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烛薄唇轻启,不咸不淡地解释:“弑杀叔父,残害皇脉宗亲之过。”
守卫们瞠目结舌,汝郡王更是浑身一颤,硬生生被萧南烛冷锐的眼神吓出一层冷汗。
他抬手指了指萧南烛,转身要跑。
倏忽间,一道银亮的剑光划过暮色,守卫们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汝郡王「啊」了一声,肥硕的身子轰然倒地,脖颈间喷溅出大片的血花。
守卫们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逃走。
远处看热闹的行人们不明所以,如见修罗一般,连忙四散着逃开。
萧南烛淡淡收剑,嫌恶地哼了一声。
身后骑兵们亦是满脸讶然,压下躁动不安的马匹,极快应变道:“主子,这……如何善后?”
萧南烛扫过逃散的路人,冷眼瞥向地上尸体:“进宫,把尸身带着。”
一行人披风翻扬,战马嘶鸣一声,利落地朝皇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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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半个时辰,夜幕降临。
汝郡王被杀的消息扩散开来,京城好似炸开了锅,沉寂的夜色变得亢奋不安。
同一时段,众人弄清行凶者乃轻装简行的北境战神、乃当朝四殿下,诧异之余,各色流言飞起。
宁嫣在百香居收到信儿,指尖游走的琴弦铮然断裂。
“嬷嬷,你说什么?”
宁嫣默了会儿,生怕自己听错一般,小心翼翼地问宛秋。
宛秋眸中含泪,攥紧帕子道:“姑娘,是四殿下回来了!”
第57章
百香居内, 月光岑寂。
宛秋寥寥几语,如一记闷锤敲在宁嫣心坎儿上。
宁嫣知宛秋素日不爱说笑,木愣愣地站起身来, 连琴架子翻倒都未有察觉。
“他几时回来的?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宛秋手中丝帕摁了摁眼角,喜道:“咱们这里离汝郡王的府邸不算远,是打郡王府那边传来的消息。”
“四殿下率领先遣部队回京, 路过汝郡王府时, 一剑将那老畜生杀啦!”
宁嫣怔怔不语,宛秋确然道:“姑娘,绝对错不了的。我派外面的小丫头查实了,正是咱们四殿下!”
宛秋话音落下, 阿念也跑进屋子笑道:“姑娘, 奴婢亲自去看了!汝郡王府外围了好些官兵, 沿途百姓说殿下已经往宫门去了,咱们这下不用担心那老郡王来提亲了!”
宁嫣心头之患忽然没了,一时竟有些头重脚轻。
她坐到床榻边儿歇息, 按了按心口, 心窝儿里好似揣了只小鹿砰砰乱撞。
这段时间, 她掰着指头数日子。虽然相信萧南烛一定会回来, 却从不曾想过他可以这样快就回来。
将近十年别离, 竟这样突然结束了。
月色入户, 宁嫣打发宛秋等人回房安寝, 自个又静心琢磨了一番。
她想,萧南烛明日绝对会来探望她。
这么多年未见, 他一回京, 连宫门都未入, 便去为她料理了汝郡王那头蠢猪,待她的情意必然是只增不减的。
宁嫣想到此处,脸颊略微红了一红。
纷乱的心思越飘越远,不免又想起萧南烛前世成年后的模样。
那会儿萧南烛领兵自边关归来,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她在阁楼上迎着日光打量,只见男子银甲光芒刺目,头顶银盔的红缨在凛冽的大风中飒飒舞动。
面容苍白,五官清绝,身姿冷硬的像一块玄冰般,是她挑遍京城男儿,都绝不会去接触的类型。
宁嫣伸手绞弄床榻边的纱幔,心绪澎湃如潮,越发期待明日与萧南烛相见。
她一定要盛装穿扮,以最好的面目优雅地站到萧南烛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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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明月悬于竹梢。
宁嫣思虑过重,直接倚着床柱入眠。
斑驳的月光透过镂花窗子落进屋内,洒下满室清辉。月色照映着她皎丽的睡颜,恍如瑶池仙子般清美出尘。
阿念担心她睡得不实,特特披衣出屋,打窗下瞧了两眼。见此情景,无奈地要进屋伺候她躺下。
哪知将将转身,便见竹林深处走近一道男子身影。
一领玄衫锦袍,姿态笔挺清瘦,腰间环着几道松散的银链子,于月色下闪着寒津津的冷光。
阿念心头突突一跳,呆住忘记喊人。
男子闲步走至廊檐下,隔着窗子朝屋中姑娘看去。那双冷锐的凤眸蓦地褪去疏离之色,唇边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阿念眸光闪动,即便将近十年未见,瞧男子这般在意的神态,她还是一眼认出来,紧声福礼道:“奴婢请四殿下安。”
萧南烛摆手示意她退下,目不斜视地望着屋内沉睡的宁嫣。
院中凉风漪漪而过,竹枝的影儿飘飘漾漾地垂于床纱,在宁嫣半耷拉着的脑袋上笼出黯淡的黑影。
她墨发垂腰,穿着一袭荼白云丝纹交襟寝衣。侧襟处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好似水玉般清透无瑕。
随着夜风涌入室内,微微突起的锁骨哆嗦一下,愈发衬得身影柔软纤美。
萧南烛醒神,进屋合紧镂花窗子。
宁嫣似有所觉,轻垂的长睫眨了一眨,慢悠悠睁开眼来。
屋中烛灯早已熄灭,宁嫣只隐隐瞧见花窗下有一道人影,逆着窗上清白的月光,缓缓朝她走来。
直至他撩袍蹲下身,宁嫣散漫的心绪才「咯噔」一下,望着他冷峻的面容道:“小表叔,嫣儿是在做梦吗?”
