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烛唇边扯出笑意, 揽着她的腰肢踏过水面一蓬蓬花叶, 稳当地落于岸边草地上。
随即, 荷塘上「啊」地一声,破旧的乌篷船彻底断裂。
那划桨的下属轻功不好,使劲扑腾两下膀子,叫喊着跌入荷花丛中。
萧清宴则踩着荷叶一径腾至岸边,拂了拂衣袖,乖巧地拱手关心:“清宴见过四皇兄,四皇兄怎会突然来此,二皇兄那边如何了?”
萧南烛神情苍寒,不着痕迹地搂紧宁嫣的软腰:“你自己放他们进来,能不知他们眼下如何?”
萧清宴微微一噎,垂目思索。
宁嫣望着萧清宴,撇嘴轻哼一声。
方才在船上,她怀疑此事,这混蛋吓唬她说话要当心,还说她无凭无据,不会有人信,这下好看了罢?!
宁嫣幸灾乐祸地腹诽,就觉覆在腰间的手掌收紧了一个度,勒得她侧腰发疼。
她蹙了蹙眉,目光转回萧南烛身上。
见萧南烛紧紧绷着下颌,便知萧南烛心情不好,自个儿心中也再度慌乱起来。
她前世几朵烂桃花,萧南烛都知道。
这辈子的岳阳和舒致远,萧南烛也都见过。但她明白,萧南烛心里最介意的,从来都是萧清宴。
萧清宴与旁的权贵公子不同,上辈子他见过真正的她,教她玩儿骰子赌钱,知晓她在闺阁宅院中弄权的手段。就连她最后死亡,也与萧清宴有干系。
宁嫣回想方才在乌篷船上,萧清宴挨着她坐下,撩开她的鬓发,又亲昵地揽着她肩头笑语的模样,心头砰砰乱慌。
萧南烛该不会误会了罢?
宁嫣眼睫扑闪,细瘦的身子主动贴紧萧南烛,费劲地抽出小手扯了扯萧南烛腰间银链子。动作小心又可爱,当真像一只揣着小手讨饶的猫儿。
萧清宴尽收眼底,润声道:“四皇兄说笑了,清宴今晚一直与宁三小姐待在荷塘上赏月,何曾见过二皇兄?更别提放二皇兄进太子府了。”
宁嫣心头重重一跳,这混蛋竟还敢泼她脏水?
“殿下,就是他!就是他放的!”
宁嫣毫不犹豫地指认:“就是萧清宴放的,他想利用萧济楚炸掉太子府!还有上巳节那夜,御街上的灯轮失火,也是他做的!我方才是被他诓骗来的,我没与他独处多久。”
萧南烛挑眉,宁嫣嗅着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紫檀香味儿,软声补充道:“他以你的名义骗我,我才会上当过来的。”
萧清宴:“……”
面前二人相贴的身影当真刺目极了。
宁嫣一领曳地的海棠红薄纱裙,身量匀称娇柔。那段微微昂起的修长脖颈如雪瓷般细腻纤弱,狐狸眼中揉碎了漫天星月,满眼只有他的四皇兄。
萧清宴袖下拳头悄悄攥紧,眯眼笑道:“宁小姐可是怕四皇兄误会什么?这才迫不及待撇清干系?方才在船舱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忘了你挽着我的胳膊与我亲……”
“你这个混蛋蹄子!你好卑鄙啊。”
宁嫣瞪大眼睛,下意识地骂出声来。骂完发觉自己有失体统,又怕萧南烛信了他的鬼话,死死地咬唇望向萧南烛。
萧南烛轻嗤一声,捏住她的下颌俯首压下来,朝她被咬得发白地唇瓣上深深吻了一吻,声音莫名愉悦:“好嫣儿,瞎解释什么。”
宁嫣愣住,牙齿一松,唇瓣上血色回弹,连带着雪腮都浮起淡淡的潮红之色。
萧清宴攥紧的拳头「咔吧」作响,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告辞。
萧南烛瞥他一眼,松开宁嫣道:“嫣儿看见了么?这岸边有艘完好的小舟,你先上去等着,我陪你划回偏殿。”
宁嫣心尖小鹿乱撞,哪有不答应的?
