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烛蹙眉,牵着宁嫣的手走到栏杆处观望。浩大的灯轮摇摇欲坠,底部如火海一般,游赏的百姓们四处流窜,情势格外危急。
宁嫣不由皱眉,捏住萧南烛的衣角道:“怎会如此?火势这么大,恐怕很难灭下去。万一灯轮倾塌,附近的游船和百姓会遭殃的。”
萧南烛拍拍她的肩膀,目色冷沉地扫向阁主:“我记得昨日提醒过你,灯轮附近小心防火,你们沈家就这么办事?”
阁主背脊窜起一阵凉汗,紧张道:“殿下莫怪,属下派人查了,似乎是有贼子故意纵火。”
“至于火灾,暂时没有百姓受伤,属下也安排了楼里值守的侍卫疏散人群。只是担心冲撞了宁姑娘,殿下可要带着宁姑娘换地方再叙?”
宁嫣脸色又是一红,见萧南烛盯着阁楼下的火光,便清了清嗓音道:“殿下,月色西沉,嫣儿想回府歇息了。”
萧南烛敛神,温声道:“怎么?是不是困了,我送你回去。”
宁嫣摇首道:“嫣儿明白殿下担心下面的火势,此地离望火楼有些距离,殿下去救人罢,让阁主派人送嫣儿回去就好。”
萧南烛微微勾唇,抬手正了正宁嫣发髻间的凤翎金步摇,复又朝阁主瞥一眼,示意阁主好生照料宁嫣。
那阁主正呆呆望着二人,惊叹这宁家姑娘竟能这般轻易让殿下露出笑脸,猛不丁被萧南烛扫了一眼,赶忙俯身应下。
宁嫣见阁主垂首后退,便趁机昂起脸,朝萧南烛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见萧南烛身形顿住,她窘促地睁大眸子,小声结巴道:“我……我是想告诉你,咱们、咱们不急,来日方长,我在……嫣儿在百香居等殿下。”
来日方长——
萧南烛望着她娇小的身影,檐角灯彩俯照在她精致的脸庞上,映得她眼底明光灿灿,浩如上空星海一般。
他忍不住失笑道:“好,来日方长。”
第63章
上巳节转眼过去数日, 一切如常。
玉带湖灯轮下的纵火之人却久久查不出来,所幸四殿下亲自调兵救火,并无百姓受伤, 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反倒是当夜四殿下遭遇刺客一案,满朝文武皆知是二皇子萧济楚暗中下毒手,却无一人敢置喙。
只因燕明帝近来好似着了魔一般, 于刺杀之事上拼命袒护萧济楚, 就连太子跪地请旨详查幕后主使,都被燕明帝严厉斥责了一番。
宁嫣在国公府内听闻此事,想到萧南烛之前提过的「谜蛹」,不禁心生不详。
圣上莫不是被萧济楚用毒蛊控制了?
