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的佩剑感兴趣,他便用院中废弃的木头刻了把木剑给她玩儿。
随后见她对雕刻有兴致,他便又耐心地教她拿刻刀,带她雕小兔子玩儿。
宁嫣悄悄琢磨,十年前,她用紫檀木亲手雕了个凤凰挂坠送给萧南烛,那雕镌的本事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后来那男子伤势渐好,正巧赶上当年的上元节。
夜间她便与他一同去了玉带湖游赏,他还在二十余丈高的巨大灯轮上为她采下珠灯……
虽然她回归国公府后便与那男子断了联系,但怎么想他也不像大奸大恶之人。
宁嫣抿抿唇,暗下决心:这辈子既是有能力帮他,便悄悄帮衬一把罢。
“阿念,你和云岫出去一趟,去朱雀大街那边替我置办一间宅子。”
阿念一呆,不明所以地望着宁嫣。
宁嫣狐狸眸转了一圈,解释道:“那宅子是几年前画圣的故居,墙柱上都是字画儿,我留着有用。”
“好,奴婢马上就去。”
阿念放下疑心,福礼答应。
宁嫣宛转的说出画圣老前辈亲戚的住址,又特特强调了要在宅子里备些金创膏之类的伤药。如此交代一番,才放阿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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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时,豫国公府花厅内春光潋滟,设有香案、笄席等物,两边坐着十多位上年纪的宁氏宗亲。
老夫人近几日精神不济,因而没有参与宁嫣的笄礼。
舒氏自经历十年前谋害婆母、苛待庶女的教训之后,就格外重视明面儿上的功夫。尽管这些年越来越不喜宁嫣,仍是将宁嫣的笄礼办得有模有样。
但前段日子汝郡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宁嫣特地交代了不必大肆操办。
舒氏乐得轻松,便只请了族中宗亲,并几位与宁家私谊较好的诰命夫人观礼。
甫一入厅内,宁嫣便跪到香案前,身着鲜丽的朱色采衣,发梳双环髻,朝厅中观礼的宾客们盈盈拜了一礼,又朝高座上的豫国公夫妇俯身行礼。
厅中众人皆是宁家熟人,这些年多少见过宁嫣几面。虽一直知晓宁嫣容色倾城,但眼下见她真真切切跪在笄席上,心中还是忍不住赞叹。
貌如海棠清妍,身似拂柳窈窕,又精通诗书琴画,一身气度皎如云间明月。
这宁家三姑娘当真是寻遍皇城,都难找第二位的妙人儿。
即便是庶女,京城朵朵娇艳的贵女也挡不住她的风华,今日及笄,怕是往后豫国公府的门槛能被踏破。
舒氏皱眉,瞥了眼呆愣的正宾:“三姑姑,该为嫣儿梳头了吧?”
正宾宁氏三姑回过神来,连忙将目光自宁嫣脸上挪开,侧身接过侍女手中托盘里的发梳,上前解开宁嫣的双环髻,轻轻为宁嫣挽了个朝云近香髻。
宁嫣拜礼谢过,便又有一位妇人净手上前,手执白玉簪插进她的发髻里。
宁嫣一个人在院中早偷偷绾过这种成年女子的发髻,此刻并没有太多感触,朝为她戴笄的妇人拜了一礼,便退出厅堂。
复又换了身素色襦裙,再度来厅堂内聆听观礼者与豫国公夫妇的训诫。
末了,豫国公的几位小妾逐一为她送上贺礼,宁姝与宁婧也温婉地恭贺了她一番。
宁嫣逐个谢过,目光着重在宁姝身上停顿一瞬,领着侍女们回到百香居歇息。
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时辰,已然暮色将至。
宁嫣累得浑身脱力,在寝屋中睡了好一会儿。直到阿念赶回来禀报宅子的事儿办妥了,她才起身梳妆。
铜镜中,女子乌发如云,娇颜胜雪。
宁嫣揽镜自赏了一番,身后的宛秋已为她绾好发髻,笑道:“姑娘可要戴上殿下赠你的那支金步摇?”
“自然,劳烦嬷嬷为嫣儿戴上!”
