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也抬起头,古怪地打量他道:“怎么?莫非殿下觉得此地熟悉?”
萧南烛淡淡摇首,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外头那帮刺客失了手,必定撤回去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宁嫣眸光暗闪,咬唇道:“不必了殿下,你脖子里有伤口,不宜吹风。咱们在这院儿里好生待着罢,我总觉得这里很熟悉。”
萧南烛轻笑道:“我的伤口无碍,今夜是上巳节,又是你的笄礼之日,怎能草草过去?”
宁嫣鲜少见他这般坚决,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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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赶到玉带湖附近,宁嫣才知萧南烛卖的什么关子。
湖畔码头处,一座二十余丈的大灯轮巍峨耸立,如一座光塔点亮黢黑天地。
四下里彩光流熠,游人如织。
大人小孩们赏花灯、猜灯谜,四处柳烟花雾,丝毫不受先前刺客闹街的影响,竟似比上元佳节还要热闹许多。
宁嫣站在人潮里,四处瞅了几眼,讶然道:“这是殿下为嫣儿准备的?”
“嗯,”萧南烛抓住她眼底浅浅的欢喜,勾唇道:“我为嫣儿准备的及笄贺礼。十年前的大年夜我跟你说过,等你及笄那年我会为你去摘灯轮上的鲛纱珠灯,想要吗?”
宁嫣望着他与前世重合的清瘦身影,抿了抿唇,甜声道:“不必了,嫣儿已经有一盏天底下最好看的珠灯,不再稀罕其他的了,殿下不如陪嫣儿去摘星阁里坐会儿?”
萧南烛以为宁嫣说的珠灯,是十年前他托宁文斐赠她的那一盏,便也没有多想,挽着宁嫣的手往湖畔摘星阁走去。
摘星阁内外灯海如昼,高阁廊檐下,无数文人贵客凭栏眺望码头处的大灯轮。
酒香弥漫,填词作诗,极是喧闹。
宁嫣见阁内生意火热,不免担心堂倌们腾不出歇脚的雅室。
哪知萧南烛朝堂倌们瞥一眼,立刻有一位锦衣阁主恭声迎来,亲自引她和萧南烛去从不外放的阁顶星台上歇息。
星台阔约三丈,中间设有小案,案上温好了清酒茶点等物,可见是有人花心思提早安排好的。
宁嫣抬眼望萧南烛,萧南烛见她眼底藏着心事,以为她不喜欢,便道:“怎么了?嫣儿若不想待在这里,咱们去画舫上赏月如何?”
宁嫣摇摇头,拉着他坐到小案边:“这座星台足以俯瞰半座城池,画舫上的月色哪里能及得上此处?”
萧南烛颔首,抿了口清酒,压下脖颈处灼烧的痛意。
宁嫣悄悄留意他的神情,见他没察觉什么,便托起腮帮望向高空的一轮冰月,叹气道:
“殿下,今夜月色皎白无尘,又有万盏花灯照映,固然是绝美的。但其实还是及不上嫣儿前世见过的一次月夜风光。”
萧南烛搁下酒盅:“哪一次?”
宁嫣盯着他黑白分明的凤眸,神秘兮兮道:“就是我上辈子及笄那年的上元夜,我于朱雀大街附近救了一个男人……啊对了!好像就是我们方才待的那座小宅子里,真是太巧了!”
萧南烛点点头,抬手将她被风拂乱的两缕碎发捋到耳后:“是挺巧。”
宁嫣眸光一闪,喋喋不休地补充道:“殿下,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可厉害了,他有一柄很厉害的剑,武功绝对不逊色于你!”
“那夜上元节的玉带湖畔,码头灯轮下围了数百来人,只有他毫不费劲地攀上了灯轮顶端,为我取下鲛纱珠灯。”
萧南烛指尖一顿,这才明白宁嫣方才说的珠灯是指前世那一盏。
他看着宁嫣满眼倾慕之色,唇畔掠过淡淡的笑意,好似前世毕生难求的心愿,在此刻不经意地得到满足。
宁嫣盯着他月色下的俊脸,又朝他靠近一些:“怎么?殿下你不相信吗?”