宁嫣这般担忧着, 恰巧萧南烛来百香居看望她。
她悄悄将自己的顾虑说与萧南烛听, 萧南烛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潦草的态度惹得她颇为不满。
待萧南烛离开后,宁嫣闷闷地坐到菱花镜前梳理妆发。
她望着自己檀唇上殷红的吻痕,不由回想方才被萧南烛紧紧锢在怀中的感觉。
萧南烛身上的檀香味儿幽幽淡淡, 呼吸却总是清清冷冷的, 如春江薄雾般泼在她唇齿间。
宁嫣抬指摁了摁自己软嫩的唇线, 雪腮上渗出两团红晕,娇美如晚暮的霞霭一般。
她心中慢慢放松下来, 暗道萧南烛必定有他自己的谋算。只盼着事情早些过去, 她便可以早些嫁与萧南烛做他的信王妃了。
宁嫣美滋滋地数日子, 往后三个月内京城却不甚太平。
燕明帝龙体抱恙, 无缘无故封赏萧济楚为炎王,入朝辅政。
荣安侯府一脉的势力顿时大增, 太子与沈氏一族被不断打压, 就连镇北将军信王殿下, 也被圣上贬去江南办差。
朝堂臣子们摸不清圣上的用意,一时间人心惶惶,许多中立的纯臣为图自保,纷纷倒戈向萧济楚。
然而没多久,七月季夏来临,在南境边关风光了几十年的荣安侯府,一朝被英王府收缴了兵权。
随后信王殿下领兵突至,亲手斩杀了欲夺虎符逃生的荣安侯、及其亲信。至此,南境边关大权彻底回归圣上手中。
没几日,信王殿下执虎符折返京城。
燕明帝龙体立刻痊愈,朝臣们这才明白,竟是圣上伙同信王殿下、太子殿下等人做了一场戏,诱使荣安侯府放松警惕,再趁机收权罢了。
阴沉数月的朝局再次翻了个天,萧济楚被燕明帝以谋逆之罪打入钧台暗狱。
同日,荣安妃万念俱灰,于深宫刺杀元贵妃不成,被燕明帝赐死。
萧济楚一党再无翻身之力,曾与之交好的官员、勋爵们吓破了胆,生怕被圣上追责,哪一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豫国公担忧最甚,每日上朝下朝战战兢兢,在府中亦是叹气连天。
宁嫣在一旁看得无聊,暗道这位国公爷上辈子攀附权势,宁家的下场可比如今惨烈多了。
但她另有差事,便没搭理豫国公。
前不久,萧济楚一党被判罪之后,燕明帝为太子钦定了吏部尚书的嫡长女做太子妃。
柔桑身为小皇妹,自然要为太子、太子妃备上一份贺礼。
于是柔桑亲自取耀光绫作了幅画儿,又将画作送到她手里,央着她以针线织绣一番。届时在太子、太子妃大喜之日送过去,可聊表心意。
宁嫣接下这份差事儿,在百香居中描鸾刺凤,忙活了好些时日,心中比柔桑还期待太子大喜之日早些到来。
这几个月,萧南烛忙着清缴萧济楚一党势力,已经很久没与她碰面了……
宁嫣想,太子大婚这般要紧的日子,萧南烛必定也会出席的!
七月末,荷花灼灼之季,迎来太子大婚之喜。
婚事由礼部监办,一道道隆重的婚仪在东宫内举行。
两位新人从大清早忙到天色入暮时分,才乘坐花辇,由上百名銮仪卫亲自护送,赶至皇宫外的太子府邸。
宁嫣领着侍婢踏足太子府邸时,府中已是喜乐如潮、宾客如云。她望着漫天夕阳下流光溢彩的织金红绸,不禁赞叹出声。
阿念也倍感新奇,轻声道:“天家婚事排场就是好看,可惜规矩也多,往后姑娘和四殿下成婚,怕是也不得轻松。”
宁嫣还未接话,烟岚漠然地肯定道:“才不会。”
云岫跟着点头道:“依咱们殿下的性情,届时只要姑娘嫌累,那必定是连脚趾都不用沾地,直接坐着拜堂就好!”
烟岚补充道:“躺着也可。”
“姑奶奶们,能不能小点声!”
宁嫣双颊泛红,回身瞪了三名侍女一眼,就见柔桑被宫婢们簇拥着跑过来,眉眼弯弯道:“嫣儿!”
宁嫣抿笑迎上去,将阿念抱着的锦盒递与柔桑:“日子赶得紧,我绣得略微仓促了些。不过有你的画作打底,用来做贺礼,应当还是拿得出手的。”
“哪里!嫣儿的绣工才是天下一绝。”柔桑反夸两句,见四处来往之人众多,连忙牵着宁嫣的手去偏厅歇息。
偌大的偏厅内,此刻珠围翠绕、衣香鬓影。一众妙龄的世族小姐、郡主县主,三三五五地聚在一块儿谈笑。
宁嫣草草扫一眼,便见宁姝与宁婧各自与闺友凑在一起,众人话语间隐隐有「信王」两个字眼。
没待宁嫣细听,几名相熟的锦裙小姐围过来,拉着她与柔桑坐到小案边叙话。
宁嫣这辈子择友慎重,在世族中交好的只有这几名姑娘,多日不见,不由打开了话匣子。
几人从当下时兴的衣缕珠鞋说到各自的钗环香囊,相互夸赞一番,又从钗环香囊谈到新婚的太子夫妇。
再往后,话茬儿自然而然的落到萧南烛身上。
“几位姐姐,我听家中母亲说,信王殿下已然弱冠,早到了娶亲之年!待太子完婚以后,他必定也该议亲了,你们说信王殿下会瞧上哪家小姐?”