她拎起裙摆,轻快地朝小舟跑去,看也没看萧清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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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澄澈,夜风清畅,漫漫荷塘中隐有三两声蛙叫。
宁嫣托腮坐在小舟上吹风,幽淡的荷香沁入鼻息,才觉得荷塘风致当真极美。
须臾功夫,萧南烛负手踏上小舟,周身冷鸷的气息淡去一些。
宁嫣朝萧清宴远去的身影望了一望,好奇道:“殿下方才与他谈了什么吗?”
萧南烛撩衣坐到她对面,挽袖握住船桨划水,面上毫无波澜:“也没什么,让他自己去和圣上解释今晚火雷之事罢了。”
宁嫣自然不信,脑海中涌现上辈子她死后萧南烛为她报仇的样子。
当时萧南烛一剑刺穿萧清宴的心肺,冷冷和萧清宴说:“下辈子看见宁嫣绕道走,不然就再杀你一回……”
她猜萧南烛不会轻易放过萧清宴,忍不住朝萧清宴遁入树林的背影多看两眼。
挪回视线时,就见萧南烛直勾勾盯着她,眼神如他手中拨水的木桨一般轻悠悠的,却夺魂摄魄般的骇人。
宁嫣讷讷道:“我、我不是想看他,是想看看他挨你打了没有?”
萧南烛漠然扯唇:“还没到时候。”
宁嫣弱弱支应一声,捋着裙子坐到他身畔,将脑袋埋进他胸口道:“小表叔,你不知道,嫣儿那会子被骗来荷塘,发现乌篷船里的男子不是你,嫣儿都快吓死了。”
萧南烛微微侧身,荡桨的臂膀抬高半寸,方便她靠得舒服些,嘴上则冷笑道:“活该,谁让你将烟岚和云岫调走?”
宁嫣怔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道:“我实在没料到,萧清宴居然还对我贼心不死!”
“他派人来骗我,说烟岚和云岫挨了重罚,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我一时不妨,就中了招。”
萧南烛敛眉,声线越发冷沉:“擅离主子,她们是该重罚。”
宁嫣眨眨眼,双手环上萧南烛的窄腰,昂起小脸道:“殿下,求您算了罢!”
“嫣儿今晚虽然险些遇险,但至少太子妃那边无恙啊!听下面的人说,太子妃在寝殿遇袭,萧济楚那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太子妃若被他抓走,那可就糟了。”
“这里头绝对有烟岚和云岫的功劳,是她们保护了太子妃,说到底还是功大于过嘛,更遑论是嫣儿自己让她们去保护太子妃的……”
萧南烛垂目听她说完,眸色渐渐寒凉,哂笑道:“嫣儿莫不是觉得自己立了大功?太子妃的死活要你去管?那太子是死人吗?自己的新娘都护不住?”
“你知不知道我在太子主殿见到你那几个侍女,我有多担心?”
“你一个人,出事了怎么办?若我寻你寻得晚些,萧清宴伤害你怎么办?”
宁嫣心内的自责如潮水上涌,松开他的腰,蔫巴道:“殿下,嫣儿知错了。”
“我知道殿下在为我担忧,当时是我掉以轻心,又想着荷塘离偏殿不远……其实上了乌篷船以后,我立刻就后悔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
萧南烛不语,宁嫣硬着头皮补充道:“我只是觉得事已至此,烟岚她们为此挨了罚,我会心生愧疚。”
萧南烛知自己唬住了她,忽地温柔一笑,俯首抵在她额头上玩笑道:“一百军棍,少一棍都别想。你回头亲眼看着她们受罚,也长长记性。”
宁嫣:“……”
她没觉出这是玩笑,一百军棍她也没什么概念,但敢肯定比府宅里的板子疼。烟岚云岫再厉害,也是女儿家,哪捱得住一百大板!
宁嫣思绪急转,索性坐直身子道:“好啊,殿下要打,那便直接打嫣儿罢!”
“是嫣儿一时戒心不足,才着了歹人的道!狠狠打嫣儿一顿,翻倍地打,这才能让嫣儿长一辈子的记性!”