萧南烛无奈地摇首,轻声道:“我信,只是我记得十年前嫣儿曾与我提过此事,当时你说你与那人并不熟悉?”
宁嫣眼睫忽闪忽闪,笑道:“那是十年前不曾深思过!我眼下回想起来,只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我很喜欢他!”
“殿下你知道么?我觉得非常后悔,前世若我胆子大些,偷偷趁他不注意摘了他的面具该有多好,我想他必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萧南烛指节摩挲着酒盅,起初听得颇有兴味,没两句便觉得不对劲。
这是碰巧那个男人是他,若那人不是他,那宁嫣此刻当着他的面对另一个男人大夸特夸,那他算什么?
“萍水相逢之人罢了,又是来路不明的江湖剑客,「喜欢」二字也可以随便用在他身上?嫣儿还是别多想了。”
萧南烛声音渐渐低沉,宁嫣听他这么说,直起身道:“怎么算萍水相逢呢?”
“殿下,我想我与他一定很有缘分!当时我误食了虾饼,还是他为我找的药水,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若我能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我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
萧南烛听她温软雀跃的声音,侧颈处毒发的滚烫痛意引得胸口腾起一团烈火。
他自斟一杯酒,冷酒流过喉腔,丝毫不解体内的灼烧之意。他忍不住拂袖起身,行至星台边缘的栏杆处吹风。
夜风凛凛,半座城池匍匐在他脚下。
唯独远处码头的巍巍灯轮高出星台,灿目的明光下正有数百来人欢歌笑语,衬得他玄衫身影格外清寥。
萧南烛冷眼蹙眉,即便隔着十多丈的高阁,仍觉得灯轮下的游人吵得他心烦。
直至一双细嫩的胳膊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女子柔软的身段如藤蔓依附到他背脊上,半搂着将下巴硌到他肩头……
他腰腹一紧,涣散的思绪渐渐收拢,便听宁嫣悄咪咪地道:“尤其是,如若我早些知道那男子是殿下的话,我必定直接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嫣儿很喜欢他!”
萧南烛额角重重一跳,惊异地回过身来:“嫣儿,你……”
话未说完,眼前女子已阖上狡黠的狐狸眸,踮着脚尖轻轻凑过来。
星台夜气清寒,却飘溢着淡淡果香。
似有两瓣温温凉凉的软玉覆到他的唇畔,女子浓密纤长的眼睫掠过他的脸颊,带起的一阵酥痒之意,全然拂去他胸腔内剧毒发作的灼灼痛意。
第62章
夜风忽起, 天上星月交辉。
星台高耸于天地之间,檐角处的两串无骨花灯随风招摇。灯下纤长的红绸缎子来回翻舞,隐隐绰绰地映红栏杆内相拥的两道身影。
宁嫣足尖点地, 柔软的腰肢被萧南烛紧紧锢在怀里,只觉得呼吸困难。
陌生的气息包裹在她唇齿之间,她强撑了许久, 待要抹开脸歇歇气时, 又被萧南烛捏着下颌转回脸。任她拼命伸手捶打萧南烛的胸口,却还是抽不出身。
宁嫣迎合地闭上眼,心中暗生悔意。
起初她只是想到萧南烛对她两辈子的心意难得,一时动情碰了碰萧南烛的嘴唇。
哪知萧南烛怔了一瞬, 就只有一瞬!立刻反手捞住她的身体, 不许她退缩。
宁嫣被迫昂头, 两心相贴,她感受着萧南烛心口跃动的滚烫温度,没力气再推开萧南烛。