宁嫣忙不迭点头,手上折腾着妆奁中的脂粉,亲自取出螺黛笔描了描眉色。
复又往脸颊上轻轻扑了些玫瑰妆粉,又在鼻尖、两腮处点了些淡粉的腮红,整个人瞧上去清美绝俗,又不失小女儿家的娇软可人。
尤其往檀唇涂抹口脂之后,细嫩的小脸更添气色,恍若神境仙子般鲜妍貌美。
眼波顾盼间,一股轻灵之气盈盈流转,将侍立的烟岚与云岫震地眼睛发直。
烟岚手捧着裙衫,回神道:“姑娘生得真好看。”
云岫跟着拼命附和,暗道怪不得她们主子这般喜欢姑娘。且不说姑娘旁的好处,光凭这张脸,便足够令天下大半的男人神魂颠倒。
宁嫣亦是满意,起身换上备好的织金凤尾红裙,又披了件橙红满绣云肩,朝外张望道:“烟岚,殿下他有说什么时候到吗?”
烟岚微怔,为难地摇头:“奴婢不敢打听殿下行踪,传信之人也不曾透露。”
宁嫣颔首,自妆台拿起一面小银镜子,欢快地跑到厅内等人。
她坐到圆桌边,对着银镜打量自己发髻上的步摇流苏,眯了眯眼,干脆枕着手臂趴到桌面儿上睡觉。
这是她以前对着镜子留意过的,她装睡时眉似远山、长睫如羽,姿态最是娴静恬淡不过。
宁嫣甜滋滋地想,待会儿萧南烛来了,她便把这般模样做给萧南烛看,再由萧南烛轻轻叫醒她。
哪知没一会儿功夫,她当真睡着了。
廊檐外暮色褪尽,宛秋领着萧南烛迈进厅内。
“怎么让她一个人在这睡着?”
萧南烛敛眉坐到宁嫣身边,轻轻探了探宁嫣搭在桌沿的手掌。
宁嫣本也睡得不深,迷迷糊糊睁开眼,抬起脸冲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天都黑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她瓮声瓮气的,萧南烛示意宛秋多点些灯烛,歉声道:“被父皇扣在宫里说了点事,嫣儿回寝屋睡好不好,你手很冷。”
宁嫣揉揉眼睛,扯了扯萧南烛腰间的银链子,迷离的睡眼极快地清明起来。
她朝宛秋和外头的阿念瞥了一眼,宛秋与阿念皆是一言难尽地望着她,似是都以为她在装睡。
宁嫣隐隐觉得不妙,抓起桌上的小银镜看了眼自己的妆容,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左脸上被胳膊压出半块红通通的印痕,生生破坏了美感。
她挺直了脖颈,啪地一声按下镜子。
宛秋最懂她的小脾气,无奈地举了盏烛台放到桌上,笑道:“今日是姑娘笄礼,院中事儿太多了。奴婢见姑娘一人在这等殿下,便没让下人来搅扰,不成想姑娘竟睡着了。”
“姑娘可要回屋换一身衣物?说起来当真可惜,姑娘这身装束奴婢想看您穿一辈子……殿下,您说姑娘今日是不是比头两次美上许多?”
“别再说了,劳烦姑姑叫人去寝屋里备着,为她换身衣服。”萧南烛淡淡看了眼宛秋,复又与宁嫣道:“这衣饰繁复,勒着腰是不是很难受?”
“……”宁嫣呆了呆,拍桌起身道:“你才勒呢!我腰本来就这么细好吗?”
萧南烛见她小脸气鼓鼓的,微微一怔。
桌上烛花摇曳,在女子细腻莹润的侧颜上打下淡蒙蒙的暖光,更衬得她发间金簪熠熠生辉。
尤其坠着六道红玛瑙珠子的凤翎流苏步摇,随她垂首的动作悠悠晃荡,黯淡光影覆在眼角,极是可人。
萧南烛眸光轻闪,盯着宁嫣发上的金步摇,恍惚明白宁嫣的用意,不觉勾了勾唇角。
宁嫣气闷,萧南烛拉住她的胳膊哄她坐回软凳上,追补道:“嫣儿可是知道我今晚要带你出去,才如此精心装束?”