萧南烛闻言,凤眸里的愠怒之色彻底褪去,失笑道:“好主意,不止她们两个要挨罚,还有路演那蠢东西。”
“那个蠢物,竟敢擅自调动我派出去的暗卫,依军规论处,他得挨四百军棍。不若嫣儿一同担下?”
宁嫣微微起唇,萧南烛盯着她,续道:“如此算下来,烟岚两人各一百军棍,翻倍便是四百,再添上路演四百,便是八百……要不,再凑个整?一千军棍如何?”
宁嫣睁大眼睛:“……”
一千军棍?!她怕是得被打成肉饼,不对,是肉糜!
萧南烛凤眸微眯,泠泠月光下,唇畔勾着似有若无的愉悦笑意。
宁嫣瞧出他在开玩笑,恼得坐回对面。小手掠过舟边的荷叶,掌心自塘中带起一捧清水,气哼哼地泼到萧南烛胸襟上,惹得萧南烛大为开怀,少有地放声笑起来。
小舟悠悠靠岸,偏殿四方静无人声。
萧南烛牵住宁嫣的手,搀着她跳下小舟:“当心些,夏夜水寒,浸湿了鞋袜会着凉。”
宁嫣四处瞥一眼,没瞧见人影,便娇气道:“那殿下抱嫣儿下去?”
萧南烛伸臂揽住她圆润的肩头,另一手抄过她的膝弯,宁嫣满意地笑道:“太子府这片荷塘真好,夏夜游赏,最惬意不过了。”
“嫣儿喜欢就好,”萧南烛抱着她朝前走,温声道:“回头我让信王府也凿两亩水塘出来,再从宫中挪莲花过去,你喜欢什么品种,可以自己慢慢挑。”
宁嫣面露酡红,还未应下,萧南烛忽然顿住步子,沉声道:“滚出来。”
她微怔,歪在萧南烛怀里朝前看去。
一条暗蒙蒙的红木廊道下,竟是她的嫡长姐宁姝带着几名侍女走出来,似是被萧南烛的声音惊住,几人面色有些讪讪的苍白。
萧南烛不悦,宁嫣极快地回神,自萧南烛怀里跳下来,暗道这下被宁姝瞧见,怕是有些麻烦了。
她清咳了声,心中明白宁姝是盯着她与萧南烛而来,面上好奇道:“这边女眷们早已散席,大姐姐怎还没走?”
“那会子瞧三妹孤身一人朝这偏殿后头走,实在放心不下,就跟过来瞧瞧。”
宁姝声似轻风,面上一抹柔婉笑意。
她发绾留仙髻,一袭素雪长裙皎如天上明月,眼底却闪着幽幽冷光:若非顾忌着要给四殿下留个好印象,她是半分不愿搭理宁嫣这小狐媚子!
“那嫣儿谢过大姐姐了。”宁嫣轻福一礼,静静站在萧南烛身边,又朝萧南烛瞥了一眼。
萧南烛正望着她,见她云髻垂下几绺发丝挂到金步摇上,便道:“好嫣儿,别乱动。”
宁嫣不明所以,萧南烛苍白嶙峋的指节落到她发间,将累丝步摇上缠着的乱发一绺一绺解下来,又轻柔地挂到耳后。
对面的几名侍女看呆了眼,宁姝交握的手掌被染就蔻丹的指甲掐破,深呼了口气,盈盈福身笑道:“豫国公府嫡长女宁姝,见过信王殿下。”
她刻意咬重了「嫡长女」三字,满眼柔情绰态地道:“少时殿下在国公府中借住几个月,姝儿那时便觉得殿下天纵之才,可惜少有机会接触。”
“如今见殿下功绩丰伟,姝儿实在为殿下开心!”
“今夜罪臣萧济楚越狱闹事,咱们女儿家躲在偏殿可是吓坏了,多亏殿下襄助,拿下那起子逆贼!不知殿下可有受伤?”
宁嫣心中了然,默默等着萧南烛拒绝宁姝的示好,却听萧南烛轻嗤一声,忽而怨念地朝她额头弹了一下。
“嫣儿,咱们一路游船,你在我怀里躺了半日,可曾关心我是否受伤?”