说话之人声音稚嫩,乃昌平侯府的嫡小姐。因尚未及笄,不谙世事,这般直白大胆的几句话,几乎道出在场所有贵女的心思。
厅中妙龄姑娘们齐齐默声,昌平侯府小姐未有察觉,又脆声续道:“信王殿下脾气冷,平日宫宴上远远瞧着就叫人胆寒。可他生得好看,比太子和五殿下还俊上几分!”
“我瞧着咱们世族的女儿家里,只有最最、最貌美的嫣儿姐姐可与他相配!”
她话音将落,厅内响起一道嗤笑声。
宁嫣听出那是穆琼枝的声音,坐姿微微顿住,不用回身也可洞悉身后一道道利刃似的眼刀。
偏偏厅中还有如昌平侯小姐一般憨直的姑娘,走过来接茬道:“宁三小姐固然是第一美人,只是我觉着几位殿下相比,还是五殿下更俊朗一些!”
“而且五殿下为人风趣和善,远不似四殿下那般不近人情!”
这姑娘说着,撩裙坐到宁嫣几人身畔,热络道:“你们没听说么?”
“前些日子,刘侍郎家的小姐刘青玉偷偷打听了信王殿下的行踪,就想着送一碟子糕点罢了,竟直接被四殿下派人扔回了刘家!”
“那刘家小姐闹了个没脸,在家中自杀好几次,最后被刘侍郎大人丢去了京外的佛寺清修!”
另一名贵女抢声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就昨日,那刘侍郎的官职被连贬五六阶,眼下已经被打发去外州做知县了。”
厅内姑娘们登时小声议论起来,宁嫣心中微暖,唇畔不自觉地掠过一抹笑意。
十年前,在舅父一家的乡庄医馆里,萧南烛同她说,他这辈子不会再放任他的流言蜚语不管……
他当真记得这些话,除她之外,宁姝也好、刘青玉也罢,他始终不曾给任何女子近身的机会。
贵女们各自交谈着,柔桑听不得自家四皇兄被人道不是,驳道:“我五皇兄是不差,可我四皇兄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我朝北境受大越侵扰多少载?你们忘了是谁年少从军,领兵只打胜仗?!”
公主殿下这么说,众人自是不敢反驳,那憨直的姑娘连连掩唇应是。
旁边有一位貌美的县主打圆场,轻摇团扇,笑道:“几位可别争了,三个多月前上巳节的晚上,信王殿下不是在御街附近遇上刺客了么?”
见众人望过来,那县主抚了抚发上珠花,细声道:“我家兄长在大理寺审查此案,说当夜信王殿下身边带了个绝色姑娘,一直小心护在怀里!说不准这未来的信王妃,殿下心中早有人选了!”
众人愈发惊异,柔桑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手掌悄悄捏住宁嫣的袖腕,生怕宁嫣失望难过。
远处倚在画屏下的宁姝却醍醐灌顶一般:那晚殿下怀里的女子必定就是宁嫣!
打从四殿下自大越回京,宁嫣的百香居就时常神神秘秘,不准外人擅入擅出。
偏生百香居的奴才们嘴巴严谨,她与母亲费尽心力也打听不出什么。
但那日上巳节是宁嫣的笄礼,宁嫣少时又与四殿下有几分交情……那夜四殿下带宁嫣出去闲逛,不幸碰上刺客暗杀,这事完全说得过去!