自个儿胸腔内又堵得慌, 因萧南烛的不停掠夺, 唇齿间弥漫出清冽的酒香味儿, 眼角硬生生逼出两滴泪花来。
夜风停息,灯轮下的游人燃起烟火。
簇簇烟花在星台上空砰然绽放, 宁嫣吓得缩了缩肩膀, 萧南烛这才停下来。
男子苍凉的薄唇自她鼻尖轻轻向上, 一路抵在她的额头。骨节分明的手掌穿进她后颈垂落的发丝里, 将她细瘦的身子牢牢护进怀里。
高空盛放的烟花点亮二人紧贴的身影,金金洒洒的光点如星雨般涌落地面。
宁嫣瘫软地大喘了两口气, 又偷偷瞄萧南烛一眼, 难为情地埋下小脸。
萧南烛单手捧起她的脸颊, 指腹摩挲着她脸颊上潮红的霞色,哑声道:“嫣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宁嫣脸上霞色愈浓,小声道:“就上辈子那次雪夜里,你重伤晕过去以后,我把你安置到屋子里。夜太深了,我寻不到大夫,又担心你死了我会惹上官司……我就解开你的衣衫,悄悄为你包扎了伤口……”
萧南烛怔忪片刻,他记得当时次日天明,宁嫣告诉他是大夫为他包扎,原来是她亲自动的手。
“我一直记得你心口有一道箭伤,今夜检查你身上伤口时,不小心看到了。”
宁嫣说罢,又偷偷觑了萧南烛两眼,心中隐隐有些自责。
当初在小宅院儿里,萧南烛为了与她亲近,不惜掩埋身份、甚至连「自幼无亲无友」的话都说了出来。
可她将萧南烛视作没见过世面的江湖散客,脸上红疹消褪后,领萧南烛逛了一夜京城上元节的花灯会,将此视作偿情。
那天晚上,她与萧南烛在星台上赏了会儿月色,她趁萧南烛不注意转身溜回府、做回自己的宁家三小姐,再也没有现身过。
从始至终,她连个真名都不愿透露。
宁嫣心中不是滋味,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臊,双手再度环上萧南烛的窄腰,指尖勾住萧南烛腰际的几根银链子,坚定道:“殿下,嫣儿再不会离开你了。”
她无意识地嘟着唇,声音闷闷的。
两瓣檀唇因方才的百般揉碾呈出红艳艳的色泽,又润如珠露一般,娇嫩可口。
萧南烛盯着她的脸庞,缓缓俯下身去,漆黑的凤眸中隐现醉色。
宁嫣有所察觉,脸上两团红霞越烧越烫。
她回想方才久久不能呼吸的交缠之感,连忙伸手推开萧南烛,颇有些无措地眨眨眼,迈着矜持的小碎步坐到食案边儿。
萧南烛怀中一空,侧首见宁嫣反复摆弄襟袖的局促样儿,明白宁嫣心中羞赧,自己耳尖也不由窜起一片靡红之色。
他跟着坐到宁嫣身边去,宁嫣侧目瞟他一眼,借檐角灯光瞧见他耳尖糜丽的绯红,心中又是一阵噗通乱跳。
宁嫣揪着袖角,暗道方才是她先凑上去的,萧南烛会不会觉得她太不端庄了?
两人沉默片刻,极目所望,上方是寂寂月色,下方是融融灯彩,却都掩盖不了星台内潮水般的旖旎气息。
宁嫣受不得这种半遮半掩的暧昧感,抿了口香茶,主动寻话头道:“对了殿下,你上辈子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
萧南烛顺势接过宁嫣的话茬,为宁嫣续茶道:“萧济楚动的手,都过去了。”
宁嫣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暗猜此事没那么简单,一时当真来了兴头,正声道:“殿下,你与我说说上辈子的事可好?”
“我不懂朝政,却也觉得圣上对太子是极满意的。上辈子我及笄后的两年,太子身边又有你帮衬,地位应当更加稳固才对,为何圣上突然将他赐死?还将监国的大权交给萧济楚那个疯子?”