“哪里精心了,我平日一直这样。”
宁嫣喏喏地扁着嘴,手指不乐意的绞弄腰间系着的玉环绦子。
萧南烛:“……”
他犹豫着怎么哄宁嫣,就见宁嫣倏地抬起脸,眸子里闪着亮莹莹的碎光:“殿下、小表叔,你要带我出去玩儿吗?”
萧南烛颔首,捏了捏她的脸,浅声道:“今日是上巳节,不知为何,小表叔总觉得嫣儿比平日美上许多,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宁嫣抿出一脸笑,朝后头神情木木的宛秋和阿念看了眼,努力矜持道:“其实嫣儿去不去都可,主要看小表叔有没有工夫。”
萧南烛见她乌眸中藏不住的欢喜,轻笑道:“走吧,这是你今生的及笄之日,小表叔也为你备了份贺礼。”
宁嫣闻言,愈发喜乐。
宛秋与阿念无声地相视一眼,暗道她们家姑娘平日与人动气时,都会记仇好久,想不到在殿下跟前竟这样没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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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朝上巳节,为女儿家及笄之节。这一日亦有郊游踏春、祭祀宴饮的习俗。
因而晚上大街小巷内热闹得紧,处处灯火辉煌。虽不及上元佳节的花灯会,但沿途公子、姑娘们锦服华裳,水滨湖畔更有文人儒士迎着月色与友人对饮,倒也颇有意趣。
萧南烛坐在马车上,望着身旁的宁嫣道:“前面是御街,咱们穿过去,去玉带湖转转好不好?”
宁嫣正探头往窗外看,闻言缩回脑袋,理了理脸上的海棠纹红面纱,笑道:“旁边的小湖上有画舫,不如咱们就在这儿下去吧。”
“玉带湖那边的画舫风光更好,嫣儿不想去么?”萧南烛问毕,见宁嫣摇首,便应承地敲了敲车壁。
两人跳下马车,就见一侧楼阁明光灿灿,一侧绿柳垂枝依依。
宁嫣抓着萧南烛的袖摆,抬手指向湖面:“小表叔,咱们去画舫上看看吧?”
萧南烛四下里扫了眼,隐隐觉得气氛古怪。然而来往行人神色如常,湖边宴饮之士或醉诗、或奏曲,亦说不上来何处不对劲。
宁嫣心中正雀跃着,瞥眼见萧南烛蹙眉,不解道:“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先过去。”萧南烛敛回思绪,握住宁嫣的手往湖畔走去。
倏忽之间,柳堤下杀气弥漫,两道蒙面灰影携剑飞来。萧南烛凤目一寒,反手搂过宁嫣,转身躲开逼命两剑。
周围之人尚没回过神来,宁嫣闭眼「啊」地一声,柳堤处饮酒谈诗的儒士们跟着叫喊起来。一时间酒盏乱飞,人影逃窜,连着大街上众人都惊惶地骚乱起来。
“有人持凶杀人啊!”
“快、快报官!”
萧南烛将宁嫣护进怀里,凛声安抚道:“嫣儿别怕,把眼睛闭紧。”
夜风肃肃,春气陡然变得深冷。
宁嫣埋着脸趴在萧南烛胸膛,脊骨腾起一阵凉汗:“殿下,是不是有刺客?”
她声音打颤,又不敢乱动,生怕影响萧南烛对敌。
随即耳畔咻咻几声,数十道滚火的利箭自对面阁楼飞来。路上孩童哭闹声四起,百姓们惊逃四窜,她心中愈发慌乱。
萧南烛拍了拍宁嫣的肩膀,柳堤下已然飞出更多灰影,利刃映着涔涔月色折出森冷的暗光,戒备道:“大家一起上。”
话音甫落,宁嫣死死阖上眼睛,就觉双脚悬地,萧南烛单臂搂着她的腰肢飞至空旷的街面,在一群刺客的剑光中闪避起来。
几乎一刹那,两道灰影倒下,萧南烛抬脚踢起灰影手中的长剑,转守为攻,与众人交战起来。
他剑术卓绝,宁嫣稍稍安心地探出脑袋,却见对面楼阁之上再度飞下一阵滚火的利箭。
宁嫣惊声道:“殿下,咱们身后有人放箭!”