“不是梦,小表叔回来了。”
萧南烛望着宁嫣眼底陡然弥漫的水光,指尖微颤,轻轻拨开她鬓边两绺碎发。
宁嫣心中酸楚之意倏地一股脑涌上来,用力扑下床去,紧紧拥住萧南烛告状道:
“小表叔,汝郡王那个混蛋要娶我做继室!他要把我带回汝阳去,吓死我了!”
萧南烛身躯晃了一晃,隔着单薄的寝衣回拥住她,冷然道:“嫣儿不怕,他已经死了。”
“小表叔回来了,往后谁再敢欺负你,小表叔就去杀了他。”
宁嫣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委屈地泣道:“殿下,我、我以为萧济楚的人会害你,以为你会受伤,这段时日我做了好多噩梦,其实我一直害怕会见不到你了。”
萧南烛蹙眉,体内好似有一根拉紧的弦猛不丁绷断,回弹的痛意恨不得将身体剥裂成两半。
“只是沿途一些麻烦,已解决了。”
他抬起手,安抚地拂过宁嫣柔长的乌发,声线一如前世清寒料峭,语气却温柔至极:“嫣儿,往后小表叔护着你,再也不离开你。”
宁嫣脑袋窝在他肩头,闻言泪花愈发汹涌,呜呜两声,藏在心底的话没憋住全倒了出来。
“殿下,嫣儿再不想与你分开了。”
“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前世今生两辈子,我从没想过我可以除我娘亲之外,这样思念一个人。若搁在前世,我早跑去找别的勋贵公子寻姻缘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
萧南烛沉下眸子,怀中女子娇柔的身段因哭泣止不住地颤抖。他怕勒着她,搂住她的胳膊却还是死死收紧,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
“嫣儿,小表叔也很想你。”他压着声音,低声呢喃。
隔着十年光阴,千里疆场,万重青山,你不知我多么想回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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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西斜,宁嫣哭累了,软绵绵地瘫在萧南烛怀里,嗅着萧南烛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儿,一点儿也不想挪动。
萧南烛配合地揽着她,轻声安抚。
然而女子温热的呼吸泼在他脖颈间,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挠过皮肤,撩起的酥痒之意一径传进心尖,继而遍布全身,整个背脊都僵直起来。
萧南烛克制着力气,揉了揉宁嫣的秀发,哑声道:“嫣儿,好嫣儿,我扶你到床榻上躺着好不好,春夜天寒,别冻着自己。”
宁嫣揪着他的衣襟起身,打了个泪嗝道:“那殿下,你今晚不走了罢?”
萧南烛凤眸一动,微微怔住。
宁嫣小脸一片潮红,嗫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这些年我记住殿下的字迹,可笔墨是冰冷的,我想看着殿下,想听殿下的声音。”
萧南烛勾唇应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到她的眼窝处,指腹轻轻拭去眼睫沾染的泪花:“好,不走,我留在这里陪你。”
宁嫣安下心,身子失重片刻,已被他打横抱着放进软榻中。
眼看他要为她盖上被褥,宁嫣爬起身,拉着他坐到床榻边,顺势钻进他怀里。
“我一点也不困,你就这样抱着我,我很想和你说话。”
萧南烛微顿,应承地靠着床柱坐下。
宁嫣盯着他的脸,思绪辗转间,一箩筐话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
“殿下,我还没来得及去信告诉你,我让长夏出嫁了。因为那个人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那个人。”
“还有,这些年我在国公府过得很好,舒氏她们都没能伤害我,我这辈子和柔桑还是很好的闺友。”
“可惜头两年,我们的大白狗老的去世了。但是它和柔桑的狗狗两情相悦,生了八个孩子。孩子如今都在柔桑宫里,我还给其中一只取了名儿叫小朱砂……”
宁嫣絮絮叨叨,说着又皱起眉头,认真地盯住萧南烛:“殿下,你在边关有没有人欺负你?”
“你在信里总说一切安好,可大越传进京城的战报每次都万分惊险,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这半年来我收不到你的信,以为你病了、或是遭了暗算,又怕你在大越寻到更心仪的女子,将我给忘了……”
萧南烛听着她清软的声音,奔波多年的身心好似寻到安歇之所,空悬的心跳被一汪温泉包裹着,暖意融融。
他一遍一遍摩挲宁嫣的秀发,解释道:“这半年来北境事杂,不安分的人又多,寄信实在危险。若路上被有心之人盯住,必定会对你不利。”
宁嫣听罢,乖巧地点头:“只要殿下平安,便什么都足够了。”
想到这里,她忽地记起汝郡王之事,起身道:“对了殿下,汝郡王的事你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萧南烛怀中一空,伸臂将她拉回来,浅声道:“路上遇到报信的暗卫,我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嫣儿不必再为此事烦忧了。”
宁嫣抓紧他的袖口,担心道:“可是你一回京就杀了皇室宗亲,圣上会不会责怪你?”