宁嫣说着,脑海中忆起萧济楚监国后的疯魔行径,一阵胆寒。
那个疯子在朝堂内外拼命排杀异己,弄得满京城血雨腥风。午门下日日有数百来人被斩首,夜间阴风哀嚎,俨如厉鬼索命。
他甚至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豫国公在他麾下办了十来年的差事,就因为曾经与晋国公舒家亲近过,竟被阖府抄家下狱。
萧南烛揽住宁嫣的胳膊,轻轻将宁嫣带入怀中,安抚道:“别深想了嫣儿,都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不会再发生。”
宁嫣窝进他怀里,脑袋靠在他胸襟处蹭了蹭,软声道:“那殿下可否告诉嫣儿,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南烛知她聪慧,便如实相告道:“是一种控制人心神的蛊虫,叫谜蛹。”
宁嫣奇道:“蛊虫?”
萧南烛嗅着她的发香,淡淡颔首:“古楼兰传下来的毒物,当今天下,即便是西域列国,也极为罕见。”
“当时圣上调我带兵去南境驻守边关,以防止南梁来犯;我走后,他又遣太子、宁文斐等人前往幽州清查盐务案子。”
“事发突然,圣上行止又无异状,我与太子虽心生怪异,但都没往毒蛊这方面想。”
“直到半个多月过去,太子妃和其出生没多久的幼子死在京城。宁文斐察觉中计,一纸血书递到南境边关。但我赶回来那日,太子已经在幽州城被迫赐死。”
“当时幽州知府内一场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你三叔宁文斐也葬身其中。”
宁嫣内心紧紧揪起来,宁文斐惨死的事情她是知晓的。那会儿宁老夫人放下手中佛经,冷冷嗤笑了声,偌大的宁府内没人在意此事。
哪知没两日,萧济楚愈发疯魔,拔除了太子一党还不嫌够,竟将矛头对准自己看不顺眼的下属。
很快地,豫国公府被抄家,她设法逃出府邸,却被萧清宴送进钧台暗狱。
因没想过有人会来救她,而选择了自裁。
宁嫣思绪辗转,想到这辈子重生时,她在梦中见过萧南烛前世是因中毒殒命,急道:“殿下,那后来发生什么了?”
“你去暗狱带走我的尸身以后,被夺爵罢职,又去皇宫杀了萧清宴那个混蛋……你是不是因为这些事,被萧济楚抓到把柄,才被萧济楚害死的?”
萧南烛垂眸,知宁嫣在自责,轻声解释道:“不是,与你无关。”
“那谜蛹又名子母蛊,萧济楚对圣上下子蛊,以此控制圣上,我是为了寻母蛊替圣上解蛊,才不慎中招,不关你的事。”
宁嫣听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旁人之事,心中不禁替他难过:“那殿下,你如今有应对的法子了吗?那毒蛊是从何而来?”
萧南烛眸光轻闪,没说萧清宴是幕后主使,甚至本能地不想在宁嫣面前提及这个名字,便安抚道:“无碍,我会料理此事。”
宁嫣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抿唇点了点头,红艳艳的檀唇噙着三分含笑的弧度。
萧南烛搂紧她,心神一荡,盯着她的脸颊不自觉的俯首压下来。
宁嫣望着他鸦羽般轻轻掀动的睫羽,也不再推开他,正梗着脖子迎上去,便听楼下一阵叫喊声被夜风吹上星台,隔着十多丈的高阁仍是喧闹不已。
两人动作顿住,不尴不尬的对视着。
因挨得极近,萧南烛清楚看见宁嫣白润的小脸一点点腾起红霞,羞臊不已。
他不忍地想松开宁嫣的腰肢,又不甘心就此作罢,索性继续向下俯首,任由外界天轰地乱。
谁料下一瞬,不远处的楼道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南烛眸光一寒,拥着宁嫣直起身来。
宁嫣还没缓过神,摘星阁的锦衣阁主已经提着衣摆跑进星台:“殿下,不好了……”
这阁主已是年过三十的男子,见两人面色有异,哪能不明白自己来错了时候?
于是话音一顿,暗叫倒霉,早知道他就装死不上来了!
萧南烛留意着宁嫣满脸羞怯,离席将她挡到身后,不耐道:“下头怎么了?”
阁主连连拱手,小心道:“回殿下,灯轮处不知怎么突然失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