萧南烛手中利刃挽了个剑花,一道血光自灰影脖颈喷溅而出,奋力旋身躲开火雨似的箭阵。
大片的长箭坠地,立刻在绿地上腾起半人高的火焰,远处没来得及躲远的百姓亦有不少受伤,大街上登时如炼狱般可怖。
正当此时,车夫自远处赶着马车奔来,紧张大喊道:“殿下,快走!”
萧南烛眸光暗闪,揽着宁嫣的腰肢欲将她推进马车。为首的刺客灵机一动,厉声道:“快动手,先杀软肋,不能让他跑了!”
话未说完,数道剑刃已朝宁嫣刺来。
萧南烛剑染血色,轻松拦住两道利刃,剑光一挑,斜刺里斩下两人臂膀。
然则另有数道长剑朝马车袭来,铿锵剑影中,萧南烛闪身迎战,侧颈处不慎被划出一道浅浅血口。
宁嫣已被车夫拉上马车,扒着车窗惊声道:“殿下!”
阁楼上利箭如星雨般不见停歇,马车上火势愈燃愈大,情势愈发危急。
萧南烛被十几名刺客围在大火中,手中剑招飒飒,无法抽身。
一幢高阁内却再度涌出十几名刺客,萧南烛抬眼瞥过宁嫣,手腕一转,将剑光刺入两人胸腔。玄袍一扬,翻身飞上马车顶:“快走,往人少的地方。”
车夫立时策马狂奔,萧南烛踩在马车华盖上,解下外衫拨挡漫天火雨。
利箭携着火光朝追马车的刺客们扫去,如一阵急雨星火逼得众人无法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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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岑寂,马车一路行至偏僻处。
萧南烛翻进车厢抱起宁嫣,冷声吩咐车夫:“车上火势太大,你驾着它往前走,去豫亲王府找路演说清此事。”
车夫利索地应下,宁嫣已被萧南烛打横抱在怀里,三两步越过一道院墙,转身躲进黢黑的夜色里。
尾随而来的刺客们只犹疑了一瞬,便继续朝马车追赶。
宁嫣双手环着萧南烛的脖颈,将将松了口气,指尖便摸到一片黏稠的血迹,垂泪道:“殿下你受伤了?”
萧南烛扯唇,低声宽慰:“没事,擦破点皮而已,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站着。”
宁嫣眼泪愈发汹涌,拿袖子捂住他脖颈冰凉的血迹:“对不起殿下,是我不好,若非我要去湖面的画舫,兴许就没事了。”
萧南烛摇首,沉声道:“不是,幸好咱们在那处停留。若不然玉带湖游人更多,刺客在那边动手,会有许多无辜之人受伤。”
宁嫣怕累着他,蹬着腿要从他怀里挣脱下来,紧声道:“是不是萧济楚那个混蛋派人来杀你?”
“别乱动,嫣儿。”
萧南烛搂紧她,沉眸扫过四周,见眼前是一座闲置的空院落,忽地明白过来。
上辈子他回京那年,也在京城遇到过一次萧济楚的暗杀。
当时他就是躲来了这座院子,想来是这辈子提早一年回京,萧济楚那边病急乱投医,这刺杀便也早了一年。
宁嫣蹬不开腿,干脆老老实实躺在萧南烛怀里。她侧首瞥了眼所在之地,背脊微微一缩:“怎么来这了?这地方……”
萧南烛阔步朝院中走,睨她道:“这地方怎么了?”
宁嫣呆住,迎着空明月色,只见院中花草离离,清香阵阵,似有人临时打理。
廊柱上刻着字画,厅门处铜锁老旧,正是她清早托阿念置办的那间宅子。
“这地方我从来没来过。”
宁嫣吞了吞口水,这么和萧南烛说。
她想,还是不要和萧南烛细说的好。毕竟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况且这事儿还牵扯到旁的男人。却见萧南烛神情冷了两分,抬起一脚踹开了厅门。
宁嫣吓得闭起眼睛,险险吞下要吐出口的话:你别踹啊,我有钥匙……阿念置好房契后亲手交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