
一时间,圣上自围场直奔贵妃宫殿。
巧在荣安妃与几名宫嫔得知贵妃没死,此刻正亲自带着侍女来打探消息。
两边人撞上,负责统摄六宫的荣安妃自然下跪请罪,只道自己瞧见元贵妃座下御马发疯,一时被吓坏了。
当时她吩咐侍女去派兵救人,随后便回宫安歇,并不知晓元贵妃在深山狼狈地躲藏了半日多。
心腹的侍女自然要站出来为主子顶罪,抽泣两声还没说话,燕明帝便朝身后的太监扬手:“办事不利,拖出去杖毙,尸身喂狗。”
宁嫣与沈谦言正站在宫殿廊檐下,闻言俱是一怔。
燕明帝睨着地上妃嫔们,淡漠道:“荣安妃,你吩咐你宫里的奴才全出去看着,给她们个警醒。”
荣安妃脸色一白,垂着头没敢接话。
沈谦言也被吓住,宁嫣连忙拉着他后退一步。燕明帝踏上石阶进殿,轻轻看他们一眼,周身戾气悄然淡去。
宁嫣乖巧福礼,心底暗暗笑了一笑。
她推断的没错,燕明帝果真在意元贵妃,那一定也会对她这个搭救元贵妃的「未来的四儿媳」,心存满意!
红沉沉的霞光拂过庭院,映亮廊檐下女子娇艳的面容。
萧清宴站在寝殿内,隔着一层薄薄窗纱,不动声色地打量宁嫣,面上浮露几分淡若明月的微笑。
他身后一名太监装束的下属走上前,悄悄瞥一眼内屋的圣上和元贵妃,极小声道:“殿下,可是那宁家小姐有什么不对劲?”
萧清宴摇首,声音颇有些困恼:“她似乎不太喜欢我,你说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与你亲近?”
太监答不上话,轻轻垂下眼,却见萧清宴左臂的紫袖破裂,胳膊上更是透出一大滩干涸的血迹。
他紧张道:“殿下,您、您这是因何所伤?”
萧清宴瞟了眼伤口,唇角勾笑道:“无碍,在山里不小心让一只小兽给挠了。”
太监极为诧异,不解道:“这、这是什么小兽,竟能伤着您?”
萧清宴目光追着窗外女子的笑颜,轻声道:“是一只野猫,我的猫。”
太监彻底呆住,抬眼寻去,外头宁家小姐与沈公子说笑着离开。
他并非真的太监,原是英王府派进宫给五皇子的下属,从前待惯了风月之地,哪能不清楚萧清宴的心思?
于是眸光暗转,心生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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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宁嫣回到柔桑的宫殿。
柔桑已先一步赶回来,一见面就抱怨自己在行宫找翻了天,也没找到萧清宴的身影。说罢,又询问宁嫣如何在山里遇上萧清宴的。
宁嫣几句话敷衍过去,怕柔桑追问,便央着阿念与几名宫婢一起玩牌儿。
围场行猎时,贵人们要骑马游乐。因而大多数人不会带侍女随身伺候。
阿念等人早在行宫内待得无聊,听宁嫣说要玩牌儿,赶紧拉着柔桑摆起桌子。
然而众人还没开局,外头便有太监来报,说是五殿下遣人送了一筐荔枝过来。
宁嫣微微愣怔,恍惚想到自己在山洞里拿出来的荔枝膏水。
随即,便听那太监续道:“这是从南梁运来的珍品,五殿下那边说,想请宁三小姐赏脸尝一尝。”
宁嫣:“……”
于是前半宿忍着困劲儿陪侍女们玩牌儿,后半宿上了床榻,又被柔桑缠着夜话,直说与四皇兄青梅竹马的情分丢不得。
直至六更时,柔桑方才睡去。
宁嫣躺在她身侧,顶着两眼乌青,反倒失了困意。
山洞里,萧清宴说「萧南烛重伤濒死」的话不断在耳边翻滚,她心底忍不住犯起嘀咕。
她并不相信萧清宴,但也不得不承认萧清宴的话有一定道理。
害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萧南烛如今是攻克大越的主将,朝廷必定许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难保荣安侯那边不会设什么毒计害他!
宁嫣暗暗想着,心头漫过一阵烦忧。
这半年多日子,萧南烛鲜少来信,她怕扰乱萧南烛的心绪,便也不曾主动联系萧南烛。
万里之遥,十年风光,不知萧南烛那边如今是何景象?
总不至于将她忘了罢?
宁嫣揉揉额角,握紧脖颈间的血莲纹玉璧。
玉璧质感温凉如初,她不由想起小时候拽着萧南烛的衣角,软糯糯地问萧南烛“等嫣儿长大以后,嫁给你怎么样?”
如今萧南烛已然弱冠,她也正值及笄年华。
只要萧南烛心意还如当初一般,那么只待他回来,便可履行少时的承诺了。
第55章
数日过去, 长林春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偌大的围场内竖起一顶顶毡帐,昼夜行猎,欢腾喧闹。
宁嫣坐在一座毡帐内, 兴致缺缺。
这两日她总梦见萧南烛,偏偏此次春蒐太子与宁文斐公务缠身,都没跟来。
她想打听北境的情况, 却无从下手。
“嫣儿!别闷着了, 外头小姐们在玩投壶,你出去看看嘛!”
柔桑掀帘入毡帐内,端着一盘果脯,送到宁嫣嘴边道:“咱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围场, 不玩儿个尽兴怎么能够呢?”
宁嫣撇开脸, 柔桑笑道:“对了, 我那位汝皇叔带着他的小女儿在外头,很是可爱,你要不去看看!”