萧南烛贪恋地嗅着她身上清甜的果香,不以为意道:“死了就死了,父皇早有打算收拾他。况且他底下几个儿子对他怨言颇多,都该谢我才对。”
宁嫣眨眨眼,见萧南烛神情平淡,不似说谎,这才暂时按下此事。
随即一阵困意翻涌,她竟忍不住睡了过去。
萧南烛缓缓收回摁在她后颈睡穴的手指,指腹拂过她眼下淡淡的乌青,眷恋的将她的侧脸埋入胸膛,将自己的下巴硌在她乌发间。
直至次日天明,依旧紧紧拥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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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清畅,花窗外微亮的天光如湖面柔波一般,蓝湛湛地照进寝屋内。
萧南烛一夜未合眼,倚着床柱瞥了眼天色,极慢地将宁嫣放到软榻上,又轻轻为她掖好被褥,这才踏出寝屋。
廊檐下,宛秋正来回踱步,瞧见男子推门出屋,眼里的泪水登时哗啦啦地涌落脸庞:“小殿下!”
萧南烛阖上门扉,毫不含糊地俯身下跪:“凤岐见过宛秋姑姑。”
宛秋连连扶他起来,上下打量一番,昂首哭道:“小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兰妃娘娘见您这般模样,在天上也可瞑目了。”
萧南烛见宛秋情绪激动,伸手扶住宛秋,正声道:“姑姑,这些年凤岐劳您记挂,多谢您照顾嫣儿。”
宛秋抹去眼角泪水,摆手道:“奴婢一个浣衣局的婢子,若非当初您和娘娘出手相救,奴婢怕是早被太监打死了。”
“况且嫣儿姑娘生得貌美,性子又娇憨懂事,奴婢早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
萧南烛垂眼,见花窗附近有一张凳子,便道:“姑姑,您先坐下再说。”
宛秋多年来亦苍老许多,见萧南烛待自己这般恭顺,心中感慨不已。
她握住萧南烛的手,亲切道:“那汝郡王的事儿,您可想好如何应付了?”
“朝廷势力错综复杂,您又与太子亲近,恐怕荣安侯会借此事中伤你,殿下要记得早些防备才好。”
萧南烛眸中嘲色一闪而逝,只淡声说无碍。
宛秋叹了口气,又欢喜道:“无论如何,您回京了总是好事!有这一身战功,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咱们姑娘也不必再害怕了。”
“殿下您不知道,姑娘虽瞧着厉害,其实这几日也被汝郡王之事惊得够呛。”
“这不,昨个儿还嘱托我买了两斤青蟹,说是若那老东西非看上她,她就吃个满脸起疹,到时逼那老东西自己退亲。”
萧南烛心头一阵钝痛,思及汝郡王死在血泊里的情状,脑海中涌起一阵冰冷的怒意。
不该放那老畜生死这么容易才对,无碍,尸首还没埋。
他敛去眸中幽光,侧目朝寝屋看去。
隔着隐隐绰绰的绢丝床幔,可见女子不安地翻了个身,卷着被褥滚到软榻最深处,弓起腰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宛秋见萧南烛蹙眉,跟着朝屋中探去,好笑地摇了摇头。
“殿下不知,自您前往北境,姑娘便有了面朝北入睡的习惯,这样才能睡得安稳些,就好像可以离您近些似的。”
第58章
宁嫣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
她挠着头发懒懒坐起身,因昨夜大哭一场,眼周满是肿胀的酸疼之感。
日光拂进门窗, 屋内画屏、桌案井然有序,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
宁嫣攥紧被褥,立刻明白过来, 萧南烛怕是又走了。
她孤坐了一会儿, 准备下榻穿衣。
宛秋端着巾帕盥盆进屋,笑道:“姑娘,四殿下在偏厅等您用早膳,说到底他是男眷, 奴婢早早将院里的丫头们遣出去了, 今儿奴婢来伺候你梳洗吧。”
宛秋麻利的端水拧帕, 宁嫣呆了一瞬,睁大眸子道:“殿下还在百香居吗?”
“自然,殿下哪舍得丢下您一人。”
宛秋笑微微地打趣, 眼尾细密的皱纹都显得喜气许多。
宁嫣赧然地垂下脸, 下榻趿上珠鞋, 迅速洗漱了一番。
她怕萧南烛久等,随意穿了件绉纱白衫子跑进偏厅, 开心道:“殿下!”
萧南烛负手站在雕花窗前, 转身见宁嫣眉眼弯弯的笑脸, 朝宁嫣伸手道:“嫣儿, 昨夜歇得晚,身上可有难受之处?”
“没有, 殿下宽心, 嫣儿不是在强打着精神。”宁嫣上前两步, 望着萧南烛清瘦的身影,一时顿住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