宁姝暗自琢磨,不禁死死攥起拳头。
她悄悄瞪视宁嫣,染着蔻丹的尖细指甲不小心断裂开来。指缝里洇出血丝,一抽一抽的刺痛如她心底的不甘一般,疾速蔓延全身。
这些年,她为了等荣安侯府那病秧子好起来,不议亲不许婚,硬生生耽搁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如今却熬死了那个病秧子。甚至整个荣安侯府都让她给熬垮了。
她眼下已然年过二十,再貌美秀致,再有才情学识,也不能和厅中这群及笄之年的小姑娘相比。
四殿下生得俊美,文武双全、有旷世之能;
如今又被加封信王,乃当朝新贵,地位尊崇。
最难得的,四殿下与她年岁相仿,少时还曾在豫国公府住过一段时日,与她青梅竹马,是她婚嫁的最好选择。
可惜或许在四殿下眼里,与他青梅竹马的,从来都是宁嫣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庶女!
宁姝脑中一阵眩晕,越想越不甘心。
宁嫣没留意宁姝的小心思,浅浅几句岔开话头,与身边交好的贵女们聊起太子府邸的草木风光。
偏殿外头,暮光绚烂。
一道绛紫长袍的男子身影斜斜倚在九龙影壁上,唇角勾笑,姿态慵懒,颇有兴味地听殿中姑娘们议论。
见话头被岔开,他侧目朝殿内望去。
恰好瞧见宁嫣一袭曳地的海棠红流纱薄裙,白皙的小脸笑容清甜,一支凤翎流苏步摇自乌压压的云髻垂下,碎金的光斑悠悠落在眼角,牵住他的心跳跟着晃荡起来。
旁边下属弯身道:“五殿下,属下按您的意思帮萧济楚逃出钧台暗狱,那萧济楚已经自己带人溜进太子府了。”
萧清宴淡淡颔首,唇边笑意不改:“好,眼下只看我这废物二皇兄能掀起什么浪了。”
下属轻声应是,静静等待主子的进一步吩咐。
萧清宴却懒懒道:“你看见屋里头那个最像猫儿的女子了么?等会太子府闹完事,你设法支开我四皇兄,一定要将她引到偏殿后头的荷塘。”
下属:“……”
他顺着萧清宴的眼神朝殿堂内望去,微微敞开的门扉内露出一张雕花小案。
小案边坐着一名红裙绰约的妙龄贵女,那贵女单手托腮,声音温软地夸赞大殿后头的荷花塘风光秀美。
殿内,宁嫣与闺友们说笑。
总是莫名觉得有人盯视她,猛地抬眼寻去,殿外一道古朴的雕龙影壁,却无异状。
第64章
太子府偏厅内, 贵女们浅浅聊笑。
未几,便听外头掌事太监来传话:“圣上携元贵妃出宫贺喜,请诸位贵人挪步主厅, 与太子一同跪迎天颜!”
宁嫣起身,随众人赶至主厅外接驾。
她的身影隐在一众命妇贵女的背后,前头更有大批锦服男宾遮挡视线, 但还是一眼瞥见大厅内高座旁的萧南烛。
萧南烛面容苍冷, 仍是一袭清简的交襟玄衫,身上不见半分喜气。他负手立在燕明帝身畔,神色淡漠,目光却不偏不倚地投注在宁嫣身上。
宁嫣朝他眨眨眼, 悄悄垂下脑袋。
萧南烛跟着垂眼, 唇畔不经意勾出淡淡弧度, 周身气息都温暖两分,引得燕明帝不去听下面太子、太子妃的敬辞,反倒侧目端量了他几眼。
太子夫妻下跪拜礼, 亲自端茶奉上。
燕明帝与元贵妃饮下茶水, 本也没打算多待, 与太子、太子妃说了几句吉庆话儿,起身踏出大厅。
厅外宾客们有序地朝两边退开, 哪知燕明帝将将踏出门槛, 侧方一座高阁檐角处「咻」地一声, 两道利箭朝他飞射而来。
众人反应不及, 萧南烛抬目一瞥,抽过身侧侍卫手中的长剑飞身上前, 剑式凌厉而过, 两根利箭「啪嗒」一声, 在空中折断落下。
地面众人呆愣一瞬,立刻大惊起来。
太监们纷纷挡到燕明帝前头,尖声道:“快!保护圣上!有刺客、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