“你的汝皇叔……汝郡王?”
宁嫣蹙眉, 眸光陡然一沉:“这边都是女眷, 那老东西怎么会来?”
“他、他带女儿过来看投壶的。”
柔桑从未听宁嫣这般说话, 讷讷一声,却也没有多想。
她这位汝皇叔是先帝的亲孙儿, 那会儿先帝天命之年悔悟自己半生昏庸, 勤政之初, 便设法杀光所有觊觎皇位的子嗣。
其中一名子嗣生有儿子, 先帝不忍再处死自己的亲孙儿,便将这孙儿封作郡王, 打发去了汝阳之地。
如今这位汝郡王与燕明帝同辈, 可惜为人淫邪, 多年来专行秽乱之事。即便常年蜗居在汝阳一带,其暴行也时常惹得京城人不忿。
而宁嫣恶心此人,另有一番缘由。
上辈子她十六岁初,这位汝郡王入京述职,已四十出头的人竟暗地里对她起了色心。一次宫宴上,直接在无人处拦着她说要娶她做继室。
宁嫣想到他那张赘肉堆叠、发福肿胀的老脸,还笑嘿嘿地探手来抓她,心中一阵作呕。
巧在那段时日,萧清宴正纠缠着她。
她犹豫要不要向萧清宴求助时,那老东西因为纵欲过度,自己先犯急病死了。
也是那段时候,她明白自己不该在脂粉堆里争长短,一门好亲事才是她下半生的关键。于是,她成为世族公子们人人心慕的高门才女。
“嫣儿,你没事吧?那老东西我也不喜欢,我只是觉着他家女儿生得可人。”
柔桑拉住宁嫣的胳膊,坐下道:“你若没兴致,咱们便不出去了。”
宁嫣回过神来,冲柔桑甜甜一笑。
她才不出去,免得这辈子再不小心被那头蠢猪看上,又惹得一身脏腥。
宁嫣这般防备着,然而春蒐收尾那日,仍是飞来一桩横祸。
夜间,围场原野上篝火通明。
王公贵族与各家官眷们围成一大圈,小心翼翼望着高座上面色不虞的燕明帝。
宁嫣随一群女眷站在一处,就见篝火中央堆着一大群身插利箭的死狐狸,旁边还跪着垂头丧气的二皇子萧济楚。
那些狐狸毛色火红,品相优美,可见是稀罕之物。
然而春季乃这类软毛动物的交尾期,历年春蒐规矩极严,行猎时绝对不得伤害交尾有孕的软毛动物。
萧济楚公然违抗圣令,射杀赤狐取乐,燕明帝可不得动怒。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宁嫣站得腿脚酸软。空气中又有蚊虫作祟,她满心盼着散场时,对面肥头大耳的汝郡王出列为萧济楚求情。
那汝郡王面目通红,一身茶色交领蟒袍,肥腰束着白玉带,走路一摇一晃,俨然吃醉了酒。
众人心生鄙夷,燕明帝本也没想拿萧济楚怎么着,见有人出言求情,便顺势斥责萧济楚两句,示意他退下思过。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汝郡王却觉得自己面子大,嘿嘿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忽而盯向宁嫣的方向。
宁嫣心中咯噔一下,只听他打了个酒嗝,指着自己道:“圣上、皇弟啊,老臣寡居汝阳多年,想从京城娶个继室回去,你能不能把那豫国公家的小庶女指给老臣?”
夜幕中霹雳一声,宁嫣险些站不稳。
她瞪大眼睛,周边锦衣命妇、贵女们俱是惊诧地看着她,男眷那边的豫国公也难以置信地望过来。
一道道犀利目光,好似割肉的钝刀。
汝郡王拍了拍肚腩,拖长声音道:“前几日在围场上瞧见她打马球,真真儿跟天上骄阳似的妙人,很合老臣心意,求皇弟成全。”
宁嫣望着汝郡王矮胖的身躯,他像一只肥硕的蟑螂般,五官拧在一起,不停地用黏腻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高座上的燕明帝未语,柔桑率先起身,跺脚骂道:“放肆!你个老东……你算什么寡居!你那路都走不稳的小女儿还在这里,你上一位继室才出殡不足三月,你怎么敢……”
宁嫣身体冰凉,思绪迅速回转,连忙站出来阻止柔桑说下去。
柔桑紧张地咬唇,宁嫣步履款款地走到篝火前,朝上座的燕明帝与元贵妃等人盈盈拜了一礼。
她极快的接受眼前情势,空悬的心慢慢落回原处。明晃晃的篝火映照下,姿态端雅,面容恬静有如神女一般。
汝郡王垂首盯着宁嫣,肥厚的下巴叠出两三层肉,愈发满意道:“不错不错,就是你!”
众人心思各异,男眷那边窃窃低语。
燕明帝见豫国公不出来表态,只得问宁嫣:“宁家小姐对汝郡王方才所言,是何看法?”
汝郡王恨不得揽宁嫣入怀,咂嘴扬声道:“皇弟你这话问得多余,我汝阳富庶堪比京城,做我的郡王妃还委屈了她?”
宁嫣忍下心中嫌恶之感,敛衽作揖道:“禀圣上,臣女年初才过十五,及笄之礼都未举办,实在无意婚嫁之事。”
话毕,她抢在汝郡王出声前,纳闷地看向汝郡王:“敢问汝郡王,您从何处看见臣女打马球?”
“郡王别多心,臣女只是不解,这长林围场平日里,可都是男眷女眷分区行动。臣女实在不愿揣度郡王是否闯入……不对,是误入女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