“我……”宁嫣吃痛地按住额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宁姝脸上柔润的笑容僵了一僵,萧南烛侧过脸来看她一眼,没有刻意的忽视,没有居高临下的打量,却硬生生逼得宁姝脊柱发寒,身后侍女们都怯怯垂下眼。
萧南烛将宁嫣抱回怀中,轻轻松松地掂了一掂,疑道:“对了嫣儿,你排行第三,你上头有个二姐,叫宁什么东西?”
宁嫣搂紧他的脖子:“叫宁婧……”
萧南烛了悟,抱着她越过宁姝时,凤目扫了宁姝一眼:“你回去问问宁婧,为何她十几年不敢招惹宁嫣儿?”
“都什么玩意儿,算盘打到本殿头上,死了才知道厉害?”萧南烛话音不咸不淡,拥着宁嫣朝前走去。
男子衣袍带起一阵凉飕飕的风气,陡然吹了宁姝满身,宁姝精致的脸庞「唰」地惨白,身子失重般晃荡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宁嫣脑袋越过萧南烛的肩头,瞥见宁姝瘫在侍女怀里,蹬腿要下来:“殿下,咱们这样太招摇了。”
“我大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明白,这几日皇城雅宴又多。万一她出去说两嘴,我闺名就臭啦。”
萧南烛锢紧她,贪恋地吸了口她身上甜软的果香,声色清沉:“那说不准,这几日我就把和你的婚事昭告天下,然后把你娶回信王府。”
宁嫣腿上动作一顿,讷声道:“殿下你认真的?”
萧南烛低笑两声,垂首吻过宁嫣的眉睫,又沉声说了些什么。
宁姝听不真切,瞧着两人笼在月光下远去的晦涩身影,心底却越发不甘起来。
她出生名门,当朝一等国公之女。
若是更高位份的郡主、县主,她倒也作罢了,凭何宁嫣也能爬到她身上来?
忽地想到什么,宁姝暗暗盘算一番。
那双怨怼的水眸中溢出丝丝冷笑,如大风席卷般,整张脸都跟着扭曲起来。
第66章
太子府喜宴有惊无险的过去, 萧济楚一死,荣安侯一党逆贼彻底绝户,朝堂歪风也彻底清肃干净。
没几天, 八月初临,一场暴雨连绵数日。
雨过天晴,京城时气渐渐凉爽。前往南境边关收服荣安侯兵力的英王府一脉, 入京面圣, 欲向圣上呈报南境边关军情。
圣心大悦,传令百官于玉章宫设宴款待英老王爷,三品以上的文武朝臣、王公侯伯们皆可携带家眷入宫赴宴。
那英老王爷是萧清宴的外祖父,上辈子萧清宴看着太子和萧济楚鹬蚌相争, 自己做了渔翁, 背后必定有英王府支持。
因此宁嫣对英老王爷无甚好感, 但上辈子没有这场宫宴,她还是打算去瞧瞧。
宫宴来临之日,她在百香居好生穿扮一番, 领着三名侍女同舒氏、宁姝母女一同进宫。
烟岚、云岫两人到底挨了些惩处, 宁嫣于心不忍, 强拉着她们同自己乘坐一辆马车歇息。
烟岚脸色苍白,自打在太子府因一时贪图执行任务的快感, 害得宁嫣被五殿下掳走之后, 她对宁嫣身边的事物便格外警觉, 皱眉道:“姑娘, 二小姐宁婧怎么没跟来?”
“那女人瞧着安分,实则不过是惧怕咱们殿下罢了。难保不会暗地里对您用些下作手段, 咱们得留心才好。”
宁嫣吞了吞口水, 解释道:“我让宛秋嬷嬷打听清楚了, 宁婧今日和湘安侯府的庶长子议亲,不进宫赴宴了。”
烟岚微愣,安心地点点头。
宁嫣浅笑,亲自为烟岚几人斟了盏香茶,暗暗思索上辈子宁婧的下场。
萧济楚乱政,豫国公府满门被下狱问斩。虽说她没活到豫国公等人上断头台的那日。但想来宁婧、宁姝这波人的收梢是不好的。
如今宁婧安安分分地议亲嫁人,怎么也比上辈子死在牢狱里强上许多。